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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聰:法蘭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2月號總第446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梁文聰

日暮時分,忽然收到妻的短訊,轉寄伊莉絲拍的照片。

驚駭、詫異、憤怒、擔憂、疑惑、羞辱……我心裡頓時湧起百樣滋味。萬萬沒料到這樣的噩夢,會在幼兒園階段開始發生。

那是兒子臉部的大特寫——幾條粗暴狠勁的抓痕,深深劃破他額頭上幼嫩的皮肉,幾近垂直沿着眼角抵達兩邊鼻翼,險些要殃及眼睛,一張小臉佈滿半黏答半乾涸的血塊,都是今天上課後新鮮滾熱的傷勢。而大概一星期前發生的那次,則是圈着他左眼那塊黝黑不規則的瘀傷,和後頸一條長長的還沒消褪去的痂。那天班主任竟能厚顏稱對事件全不知情,記得上課時秩序大致良好,校內也沒誰向她告狀,很抱歉愛莫能助云云。當時妻和我也不以為然,猜想說不定是孩子們鬧着玩吧。

天真無邪的兒子,似乎沒感覺甚麼痛楚,竟還面對鏡頭咧嘴大笑,露出參差不齊的乳齒。

我的思緒不由得回溯至年輕時讀過一個篇章的詭異場景。那是一位我心底無限景仰孺慕的當代作家,多年前出版之一長篇小說裡的序章,記述某天攜同年幼兒子,到醫院探望那臥病在牀的父親。之後兩人到一旁那個老舊骯髒的公園玩,遇上一個比他孩子約略大兩歲的男孩。兒子瞇瞇笑跟那男孩說:「你看不見我。」作家如此描述:「那男孩愣站着,眼睛骨碌碌地轉……開始伸手毆擊我的孩子,他一語不發地打他的頭,掌摑他的左耳,並攥住他的頭髮往那鋼筋上撞,然後——在我來不及反應和我的孩子驚嚇呆坐在那框格裡來不及嚎哭出聲前——以同樣靈活的身法擺盪移動,離開那座大型結構體。」至此,從來溫柔敦厚極富同情心和涵養的作家,鮮少突兀地以鋪天蓋地式的暴力如是寫道:「只有一種巨大的憤怒,能將那些包裹住它的麥芽糖物事,衝突拉扯成凝固前所能到的最遠形狀。我把開始大哭出聲的孩子扔在身後的金屬框格裡,像開啟全身肌肉最肉食暴衝的扭力彈射出去,在水泥大象的肚腹下將那攻擊我孩子的男孩攔截撲倒,我的口中發出一種不屬於人類的絕望哀鳴。然後,當着那一尊尊被詛咒的大型西洋棋子般的化石老人面前,一拳一拳,且拳拳入肉地,狠狠毆打那個陌生且幼小的人類……」

果然,不久便接到妻的來電。她說自己還沒趕及反應,朱老師已先發制人致電了。據說事件在廁格裡發生,雖然老師們沒能親眼目睹,但同學和負責清潔的姨姨都一口咬定,是兒子不遵守秩序插隊,才遭其他小朋友唾罵攻擊。大意即是你們兒子不乖在先,咎由自取啊。馬上我感覺自己的尿脹得厲害,牢牢按緊褲襠裡的小鷄鷄,前面排着一長列比我高大的背影。我怕被大人們罵我尿濕褲子,可我又不懂該怎麽解釋。我焦急了,就決定拔腿飛奔到隊伍最前方,在尿兜前拉脫褲子,與那同學並肩站着,滋滋地撒下一大泡憋了多時的尿。我舒爽極了,後頭等候的同學卻鼓噪起來,我感到有人從後猛力拉扯我的衣領,一隻手更伸出來粗暴罩着我的臉……

「那是甚麼邏輯?校方也贊成學生行私刑?」我按捺不住譏諷。

橫竪沒能專注工作,索性提早返家,未踏進門已聽見浴室傳來兒子嗚嗚嗚那高尖凄厲的哭喊。妻和伊莉絲正替兒子消毒傷口。我仔細審視兒子的臉,某些部位的表皮層綻開,露出血淋淋晶瑩瑩的肉,堅持馬上帶兒子到戚醫生那裡驗傷。醫生詳細察看他的傷勢過後,說幸好沒觸及筋骨和眼球,我問醫生日後臉上會否留下疤痕?他說以小孩的新陳代謝,肌膚一般修復力挺強,接着卻反覆審視其中一條較深較寬的抓痕,囁嚅說他也不確定那會否留下一點印痕。

