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鍾逆:飛蟻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2月號總第446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鍾逆

她在窗台上點起了白蠟燭。她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她只知道,她的丈夫現在躺在醫院裡,也不知道能否捱得過明天。她只知道自己現在可做的,就只有這件事。

是人死後才點白蠟燭的呢,還是在彌留時也可點?她對此有點茫然,不過,反正不是甚麼壞事,盡一點心意而已。盡甚麼心意呢?她不覺又再茫然了。管它呢,無論明天如何,日子還不是跟平日沒有太大的分別……有分別嗎?她凝望着窗玻璃的反照,火光的拂動中隱現兩頰淡淡的緋紅,像深夜裡還見遠山尚未全熄的晚霞。

忽然一隻飛蟻振翅飛了過來。她微微一驚,還以為是一隻灰蛾。她聽阿紫說過,蛾是剛死去的人的身後身。有靈魂的,阿紫那時煞有介事地說,牠,那灰蛾,輕輕的,會無聲無息地飛到你身旁,停在你不為意的地方,靜靜地,只為看着你。阿紫是她在屋邨會所做gym時認識的,因為大家都來自內地,同聲同氣,一下子便熟絡了。阿紫也曾帶過她到屋邨商場裡的教會,但大家過了許久都還沒有決志,所以阿紫有時說起一些好像有違教義的話,大家都不覺得有問題。

是飛蟻就好,她心想。那隻飛蟻異常瘦小,神經質地撲向蠟燭的火舌又倏地閃開,可不消半晌,便讓燄火燒熔了翅膀掉到窗台下,了無聲息。這時不知從甚麼地方又飛來另一隻,也是同一命運。然後,然後便沒有了。

她想到自己的命運。在深圳寶安區的電梯廠工作的時候,該是甚麼也不曾發生的時候。怎麼說呢,就是前景在那兒,廣闊地,卻又於她全然茫然地展開,空空如也地展開。她蟄伏着,翅膀還沒有生成,就像一條還不知將來會蛻變成甚麼的幼蟲似的,與其他大多營養不良的年輕女工蠕蠕擠在逼仄的宿舍裡夜復夜朝頭頂的高窗巴望。她那時管電梯叫電梯,鎮日重複測試電梯的升降性能。那時港仔卻叫它做升降機。升降機?她試着說,這名字還真不賴。係呀,升下降下咁,好好玩㗎,港仔陰陰嘴地說。她朝他們白了一眼。但她那時實在喜歡看着電梯高速升起的情景,港仔在高處有意無意地都朝着她看,她知道是甚麼一回事,所以有時也有意無意地挺高了身體上唯一發育得比較飽滿的地方。接班時她把手裡裝有紅藍兩顆按扭的電掣交給阿青。「小心按錯扭呀,青哥!」有人忽然就提高聲調嚷了起來,眾人立時笑作一團。阿青羞得臉紅耳赤,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她狠狠地把電掣丟到阿青手上,便唸唸有詞地急步離開。她不恨嘴賤的工友和港仔,只恨阿青生得牛高馬大,卻就是那麼懦弱。阿青是從貴州鄉間來的,人老實,對她滿有好感,但她一直沒有跟阿青表態。阿青知道她喜歡駕車,想轉做司機,便借錢給她考車牌。她對機器不知怎的滿有天分,一次就考到了,而且很快就成功申請調職成為廠裡的司機,管員工和客戶的交通接送。因此,不管怎樣,她對阿青還是滿感激的。

如果那時跟了阿青,日子會不會跟今天不一樣?她凝望着對面的樓房,燈窗剛熄了一個,又亮起另一個。如果可以重新選擇,說不定對面其中一家住的正是她,與阿青廝守在一起……但阿青,阿青當年是一個敢於不斷往外闖,向上爬的人嗎?阿青似乎已很滿足於深圳一家合資工廠車間的一個卑微位置了,假日約她去玩,能在東門找到好門路吃到便宜的秘製陳皮五蛇羹,或通後門到深圳灣世界之窗免費玩一趟,阿青已是十分滿足的了。有一年春假阿青陪她回四川綿陽老家,她的老爸看到阿青便皺起了眉頭。男朋友嗎,幹甚麼的……老爸問。她忙不迭地說不是男友,只是比較要好的同事。她知道老爸要甚麼。她有點鄙夷,冷笑了一下,但回心一想,她又知道自己要的是甚麼嗎?