當天晚上我環抱着兒子,悄聲問他:「告訴爸爸,今天是誰傷害你的?是同一位同學所為?」「為甚麼打架?是你沒守規插隊吧?」「許多時候呢,當一頭乖巧馴順的綿羊,是保護自己的好辦法啊……」「被人侵犯懂得怎辦?要高聲喊不,並立刻告知老師或其他大人啊。」兒子聽着我說教,起初露出天真靦腆的笑意,接着大概嫌我囉囉嗦嗦,就從我懷中掙脫開,一溜煙逃到他的玩具堆裡去。他今天也夠折騰,伊莉絲為他準備溫熱的牛奶,妻在忙着選幾本合適的故事書哄他(我事前囑咐妻切忌加入殺戳場面),我獨自坐在餐桌前盯着漸漸涼掉的餸菜發呆。靈機一觸,我便快步踱進書房,從抽屜取出一隻巴掌大形態兇猛霸道的塑膠暴龍(那是預先買給兒子打算甚麼時節給他的,但妻子一直不讓我送,怕會嚇怕一向膽小如鼠的他),趁着妻沒為意便一把塞給兒子。他看到這玩意登時歡喜雀躍眉開眼笑,我在他耳邊輕聲道:「都是爸爸不好,早該給你這隻T-Rex!拿着牠上課吧,再沒人膽敢欺負你!」他的嘴巴張得老大,一雙靈動的眼珠一眨不眨,似懂非懂瞧着我,彷彿在表達一陣遲疑憂慮,又像帶點嘲弄鄙夷。

夜深人靜,片刻便聽見妻輕微均勻的鼾聲。我卻躺在牀上輾轉反側,腦海掠過很多事情。妻常强調自己見微知著,諸事不論大小皆不能逃出她法眼,我倒認為,許多人往往只能看見事物的表象。像榮格所闡述的,那些關乎人的意識、個人潛意識、集體潛意識、阿尼瑪和阿尼瑪斯原型等心理分析理論,真正人性不為人知的黑暗面,有如潛藏海平面下的大片冰山。磨蹭好幾小時,我瞥見窗簾間一線曦微晨光,隱隱聽到怪鳥的啼叫,迷迷漫漫,漸漸步入淺眠狀態。我獨自放學回家,明明躲得老遠,還是與幾個富家女狹路相逢。我被她們圍攏着指罵掌摑,想呼救卻喊不出聲,她們揪着我的頭髮,把我拖進一條暗巷,剝光我的衣服鞋子,用電線捆綁我的手脚,毆打我不斷向我的臉吐口水,還拍照上載網上……後來四周靜寂下來,她們大概離開了,我甩掉開一綑綑凌亂的電線,連滾帶爬在街上求援。跌跌撞撞很久,見前方有個三十來歲女人的身影。她推着嬰兒車徐徐走着,不遠處是個約莫三四歲、正騎着一輛學步車的小女孩。一個男子倏忽從我身旁出現,越過了我,急步迎向那對母女,邊走邊呢喃自語:「我要傳宗接代我要傳宗接代……」臀部的褲袋還亮出半把鋒利的菜刀。那母親本以為男人好心幫女兒提車,不料他一把將她壓倒在地,只數秒間,對準女孩頸部猛力連砍十多刀。女人以尖銳的指甲死命抓牢那男人的臉,甚至刮下幾道深而闊大的血痕,但女孩的頭顱早已飛甩車道上。有些人車經過,看一陣熱鬧,又逐一離開了(幾輛車為了避免輾過那顆血肉模糊的小頭,還遠遠拐了個彎)。我驟然對換為那母親,設身處地,體驗着那生不如死的巨大哀慟……

自那個無比可怕的夢驚醒,額上汗濕淫淫,窗外仍是同一頭鳥忽高忽低詭異的吟唱。我想起那些駭人的場景根本不是一個夢,而是比夢境可怖萬倍的現實——那是好幾年前一樁真實在台北內湖上演的悲劇,經過多番審訊,那個患思覺失調的男嫌犯一度被判無期徒刑,痛失女孩的母親跟媒體冷靜地說,多年來嫌犯仍然毫無悔意,認為現行機制無法減低重犯機會,日後社會承受相同威脅的風險猶在,促請法院判處極刑。在法庭上那嫌犯不止一次向法官申辯:「我有精神疾病符合減刑規定。」

我精神萎靡,想着福柯的《瘋癲與文明》,一邊跟枕邊的妻幽幽道:「今天別讓兒子回校。」若她有甚麼異議,我會耐心解釋說,當人面對無可奈何的事情,相比起暴怒、叫囂或惡言相向,有時緘默或無言以對,是一種更為適切宣洩不滿的手段,亦能闢出共同反思的空間。妻對提議叫好,咕噥一句:「沒料你也會反撲……」是在罵我一向懦弱怕事?我並沒心神搭理她。下午上課前我致電校務處為兒子告假,當值老師似預期我們這一着,裝作懵然不知問:「甚麼原因不能上學?」我冷冰冰回道:「昨天課堂被同學打傷了,勞煩班主任放學後致電。」

下午我決定休假,幾小時裡我都在跟妻義正詞嚴,演練着那一句又一句的台詞(都是在牀上反覆推敲出來的精彩言辭),情理兼備軟硬兼施,後來竟如山洪暴發,不停罵着大堆髒話。妻聽得厭煩罵我:「拜託,只是小孩子不懂事吧?他們都是白紙一張,往後家長老師一起好好管教,不就解決了嗎?」

到五點左右電話鈴聲終於響起,朱老師的聲調語氣和藹友善極具禮貌,胸臆裡壓抑已久的怒火也消去不少。我心平氣和請她先就事件陳述看法,似乎她也覺得那個「不排隊於是被人『私了』」的講法很不妥吧,所以再沒提及,反而說起施襲孩子的父母(姓名保密),特別對此事表達憂心難過,不斷詢問我們兒子的傷勢,並反覆警告小孩不得再傷害同學,還問老師可否致電給我們道歉?我軟化了,刪掉心底那一大堆狠毒辱罵的字句。我坦誠告訴朱老師幾個基本想法:一、不要再見任何形式的暴力發生,希望所有孩子能有一個絕對安全的學習環境;二、希望老師對同學們多加觀察,不得讓欺凌事件在校園醞釀叢生;三、敬請高抬貴手,不要打面和插眼,我們誰也沒能力償還一雙眼睛給他(笑)。我省掉台詞裡那幾句「否則」開頭的話,因為妻已提及了「校長」、「家長群組」、「互聯網」以及「教育局」等極富權力隱喻性的字眼(之前妻還罵我衝動魯莽,沒料對話時竟比我更情緒激動失控……),不必再添油加醋。我們告訴她,很瞭解為人師表是一件非常艱辛的事,將整個責任推諉給她是很不公平的說法,而兒子和我們都一直非常尊敬和喜愛她的(實情是兒子成天吵嚷着非常非常討厭朱老師……),希望她能盡力介入協助。她亦深諳時務,再三叮囑我們可放萬二分的心,衷心承諾老師們會密切關注,不會讓類似事件再發生了。

收線後我和妻都異口同聲,稱讚她公關手段高明;說到底除了相信,我們家長又能怎樣?就像上街時要相信自己不會被砍頭一樣啊,但起碼對話後鬱悶被宣洩不少就是。

我們決定讓兒子多休息一天,到星期五「童話故事日」才回校上課。我將本來為他備好那套「小王子」服飾,狠狠丟扔到衣櫃底層。

星期五我提早下班,告訴伊莉絲不用出門,會親自接兒子放學。我終究是放不下心,深怕暴力會持續發生,還老早擬好應對部署之升級版本。

我亮起金睛火眼,在那堆天真爛漫的小孩間巡逡,特別留意當中格外獐頭鼠目仗勢凌人,指甲髒污沒修剪好,或自恃正義超人的化身——哪位是耍奪命「擒拿手」的小寶貝?

排在隊伍最後,身軀最為瘦小羸弱的兒子終於冒出小頭來。我看着他那身灰白毛茸茸的「豺狼」裝扮,一時哭笑不得,問他今天好玩嗎?他點點頭,只投訴那裝束讓他感覺很熱很不舒服,說着便甩掉那個長滿牙齒的頭套。我連忙跟他解釋,流汗總比流血好啊!