而她的丈夫,那時候,就是對的人嗎?她記得那天午後接到任務,要送廠裡一個新從香港來的工程師到羅湖口岸過關。那天不巧,下着滂沱大雨,她把車停在廠側門約定的位置,不久,副駕駛座的車門打開,一個瘦削的男人扶着枴杖吃力地鑽進來。他先是背向她一屁股陷在座位上,接着把仍擱在車門外的,似乎不能隨意屈曲的右腳抬起,慢慢安放到座椅下。藍先生嗎?她問。男人回頭,四十多歲的樣子,戴當年知識分子常戴的那種粗框黑眼鏡,三角臉,臉色有點青,像極了螳螂。

——藍先生,你為甚麼就不坐到後面去呢?後面寬敞多了。

——不用了。

男人望向窗外。她看看他,又看看雨,不禁失笑起來,難道要他再下車冒雨轉到後座去嗎?兩人一路無話,只聽車外雨聲。男人在羅湖城下車。她打着傘,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協助男人把腿從座位下提起來,又幫他扶好雙手撐持的鋁質枴杖。這時男人終於靦腆地說:

——我不習慣坐到後面。這樣,會把你當成司機。

她覺得好笑,她不就是司機嗎?男人望着她良久,眼神青青鬱鬱的。她擎傘送他到關口,雨傘太小,兩人的衣服都濕了一大半。

——下次,有人陪着你上路比較好,你這樣……

她看着他的枴杖。男人靦腆地笑。習慣了,一個人,他說。然後又是陰鬱的沉默。來到了門閘,男人還是沒有上路的意思。

她笑了。

——噢,對不起,下次見。是了,我叫藍振邦。

——我早知道了。我叫李紅。

就這樣,這個男人在三個月後向她求婚。他在國貿樓上一家意大利餐廳拿出一個精緻的棗紅色絨盒,打開,是一枚設計得十分時髦的鎮金店戒指。她記得那個廣告,王菲做的,說甚麼真的女人,真的首飾。她拿不定主意。老爸來信說一定要慎重,那個男人是個大齡,雖然是香港人,可卻是個跛子。老爸總是忘記她告訴過他許多次,那是因為一次類似小兒麻痹症的過濾性病毒造成的肌肉無力症,不是跛,不能用這種充滿歧視性的字眼。她捧着信讀着讀着便不禁飲泣起來。老爸還說,這麼大齡還沒有娶媳婦,有點可疑,說不定在香港早已結過婚,這個女兒你一定要查清楚呀。她回信說,她相信他,他為人誠懇,有愛心,在單位裡是受人尊敬的工程師,是個讀書人,知識分子,這個女兒十分清楚,父親請放心。而阿青呢,阿青在工廠後巷裡把煙卷吸了又吸,最後說,你一定是因為他是香港人。她很委屈。工廠裡也有不少港仔呀,為甚麼我就沒有把他們任何一個瞧上一眼呢?因為他們不是工程師呀,阿青說。她噙住了淚水,不想解釋。她承認,她第一眼看到這個男人,雖談不上喜歡,但也不討厭。她可沒想過,這一個寡言少語,甚至可說是有點內向古怪的人竟會主動追求她。然而,她自問,她打從一開始便沒有怎麼把香港人這個身份放在心上。她主要是因為他有一種內地人沒有的禮貌和修養,以及,怎麼說呢,一種文化和生活的素質吧,即使他帶他到快餐店,用那蹩腳的普通話說出甚麼事物來,都讓她感到新鮮有趣,尤其是他那一次擔保她申請香港遊,沒帶她到甚麼海洋公園和山頂老襯亭,卻能在大街小巷的隨意漫步裡,讓她看到很多有別於深圳和綿陽家鄉的事物,讓她眼界大開。但阿青在她離去時的悻悻吼叫,她還是清楚記得的:

——你愛的絕不是他這個人!你愛的絕不是他這個人!