送別學生的朱老師瞥見我,做了個OK手勢。我朝她頷首微笑,把兒子拉到一旁,幫他脫掉口罩和喝水,隨即仔細察視他的臉,確認沒新的瘀傷才肯離開(天啊,他不過是上幼稚園吧……)。然後我告訴兒子,爸媽已為他報了功夫班,這個週末上第一課呢,他便以小鷄吱吱尖細聲線問:「功夫是甚麼?」我就扭扭頭伸展四肢,搓搓鼻尖、摩拳擦掌、前後左右彈跳,模仿着李小龍那超型格傲慢神氣的功架。

在校門前的巴士站候車。兒子總習慣站在我左邊,以右手緊緊牽着我,我沒說甚麼,倒是無比珍惜跟他手握手的每一秒;我知隨着他日漸成長,唯有離我越趨遙遠,我亦只能悔恨不已追憶那段逝去的美好年華。巴士到站,我們小心登上上層。車廂裡並不特別擁擠,我卻領着他踱到最尾排一個角落,距離別人那最最渺遠的位置,享受人間片刻的寧謐安穩。我抱起他坐到自己的大腿上,讓他看清楚街道的風光。靜默看着外頭的車輛行人店舖一會,我就問兒子:「想聽故事麽?」他馬上轉頭瞪着我,興奮地點着小頭。

我眺望窗外急急流曳而去的街景,然後告訴他,爸爸有一位名叫王元的舊同學,曾經告訴爸爸一個刻骨銘心的故事。這位叔叔自小天資聰穎,在班上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不僅學校裡各科目過目不忘,對知識抱着强烈好奇心,文史哲藝術等範疇均有涉獵,對法國文化更是情有獨鍾。唸預科時他就坐在我旁邊,有天無緣無故跟我說:「方云,不如一起到法國找雨果吧?有個照應。」說着便從抽屜拿出一封信件,是巴黎索邦大學寄來的信,取錄他入讀建築系。「不用擔心,那邊的公立學校學費全免,只要籌謀足夠生活費就可起行,不過先要花一年學好法文!」我立刻澆冷水:「你真以為可在這裡設計一座羅浮宮嗎?別發夢了,建屏風樓就有你的份。再者,哪裡會承認甚麼法國學歷?」「哎,你這個人……真是不懂浪漫!」被我臭罵一頓後,他悻悻然悶聲不響,疊好信件藏起,繼續讀手上那本厚墩墩的《悲慘世界》。我瞄一瞄他那落寞的神色,知道是正正說中他的要害。

我們一起完成高考。本來以他的成績,盡可挑揀那些炙手可熱的專業學科來唸,比如醫學藥劑法律等,但鬼使神差,他竟跟我一樣報讀工商管理。我追問他到底搞甚麼,商科何曾是他志願呢?「不捨得你,想跟你繼續當同窗,有個照應!」我不禁一陣心酸,心裡自曉得,他家境比我的還要惡劣,起碼我家能住廉租屋,他們一家六口卻擠在劏房多年。父母是基層勞工,他亦是兄弟姐妹中最年長的,趕着畢業出來掙錢養家,不正是金融地產業莫屬?那根本就是向現實低頭。後來呢,我們真的被派到同一家學府裡去,不同的只是,他是以第一名姿態被工商管理學系取錄。我呢,則被彈飛至老遠第四志願那條保險線上進退失據——男女比例一比九十九的文學院(因而男性拍拖成功率竟高達百分之九十九),唸比較文學。說實在的,我從來讀書馬馬虎虎得過且過,從沒有一個學科能讓我動心,再者我也不曉得將來要從事甚麼行業,先拿下一紙證書再作籌謀吧。但最令我困擾不已的是,文學對於我來說,不過是一大堆早已歸西的文人的婆婆媽媽,而婆婆媽媽本身又有甚麼好比較呢?王元知我被文學院取錄,神采飛揚嚷道:「以後帶我一同上課!」我想這個主意非常不錯,若然他能替我完成所有的功課考試就更理想了。

這位王叔叔呢,幾年後果然不負衆望,以一級榮譽的優秀成績畢業。讓我大惑不解的是,明明他每天就坐在我身邊旁聽,不時舉手發問或跟講師理直氣壯辯論爭拗甚麼的,怎能有閒暇兼顧本科?他卻不費吹灰做到了。有他從旁指點陪伴,或多或少後來我亦開始對文學這東西,產生一點點興趣和懵懵懂懂的瞭解,後來更學人執筆寫點文章甚麼的賺取稿費。

順理成章,王元跟隨其他的畢業生,申請某幾家國際機構的管理培訓生崗位(Management Trainee)。那職位向來為大學畢業生趨之若鶩,每年只有幾個名額,起薪四萬,能在各大部門輪流工作獲取經驗,通常幾年後完成培訓,便能順利晉身管理層。這個王元就是人窮志不短,數月來過五關斬六將,最後從數千名應徵者當中脫穎而出,甚至擊敗外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成功獲得一家跨國銀行聘用。本來身無分文的他,轉眼便帶領家人脫貧。

反之大學畢業後那頹廢的我坐吃山崩,載浮載沉大半年,勉强覓到一份報刊助理編輯的文職。

王元調侃道:「哇,爬格子,多麽令人神往啊!期待拜讀方大主筆的專欄。」我說你這根本是風涼話,我才是真心誠意渴慕着他那份前途無可限量的銀行工作啊。他卻思緒飄忽含糊其辭,不一會意味深長問我,相信「千人一面」還是「一人千面」的形容較貼切?

王元曾經告訴我,當他踏足那坐落在中區總部的辦公室時,才不過一天光景吧,感覺已恍如隔世,像闖進一座佈滿鐵欄柵守衛森嚴的牢獄。起初幾個月裡,他心裡一直縈繞着相同一個問題:真的決定要在這裡消磨往後一整個人生嗎?他盡可在人前僞裝,可哄騙不了他自己;這跟他自小夢寐以求的職業,何止相差十萬八千里?

也算是優待了,起碼不像某些同事那樣不濟,被分派到零售銀行部門,千篇一律在指定分行上班,應付大堆光怪陸離輸打贏要的街客,他卻幸運地留守總部,在環球銀行市場部實習,往來客戶都是機構大戶,專業賭徒願賭服輸,只要按部就班行事,他們一般不會隨便發起瘋來。

表現、功績、效率、增值、完善、系統化、大數據……一大串行頭術語,定義企業文化DNA、員工思維和行為模式。不能達標的算甚麼?waste。要小心啊,機構從沒實行甚麼措施逼迫員工,可大家全都心甘情願催逼和剝削自己,多勞多得嘛。相反機構從來不是提倡work life balance嗎?他總是對那些八面玲瓏的手腕,佩服得五體投地。

在工作上王元從沒給上司和同事任何批評的機會,他的問題只有不擅交際,不懂也不願跟人「埋堆」,那卻成了他的致命傷。每天中午和黃昏,他都暗地裡擔憂叫苦,該找些甚麼樣得體的藉口婉拒飯局或其他邀約?久而久之,他慣性地自備便當上班,下班便推說要趕着上健身房。

一天中午他拿便當到茶水間加熱,靜候的空檔,忽然聽見背後響起一把沉穩的聲線,英語似混雜着歐洲甚麼國家的口音:

「很快便習慣了。」

他驀地一驚。剛才不過輕輕嘆了口氣吧,沒料竟被人聽到了,還似乎是被徹底識破了心思。

餐桌的另一端,正坐着一個身形壯碩的年輕白人男子,他結着領帶西裝漿挺,衣着儀容光鮮帥氣。抬頭跟王元展示一個友善的微笑,繼續不慌不忙翻閱手上一本法文版的《小王子》,似讀得津津有味。那情景讓王元有點意外。他自己的背包裡當然也藏着些愛書,方便上下班途中閱讀,但因為始終是文史哲小說散文詩歌門類的東西,跟金融業務扯不上丁點關聯,不敢貿貿然拿出來展示。他猶記得起當初在就業座談會上,那位代表銀行甚麼部門的女高層一記當頭棒喝:「某些學系的畢業生並非我們要吸納的對象,譬如文學系。」他暗自咒罵:那豈非不折不扣的認知偏見嗎?細想也不無道理;世間哪家機構會重金禮聘你整天談「無用之用」?那之後他一直極其努力收藏和包裝自己,特別是面試或作心理評估的環節,活脫脫成了另一身份背景的陌生人。