她愛這個男人嗎?這時她看着漸燒漸短的蠟燭掩映的窗外,等待着另一個燈窗的明滅。她還記得在燦然水晶燈燭照的蛇口南海酒店房間,那個男人把枴杖丟在一旁,軟軟癱在King Size的牀上。她幫他把垂在牀外的,難以屈曲的右腳提起,輕輕把它放到適當的位置。她把他的衣服逐一脫掉。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她的臉,一直盯着她做每個動作時的面部表情變化。關上燈吧,她說。不,他說。很簡潔。然後便是沉默。她不無嬌羞地脫掉自己的衣服,然後閉上眼,騎在他的身上。自己不就是個司機嗎?她覺得有點好笑。窗外的海濤輕拍着,隔着厚厚的窗簾都能清楚聽到每一下聲音。還好嗎?可以。然後又是沉默。她隔着眼瞼,都滿滿覺着水晶燈光的暈眩刺痛。翌日醒來,她發覺自己還是裸身,乳房上,有他一雙還沒有鬆開的,骨棱棱的手掌。真像一隻螳螂,她喟然。

婚後男人不知是不是早已預料到工廠在深圳的前景將日漸式微,便先知先覺地辭掉電梯廠的工程師一職,回到香港考進機電工程署,穩穩妥妥地當一個技術部門的經理。這樣,比較能,長治久安,他對她說,這個過渡期暫時委屈了你。他把她安置在羅湖區友誼大廈租來的一個單位內。每天下班,他都花兩個小時搭火車過關回到友誼大廈,然後翌日一大清早又花兩個小時過關搭火車上班。你太辛苦了,我怕你的腿……她說。沒事,他說。他每天都從香港為她帶來一塊她最愛吃的提拉米蘇。奇怪的是,他這般奔波,袋裡的提拉米蘇卻奇蹟地從來沒有一次塌壞過。她那時每天都興高采烈地上班,走過大廈地下不設防的大堂,看到一排信箱十居其九不是崩壞就是門鉸鬆脫,她也好像沒看見。她的服飾於當地人來說益發鮮異了,就像一片灰濛濛的廢墟上升起一個彩色汽球。鄰舍都以為她是給港人包養的二奶,她也不屑去解釋。橫豎很快便會搬走,搬到一個新異的地方去。她快樂,因為生活滿有寄盼。

她記得,三年後疏通了一下提早拿到單程證來到香港,噩夢便開始了。最初,她還是覺得這個地方很好,遇到的人都很友善,有教養,會排隊,但漸漸,她卻感受到四周的臉孔背後藏着的一種歧視:唱卡拉OK時,她一唱廣東歌,旁人便會忍不住笑,不會因她努力融合的勇氣而加以鼓勵;到街市買菜,菜檔的事頭婆在她每次堅持討價還價時,微反向上的眼白都似乎在說:你是拿綜援的;有一次她向事頭婆要一根葱,事頭婆真的秤了一斤給她,她說不對,事頭婆便高聲大叫:呢度咪一斤囉!係你話要一斤㗎嘛,又唔認數!然後便將一大把葱塞給她,讓她愣在當場不知如何是好。

她向男人訴苦。男人只當是笑話聽。說多了,男人開始發脾氣。平日不大言語的男人,一發起脾氣來原來真像悶雷驚吼。她開始有點怕他。男人的工作壓力是那麼大的嗎?下班回來,他很多時已是口黑面黑,丟下枴杖,便陷在沙發上一味看那本厚厚的摺了無數摺角的書,不發一言,甚麼家務也不幹。她聽別人說政府工都是皇帝工,優哉遊哉,福利又好,五點便可準時下班,有甚麼壓力可言呢?她不懂,起初還想着怎樣去幫他減壓,例如,她提議去考香港的車牌,代他駕車,這樣男人便不用每天自己駕車上下班那麼辛苦了。男人同意了。於是第二年起,他又一次成了他的司機,管接管送。但男人的脾氣還是沒有怎樣好轉,後來她才知道問題出在他的腿。她發覺,他在香港跟內地完全不一樣,他原來是十分在意別人的目光的,任何場合,他都喜歡坐下來,因為這樣別人便不容易發現他的瘸腿,即使站起,他也千方百計把枴杖掩藏,這樣他才會顯得從容。後來她更發現,男人的腿好像隨着時日變得越來越瘸了,即使他不讓她駕車,他也無法自行駕駛了。

窗外的燈窗又熄掉一個,夜開始靜得有點異常。剛才,她走到兒子的寢室門口,把門打開半指,就是為了一聽兒子的鼾聲,聽到了才安心。是的,她懷孕以至兒子出生那年,確是讓她跟男人的關係好過一陣子。兒子笑,男人也會跟着笑。可她發覺自己不懂得笑。她擔心兒子會死,吃奶會哽死,睡覺會給棉被悶死。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發覺自己很沒用,甚麼也做不到。她想逃到沒有兒子,沒有男人,甚至完全沒有人的地方。她那時並不知道,她得了產後抑鬱症。男人好像知道了甚麼,很早便下班回家,與新僱來的菲傭Marie輪番監視着她。就是這窗,她那時不知怎的真想跳下去。

——你以為我不敢!你以為我不敢!

她不知道當年的抑鬱症到了甚麼時候才消失,大抵就是男人開始打她的時候吧。家裡多了孩子和菲傭,要處理的事情越來越多,本來男人不在家,衝突便會減少,可是他的社交可說是完全歸零,下了班便回來,假期也不跟人交際,加上孩子愛哭鬧,男人便越發容易抓狂了。他一抓狂連話都不說半句,把枴杖一丟,一拳便打在牆上,打得瘦棱骨突的指關節不斷滲血。她憋不住氣回嘴一下,拳頭竟也往她的身上招呼。

——你以為我不敢!你以為我不敢!

她也控制不了自己。然後是死般的沉默,只聽見孩子不斷的哭聲。

兒子漸漸長大,入學前班,入幼兒班,入幼稚園,入小學,入補習班,學鋼琴,學小提琴,學游泳,學跆拳道,她也是擔當司機管接管送,那幾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來的。男人已漸無話,學校的親子郊遊活動也偶然會參加。兒子笑,他跟着笑。兒子跑,他一味看。他最不喜歡的團體大合照,也勉為其難參加,只是還習慣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把枴杖藏起。但他對上落旅遊車還是沒法。兒子興沖沖地跑回旅遊車的座位時,他還在梯級上一步一步艱難地蹭動挪移,讓全車等待的人眼瞪瞪的看着。在旁攙扶的她,感到男人在那一刻根本不想把由於使力而壓得低低的頭再抬起來。

她也感到一種難以紓解的隱痛。沒法,像甚麼綁定了的,還得跟這個男人熬日子。他打她的時候她開始不感到特別痛。她看到他鬆垂的臂膀,鬱青的眼圈,不息的喘氣,竟生起以前不曾有過的莫名的憐憫來。就讓他打幾下吧,他在外面難過,在家裡也難過。男人心情好些的時候,有時會跟她說,再捱幾年,拿了政府的退休金,咬長糧,不用回office看那些面色,一切便會好起來。

她隱隱覺得事情不應如此。她的路就得跟這個日漸老去,雙肩漸漸鬆垂,只懂老死窩在屋裡的男人一樣嗎?她那埋在日子裡不知何處的初心呢?