王元只含糊敷衍着,別開頭用背項迎着那男子,後來聽見微波爐那叮的響亮一聲,繃緊的心情登時得到釋放,打算提取便當轉身溜之大吉。

「這樣子是不行的,起碼該介紹自己吧?」男子擱下書本站直身子,朝他禮貌道:「法蘭克,來自法國,在資訊安全管理部任職。」

他伸出一隻偌大的手掌來,王元見狀趕緊握上,雖不情願還是簡單介紹自己。這時才看清,他比自己足足高出一個頭。

「我早曉得你是誰。還有,握手要用力一點,以表誠意和自信。」他感到面前的人有點奇怪;明明說話就是連番揶揄,臉上卻堆出誠懇關切的態度。他隨便找個話題問:「不喜跟同事出外用餐?」法蘭克冷笑道:「少於兩小時的午餐,等同暴殄天物。請別以為我不愛交際,實情剛好相反。」

他對這個法國人的印象也逐漸改觀了,主要是這人像是對甚麼事情都有個人獨特的見解,也非常擅長以精準的語言表達,絕不浪費每一個字。王元每次中午時分路過茶水間,那個法蘭克似乎都在,每天就花那一個小時,而他讀書的速度飛快,一兩天便轉換一本,巴爾扎克的《高老頭》和《歐萊妮.格朗台》、大仲馬的《基度山恩仇記》、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斯湯達的《紅與黑》和《帕爾馬修道院》、莫泊桑短篇小說選……還有一大堆他根本不認識的著作,好些乍看似歷史悠久的古籍,那些揭開來枯葉般的紙頁,散發着陣陣老舊塵封的氣息。

慢慢地他才意識到,法蘭克根本不是初讀那些書籍;他在反覆細味那些書裡最為重要或描寫得最最出色的段落。

某天,王元瞥見法蘭克手中那本都德的《磨坊文札》,忍不住挪動椅子坐下向法蘭克請益,究竟在普遍法國人的心目中,怎麽評價巴爾扎克、福樓拜、斯湯達、莫泊桑、普魯斯特等大師,或是還有其他被歷史低估的人,實質比這些人物走得更遠?聊了一會,法蘭克似察覺到眼前人並非外行。

「何必痛苦僞裝?」他翹起嘴角略點輕蔑道:「公領域與私領域能否和諧共存,純粹視乎閣下怎樣表述(articulate)。別以為別人愚騃不可理喻而停止表述;那就等同放棄引導別人理解自己的權利。」

他說他曉得機構裡某幾位叱吒一時的高層人物,均是文學或藝術愛好者,比如那個印度籍的亞太區企業銀行行政總裁馬努基吧,每次跟他單獨開會,兩人總似滿有默契地先趕快處理掉公務,剩餘的時間便雲遊古今,談波特萊爾、馬拉美、蘭波和魏爾倫,馬努基也會跟他講授泰戈爾,或偶爾抓出一本自己近期寫就結集的詩歌集,一同翻閱朗讀。

「你真以為自己是唯一的『小王子』?」法蘭克續道:「每一個人,其實都在拚命追尋那顆安身立命的星球。」

這番訓話稍稍令王元的心態改變;他開始沒那麽避諱,偶爾在人前以手機瀏覽網絡上的文章。

他碰見法蘭克捧着那本沉甸甸的《追憶似水年華》讀得入神,那是王元心懷敬畏、一直渴望能從頭到尾酣暢淋灕讀破的經典之一。王元好奇問法蘭克有否讀過英文版?那感覺與讀法文原著有何差別?如他所料,法蘭克說那何止是天壤之別?然後他即席用原文唸出幾個段落,讓王元聽得心神癡醉,猶如一下子闖進普魯斯特那液態般迷離閉鎖遼闊景深的意識狀態裡。兩人又聊到法文裡特有的時態,以至於翻譯之困難等大問題。法蘭克還提到,其實他也一直垂涎一本中國名著,正正是翻譯問題讓他卻步,王元瞧見他在記事本上寫下幾個英文字——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王元忖想老半天,奇怪怎麽從不知曉這本經典?想通了才噗哧一笑,心道世事的確公平得很;我們看不懂外語,你們老外還不是一樣?除非學懂漢語吧,用外語讀《紅樓夢》有啥意思?