這時,她聽到的,是藏在牆內的輸水管的聲音嗎?嘩嘩嘩嘩,沙沙沙沙,在深夜裡有如幽靈般在她所看不見的地方上下八方奔躥。

她想,失修的地方就得即時處理吧,否則便會太遲。她記得她曾鼓起勇氣,跑到樓上的單位去,跟那個剛當上這座業主委員會主席的白太說她的單位漏水,水滲到下面讓她家的天花都剝落了好一大片,地板受潮還拱了起來。可白太在門縫後一聽口音,便說你怎知是我家漏水的呢,你有證據嗎?她回道:證據嗎,你要證據便得讓屋宇處來做個測試。白太反了一眼,說:你咪試下囉!可她找了屋宇處,三個月後,屋宇處回覆說白太多次拒絕讓屋宇處的職員進門,無從測試,File Closed!

即使如此,但至少――她安慰自己說:她試過!在男人三番四次說這沒用,說那沒用之際,她還敢於去試!她立下決心,在平日接送男人和兒子之間的縫隙,去進修增值,去英國文化協會報名學英文。後來,有人介紹她做保險代理,她也硬着頭皮去試,最後,竟然能通過那些對她來說十分艱深的專業試。當然,保險公司看準的,是她在內地順藤摸瓜的人脈以及普通話的溝通優勢。英文?她認為自己還有很多進步的空間,雖然平日用不上太多,但她還是堅持要學習下去。

而她就是在內地推銷保險的時候,跟阿青重逢了。

——你沒有怎麼變。

——老了,係一個師奶,哈哈。

——他,對你怎樣?

——他麼,對我很好。

——是這樣嗎?

——不。

——甚麼?

——沒甚麼。

——你剛才說……

——我說了甚麼嗎?

她已記不起之後她去了深圳多少次。深圳已跟昔日大大不同了。阿青沒有再帶她到世界之窗看埃菲爾鐵塔、金字塔和比薩斜塔的A貨了,他帶她到南山區上他的公司看他有份設計的大灣區虛擬實境。她不懂這些,只心想,眼前這個跟過往不大一樣的阿青,是不是也是一種虛擬出來的狀況?抑或,以前的阿青才是時日良久後因記憶失誤而虛擬出來的形象?她不知道,只知道,眼前這個阿青很高興,還想也不想,立即向她買了兩份保單。

——明天嗎?明天我也不需要甚麼保障。

——那你買來幹啥?

——我想受益人的名字寫你。

依稀是同樣的雨聲,同樣的窗簾。雨聲間中稍歇的時候,海濤的聲音便隱約可聞。她喜歡想像海濤下的沙,浪捲來,底下暗處的沙隨之湧動,沙沙沙沙,浪退下,沙慢慢隨之滑落……她愛着俯伏其上的這麼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軀體嗎?她不知道。她看着簾布緩緩給風掀起,露出一角縫隙。沙沙沙沙,她隨着沙顆的節奏,緩緩湧起,滑落,甚麼也不去想,甚麼也不想知道,就讓茫茫大海底下的一顆沙磨着另一顆沙,碰擊,錯落,相遇,相失……

——能不回去嗎?

——不。

——甚麼時候再上來?

——再說吧。

很多次,幾經掙扎,最後她還是要回到生活中的那個黑洞裡去。丈夫、兒子在等他接送,保單、文件要交回公司處理,晚上的餸菜還沒有張羅,兒子的功課,菲傭的續約……阿青坐在牀邊一味吸煙,唯有這一點他還是跟以前一樣,永遠吸得那麼兇。

——那是甚麼?

——飛蟻吧。

——是嗎?

——你知道嗎,飛蟻喜歡黃梅雨。

——甚麼黃梅雨?

——就是今日這種天氣了。

雨聲中,阿青把煙噴向那隻困在室內半空中亂飛的孤蟻。

——你知道嗎?

——甚麼?

——飛蟻,飛蟻飛出來便是為了交配。

——亂講。

——真的。

——嘿,那這隻孤單的飛蟻便慘了。

——是的,很慘。

——不交配便怎樣?