見法蘭克拿着的是第四部《索多姆和戈摩爾》,便好奇探問:「你最愛的是這部嗎?」法蘭克只微笑不語。王元能依稀記得那一部的情節,尤其關於夏呂斯男爵與裁縫絮比安之間那些晦暗曖昧的敘述,偷偷打量法蘭克側臉,懵懵懂懂意會到一點東西。才思敏銳的他,偏偏馬上聯想到《紅樓夢》裡的第七回和第九回。帶着點點炫學心態的他,竟自告奮勇拿出手機搜尋出那兩段來,即席替法蘭克譯介賈寶玉與秦鍾兩美男子相遇,那些纏綿悱惻情狀曖昧的描繪。

他們談論得興味盎然,不經不覺兩小時過去,恍若共享了一場盛大的饗宴。

法蘭克笑逐顏開。王元一向覺得他在人前總是情感內斂不露痕迹,從沒見他那麽亢奮高漲過。他察覺到法蘭克瞪大眼睛,定定凝在自己臉上,像在審視一件不凡藝術品般巨細靡遺,看看自己的頭髮,又瞧瞧自己的嘴唇,嗅到法蘭克身上的濃烈香水,混和着他呼出的暖暖氣息,讓他渾身不自在,趕忙站起來推說時間不早,該返回工作崗位。

如是者一起神遊古今中外,庸常生活頃刻裂開一道光芒。王元告訴我,那確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法蘭克徹底彌補了他未能負笈的遺憾。每天面對眼前一個學養豐富風度翩翩魅力洋灑的異國美男子,王元說他竟慢慢意識到,自身的情感產生出點點幽微的變化——一種前所未有的劇烈衝擊支配着他,像嗑上迷幻藥那意亂情迷,越是壓抑那好奇,反噬的力量越是迅猛。

內心交戰了好長一段日子,他才漸次擺脫掉那種疑惑、狂喜與懼怕不斷纍疊的陰影籠罩。

法蘭克與他緊密的關係,固然在工作上造就莫大的裨益。所有涉及資訊安全的問題或項目,獲得法蘭克的協助都能迎刃而解。尤其是維護網絡安全,近十年在全球企業間已成一大趨勢,王元預想或許幾年後培訓完畢,投入法蘭克的部門可是個不錯的選擇。

幾個月後,那為人呆板的王叔叔竟交上好運,在一個項目的因緣際會下結識一個女友,是私人銀行部一名年輕能幹又漂亮得體的top sales。兩人怕會影響工作,一致決定暫時將這段關係保密。

兒子,聽到這裡你會不會禁不住納罕,為何這個王叔叔的經歷一直如此一帆風順?整個故事的衝突面究竟在哪裡?你說得對,現在我們入正題了。

那是法蘭克的生日派對,他史無前例廣邀不同部門的好友來到他家裡作客。一個年紀比法蘭克大一截,一直公然傾慕他的女同事跟王元道,這下好了,可藉機一窺廬山真面目,認識認識法蘭克經常掛在嘴邊那貌美如花體貼入微的女友吧?那從來是大家心中的最大謎團。直至到得他家裡來,果然不出所料,到處窗明几淨,似得一女子日復一日細心打掃照料。法蘭克卻說抱歉,當空姐的法籍女友剛好出差,未能參加派對,說着還指了指几案上的相架。照片中一個身高到他胸口打扮優雅時髦的金髮女子,與他意態親昵深情簇擁着,一同朝着鏡頭咧嘴甜蜜笑着。而他家裡的物件,諸如拖鞋水杯椅子坐墊牀鋪等,以至擺設裝潢氛圍,也都讓人感覺雙雙對對,處處瀰漫着這名女子的蹤影似的,那大堆狂蜂浪蝶唯有死心。

門鈴叮咚響起,法蘭克打開大門,外頭佇着一名標緻大方的女子,跟他互相打量。

法蘭克滿臉困惑;他隱約認得她是公司裡某服務部的同事,然而在公事上未有往來。

「Bon anniversaire!」

女子興奮說着,給他來個熱情擁抱,再給他遞上一份禮物。他拆開來看,是一整套線裝版附精美插圖的《紅樓夢》。

「他說你肯定喜歡的。」她指一指人叢中的王元。

衆人的目光自然漂向王元,響起此起彼落的口哨聲,終於見他點點頭靦腆笑着。

王元告訴我,他畢生也不會忘記那個奇異的畫面。他滿以為法蘭克會為他而高興吧,沒料他將那套精緻的書冊棄置客廳一角,臉色驟變成槁木死灰,凌厲的眼神死命咬着自己,像極一頭深深受戳傷的獸,充滿惶恐、羞辱和怨懟。

大廳裡酒酣耳熱之際,不曉得酒精作祟還是甚麼,法蘭克倏忽性情大變,在衆目睽睽下衝着他近乎吼叫:「瞧你那副娘娘腔,給你一杯pink lady?」還接二連三嘲謔他:「嘿,特意為你挑選這書。」從靠牆架上抽出一本書遞給他――《A Guy’s Guide to Being a Man’s Man》。當場爆發一波哄笑,那是各人心照不宣的共識——只因王元的舉止動態時常閃閃縮縮,聲調也陰聲細氣缺乏男子氣概。

自那時起,王元再也不見法蘭克在老地方出現,連所有對他發的公務電郵,一概石沉大海,取而代之的,是連番不同形式的謾罵攻擊――

「廢話連篇。」「說話不知輕重,叫人怎麽信服?」「簡單一份計劃書便已錯漏百出。」「幾年來上班盡是發白日夢?」「那樣的電郵也能發出?小學程度不如,坦白說,你回去上學吧。」「你這樣做是要使機構馬上倒閉是不是?」「我不認為你值這個薪水,只怕一個臨時工也比你表現出色。」

每次對準王元的惡意中傷,都是當着大庭廣衆展現,且法蘭克總有令人心悅誠服的說法。顯然一切是針對他而幹,目標是讓他體無完膚、死無葬身之地。偏偏這樣的人能呼風喚雨,不用多久,王元在許多部門主管心中,形象早已低劣不堪惡名昭彰。

我跟王叔叔說,那是不折不扣的harassment啊,他理應向上頭或人事部反映問題。他卻反駁:「哎,方云,你怎麽不懂世道……」這個王叔叔呢,書是唸得很好,但人際關係方面是個百分百的白癡,為人憨厚戇直,性格懦弱怕事畏首畏尾,竟然選擇默默承受一切橫蠻無理的欺壓。

開罪了那版圖勢力越來越大的法蘭克,每天返工猶如噩夢。法蘭克天生是個操弄政治的能手,深得機構裡的高層器重,擢升得比火箭還要快速,不用三五年,便成了統領整個區域的部門主管。

在機構裡鬱鬱不得志,王叔叔跟女友商議過,君子不立危牆下,決定另覓出路。

許多年後,王元跟那女友感情穩定終而共諧連理,還生了小孩,有個圓滿幸福的家庭。在街上偶遇那名一直單戀法蘭克的鷄婆同事(仍舊單身),她立刻問有聽過法蘭克的事嗎?他聽了那個名字心頭一凜,猶有餘悸,但還是逼出一副關注的表情追問着。她就說他最近終於把心一橫,辭掉銀行的高薪厚職,追逐多年來的夢想。甚麼夢想?許多人都不知啊,原來他一直想當一名瑜伽教練,終於開辦了一家訓練中心,還真收了不少學徒,他在臉書啊Instagram啊等公開很多照片哦。甚麼照片?當然是那些難度極高的瑜伽架式,還有呢——說到這裡她不住呵呵呵的笑着。你是真不曉得還是裝傻?就是他跟那些男伴們的親密合照呢!看他文章憶述一直以來的心路歷程,訴說自己痛苦掙扎多時了,終於一天克服心魔出櫃……

那時他察覺到,女同事別轉臉望向遠方,原有笑意折為酸澀,眼角泛着盈盈淚光,透出一種欲愛而不能的孤獨的悲涼。人煙雜沓蒼蒼茫茫之中,他才驀地領悟到一點甚麼。

兒子在我懷裡睡得好甜好香,汗珠夾在他稀疏無力的髮絲間,口涎流淌在我臂膀衣袖上濡濕一大片,我不曉得他能接收多少訊息,大概還沒聽到《小王子》便已打起呼嚕了。在他懂事以後,我想我再也不會跟他講述這故事了,我深怕終有一天他會發現,原來我是個暗地裡寫小說的人,曉得反問:「爸爸,慢着,為甚麼你說的故事總是圍繞王元的?為何我一直沒見過那位王叔叔呢?說不定,那根本不是他人的故事,而是你……」


梁文聰 本地出生、成長,港大畢業。曾於東京工作及生活,現居香港。愛文學、電影、藝術、哲學,作品散見文學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