——不交配,便只有死亡。

她穿好了內衣褲,還沒等及把那襲保險人常穿的白色半透明襯衣穿上,阿青便已撲了上來。阿青好像還是當年那個小伙子——但,一切又是那麼不同了。在牀上,她問他為甚麼仍然單身。他說要有一個成家的條件。你知道嗎,他說,就像飛蟻吧,要是沒有受潮的木板,沒有能進入的縫隙,那即使一隻飛蟻能夠有幸遇上另一隻飛蟻,也是枉然的。

丈夫就是當年她遇上的另一隻飛蟻嗎?為甚麼偏偏是他,而不是另外一個?是時間?是機緣?是甚麼條件下的必然結果?是一切無可重來的巧合?此刻面對茫茫燈窗,她也只能一臉茫然了。

而這個生命中已與之扣合得牢不可破的男人,不知甚麼時候開始懷疑起她來。她發現他曾經偷偷地檢查她的回鄉證,日間有時會無緣無故打她的手機問一些毫不要緊的事情,甚至翻弄不知哪來的電訊公司宣傳單張,細閱關於一機兩號、自動轉駁的資料。有一次她從深圳趕回來,足足晚了半句鐘才能駕車接他下班,他在整個車程中連半句話也沒說。夜裡,他終於沉不住氣,用手撐持着爬到她身上。她不想,用力推開了他。他不發一聲,不久又再撐着爬過來。她啐了一口,再把他推開。他終於發作了:我就是知道你是這樣!他咆哮,猛力再翻身爬過來,死命壓在她身上。她一時悲從中來,忍不住暗暗飲泣。她可以反抗,她的氣力現在已比他大,但——就由他吧。她軟軟地攤開了身體。男人苦苦撐着,不時偷出一手往底下弄。她閉上眼,只聽到越來越粗重的喘氣聲。男人始終沒有真正進入她的身體。

——我就是知道你是這樣!我就是知道你是這樣!

男人又一次咆哮了,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不,她冷冷的身體所觸,盡是棱棱的骨,嶙峋的關節。他只不過是一隻可憐的昆蟲罷了。是的,他打她,但他畢竟還是一隻可憐的昆蟲而已。他始終沒有進入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瘦棱棱的雙手緊緊抓住她的乳房。是的,像一隻螳螂,一隻停止了一切動作,正準備向虛空處作出致命一擊,向來臨的更弱者施以捕食的螳螂。

而自此以後,她還是一有機會,便往深圳跑。男人有時還會打他。啊,又有「咖喱雞」了,她的閨密阿紫有時會取笑她。她知道她並不知道。阿紫這人大大咧咧,有時甚至會在會所的桑拿室大家都赤裸相對時,向她的另一個閨密開玩笑說:你別小看阿紅這對東西,他的老公每晚都要抱着它們才能睡得安穩啊。她急得想掌阿紫的賤嘴。而就在這段日子裡,她,不得不承認的是,身體變得越來越豐盈,臉上雖偶有或黑或紫的眼圈,可兩頰卻開始變得紅粉緋緋了。

而相對的是,她的男人卻日漸形銷骨立。

就是四年前吧,她記得,她的男人確診結腸癌,且已到了第四期。

她向保險公司告了一個長假。男人在浸會醫院接受了切除手術。負責手術的是被譽為全港做腸胃手術最優秀的三位外科醫生之一。手術足足做了七個小時。醫生從手術室出來時,對在門外守候着的她說:手術十分成功,割下來的滿佈癌細胞的結腸足有廿三厘米長,手術做這麼久,是因為病人的血管出奇地纖幼,而且很脆弱,要逐條逐條慢慢縫合,不易呢,所以耗了不少時間,你放心,病人會慢慢好起來的,啊,忘了告訴你,病人看似這麼瘦,但腸內的脂肪卻驚人地結成一大團了,呵呵你放心,我都花時間把它們清理掉了……

兩個星期後,男人便出院了。幸好男人那時已屆退休之齡,扣了積纍的年假和病假,已可向政府申請咬長糧和拿一筆頗為豐厚的退休金了。再過一個月,男人已可扶着枴杖自行活動了。但他大部分時間卻還是窩在家裡,看那本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厚厚的書,看那些好像永遠不會完結的無聊電視劇。她已回到公司上班了,比前還要忙,忙於告假期間積纍下來的保單,忙於囑咐Marie在家的工作,忙於出席兒子學校沒完沒了的家長會和親子活動,忙於告下一個假陪男人到醫院覆診,並開始進行一個對其病情更為保險的化療程序。

而期間,她也上過深圳好幾次。男人似乎知道了,但不作聲。他早已沒有氣力打她了。她寧願他可以打她。一個夜裡,她朦朧醒來,赫然發現男人坐在她身旁盯着她看,也不知坐了多久。他那雙比前更顯瘦棱的前臂曲起,收在他袒呈的嶙峋的胸前,彷彿一隻在暗黑裡凝定,往不知何處默然祈禱着的螳螂。

——你知道嗎,有的螳螂會在交配時把交配的對象吃掉。

阿青在牀上吐着煙時,曾經對她這樣說過。他為甚麼說這個呢?她回想,可能是她平日有意無意地提起她的男人時,說他有點像螳螂的緣故。

——吃掉?就在做那回事的時候?

——是的。

——做完了吃掉我可以想像,但在做的當兒,這……

——這難以想像吧,嘿。

——是雌的還是雄的會這樣做?

——雌的。

——啊……

——我是說,通常是雌的。

她跟阿青這種「深港關係」斷斷續續地維持着。兩年後,她的男人癌症復發,又給那位醫生進行了一次幾乎長達十小時的手術。這次不同於上一次的是:手術後男人腹部多了一個造口。用來排便的,醫生說,接駁好的結腸部位要等它慢慢復元,不能用,打後一年要靠外掛的塑膠便袋來排便,每天更換一次。男人出院後,她不好意思把這種貼身的髒活給Marie幹,何況Marie負起的家務已經夠多了,便讓自己毅然擔起這份苦差。她從沒有看過糞便從肛門以外的出口出來,初時有點好奇。看過了,覺得那不像糞,稀稀的,倒有點像奶水、奶漿,如果沒有那種難聞的氣味的話。男人在她更換便袋時都很安靜,萎縮的身體靠在牀沿動也不動,眼睛青青鬱鬱的,間有星點的迴光返照,像一個吃飽了奶百無聊賴,準備下一刻就去安眠的嬰孩。

一年後,男人駁回了腸道,糞便可以復用以前的,天然的出口了。但她和男人怎也沒料到,修整過後的,好像如初生般乾乾淨淨的腸道,竟是那麼不堪俗世穢物重新穿過的考驗。沒有第三次手術了。男人最後被安排入住伊利沙伯醫院的寧養中心,日夜注入營養液維生,以及不斷增加劑量的嗎啡來止痛。

她剛才,就是從療養中心回來。男人比她預想中萎縮得更快。她坐在他的病牀旁,異常安靜地看着他。她從被下拉出他插了喉的,瘦得見骨的左手,想跟他說一些話。想不出甚麼話,她就保持沉默地看着男人的沉默。男人許久以前已講不出半個字來了。久久昏睡的他,是否知道她每天都來,想跟他說一些話嗎?男人想向她訴說一下日漸加劇的痛楚嗎?男人想向她說不如快快讓他去死,總勝過在這個美稱為寧養的地方以最不堪的形式「獻世」嗎?她繼續說不出一句話來。痛苦已變成一種外露卻絲毫觸不着邊的形式,以病人扭曲的肢體,以空氣中巨大的沉默展示着。她等待醫生期間,在病房門外的通道上看到一本厚厚的聖經。她想到她直到今天還沒有決志。男人與宗教完全沾不上邊,臨終時是否需要一種形式來告別在這裡一直昭示着的形式呢?她不知道。

她憶起剛才那位年輕的醫生那番分外婉轉慈和,暗示着臨終前也可以有選擇的說話來:藍先生可以留在中心,也可以明天就出院,選擇在家裡與家人靜靜地度過最後的時光,這看他——啊,不,看家屬的選擇如何。

明天會是如何呢,她,到底有沒有自己的選擇?窗台下兩隻沒有了翅膀,如感嘆號般僵直的飛蟻還在。牠們未曾有過的將來的家,會在怎樣的一個平行時空裡實現呢?塵世裡到底有沒有一隻蛾,在你絕對想不到的地方一直看着這一切呢?手機又閃出藍色的熒光了,她不想看,但最後還是看了。是阿青,他在WeChat的話匣裡說:甚麼時候回來?

甚麼時候回來?回甚麼?她想,回家麼?回甚麼一個家?回到深圳河那邊的一個怎樣的家?工廠宿舍?友誼大廈?還是一直變換着的五星級酒店,阿青?

她不想回他。幾個月前,她已跟他說了,以後少見面吧。他所說的甚麼,不過是他刻下日夕躲在冷氣房內營造着的,虛擬實境,而已。在最後跟他相處的牀上,他猛吸了一口煙,說:

——就因為他麼?

——不想說。

——就因為你的兒子麼?

——……

——就因為你捨不得你所討厭的香港麼?

——你可不可以不再問呢,阿青?

是的,她曾經是很討厭香港,但現在呢?她不知道。她發覺自己開始相信一些時日積纍下漸漸變化的感覺,開始恍然於腳下所踏着的曾經是異域的土地和所遇到的事情日夕給她的啟示,開始懂得了比較,開始懂得甚麼才是真正的憤怒,和真正的感恩——雖然她到現在還沒有決志,但她有時上望逼仄的屋邨縫隙中展露着的天,以及大街上她早已習慣了的,不斷在她身邊擦身而過的人潮,確然不禁只想到感恩,而這,跟決志不決志並沒有甚麼關係。

阿青又在話匣裡說:你再不回來,我,我是甚麼都可以幹得出來的!

她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的話。二十年前的阿青,她是絕對不會相信的,可是如今,變闊了,脾性在不知甚麼時候開始,也變得有點古怪難測的阿青,她實在是不知道。不知道啊。窗外是碩大的夜,碩大的沉默,縱然此起彼落的燈窗還是一個接一個,神經質地明滅。

翌日清晨七點,她接到醫院來的訊息,便與兒子、菲傭一起趕到醫院。姑娘說藍先生走得很安詳。這不知是真相還是姑娘大都是按一般指示或人情的關顧而這樣說。她沒有流出半滴淚。有淚的是天吧。天地不仁。天又在下着好像永不止息的雨無差別地攻擊大地。療養中心裡雖有冷氣,但不知為甚麼卻十分鬱悶難當。她有作嘔的感覺,像要生孩子,但忍住了。男護士慈和地說要替男人洗淨身體,請家屬退出用來告別的房間。他又說,櫃桶裡還有男人入院時換下的衣褲鞋襪,還有枴杖,家屬可以取走,當然,也可以不取走,讓他們來處理。她聽不進這許多話。要辦的死亡證和其他手續,都按着指示一一辦妥了。男人被送進醫院地庫裡的殮房。門關上。終於結束了。雨也在不知甚麼時候停歇了。她終於呼了一口氣,不帶甚麼離開,跟着兒子和菲傭一起上路。回到住所時已近黃昏,手機又再蜂鳴,她索性把機關上,一開門,裡面一陣有異尋常的熱浪立即撲面而來,然後她跟兒子和菲傭,便看到數之不盡的飛蟻像狂飆似的滿室亂飛。


鍾逆 本名鍾國強,香港出生和成長,香港大學文學院畢業。寫小說外亦寫散文、詩和評論。作品有《生長的房子》《只道尋常》《記憶有樹》《開在馬路上的雨傘》《浮想漫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