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爾：不想寂寞

他在日記本寫下「499」，想了一下，又續寫：「今天重看部分《天龍八部》，覺得字體變小，不清晰，不太看得清，可能我老花得太厲害。昨天看《卡夫卡選集》一樣看不清，」寫到這裡，突然聽到她問：「今天晚餐想吃甚麼？」

他頭也不抬：「出前一丁餐蛋麵。」

「辣味還是麻油味？」

「麻油味吧。」

「好的。」

他走到窗口，掀開窗簾往外瞧，夕陽下，窗外的大樹枝葉茂盛，滿樹青綠色的葉和一朵朵鮮紅色盛開的花讓人看了心曠神怡。

他心情愉快地跟她說：「你看到嗎？紅色的花，開得真好，你覺得今年的紅色有沒有比往年鮮艷？」

「對呀，你看旁邊那棵黃花樹，感覺更茂盛呢！」

「我覺得最好看的還是太平湖畔那些大雨樹。」

他有點想念以前說走就走的日子。從檳島去霹靂州的太平，開車只要一個多小時，隨便一個週末都可跟朋友家人一日遊。

今天打開日記本，他寫了「502」，暗暗想道：第502天了，病毒為甚麼還不放過我們？他想起老同學阿發，情不自禁說道：「可惜阿發因新冠肺炎走了幾個月了。幾十年的老同學，他的最後一程我也不能去送他。」

「政府明言新冠肺炎死者送葬的家人也限制人數，做朋友的只能默默在心裡送別吧！」

「想到阿發我就傷心，他給我的最後留言我還留在手機裡。」

他突然決定把阿發的留言抄到日記本裡：「兄弟，我中了新冠肺炎，現在在醫院的隔離病房。有緣的話，我們還會再見。我若不幸先去，以往有得罪的請原諒，欠你的絲綢之路，只能來生再去了！祝我好運！」

他記得收到這個短信時，自己禁不住老淚縱橫。從那天起，他就失去了阿發的消息，一直到阿發的老婆打電話來通知：「阿發在ICU插管幾天，醫生說他肺部全部感染，已經沒辦法醫治，今天早上走了。」

他很想到阿發的靈堂去盡心，然後才驚覺，新冠肺炎去世的死者是沒有靈堂的，必須即時火化或下葬。他當下覺得如重錘在心，阿發是他唯一的好朋友，從十歲認識到現在，一起玩，一起長大，一起追女孩子，一起打球，一起旅行，一起輸股票，一起罵政府。今年他們七十歲了，三年前就約好七十歲的時候一起走絲綢之路。當時阿發說：「如果七十歲時我還在人間，我們就一起去啦！」他還嘲笑阿發：「你不要收小三就可以活長命一點。」沒想到阿發沒有收小三，卻躲不過新冠病毒先走，他更痛心的是阿發走了他也無法去送行。

在這之前雖然政府、報章、新聞都不斷呼籲人民遵守各種標準作業程序，他嗤之以鼻：「我七十歲了，甚麼沒看過？區區病毒，一下就散退的啦！甚麼洗手戴口罩消毒，政府在騙你們。」但他有一天突然發現，身邊人都開始默默地戴上口罩。女兒給他買了很多盒口罩、消毒水，他覺得這是一種束縛，不喜歡用。因為不習慣，有幾次獨自出門打包午餐忘了戴口罩，一路上有幾個好心人比手劃腳提醒他，他完全沒概念；有一次有個小女孩遠遠地跑過來給他遞一個口罩，他才驚覺自己又忘了。

阿發死後，他變得不敢輕易踏出家門，且終於瞭解染上新冠肺炎真的是有死亡威脅的。為了減少出門，他減掉飯量，慢慢地一天只吃一餐，他一睡醒就恐懼，直至他不覺得餓。他不太懂上網購物，住在檳島另一角落的女兒不喜歡他去外面打包，每星期從網上替他定一次菜，他讓送菜的人放在門口，過了幾個小時才敢出去拿。他很少跟人接觸，越來越不敢跟人說話。

又過了幾天，他剛在日記本寫下「509」，手機響了，原來是女兒打電話來：「爸，你有甚麼要吃嗎？我幫你訂。」

他樂呵呵地回答：「你幾時來，我帶你去吃炒粿條。」

「爸，你又忘了，現在我們都不准跨縣，怎麼去你那裡，我們不同縣的呀，我們都還沒打完兩針疫苗。」

他愣了，女兒說：「等政府允許跨縣，我再來看你。」

他遲疑地說：「最近，我看到你媽。」

女兒心裡咯噔了一下：「甚麼意思？」

他很鎮定地說：「你媽來陪我，可能看我一人太孤單。」

女兒聽了，全身無法控制地起了雞皮疙瘩。

她聲音有點發抖地說：「你是不是太想她了？」

她想了一下，又說：「不如我想辦法過來帶你去看醫生。」

「你不要來，外面都是病毒，很危險。」

女兒不知怎樣弄了一封警局的批准信，居然可以到他家裡載他去看醫生。他有點抗拒，他覺得自己吃得下睡得下，根本沒有病。但是看到女兒來，他還是很開心，畢竟好幾個月都沒見到面了。醫生是女兒的中學同學，對他很尊敬。醫生說他只是身體有點虛弱，精神不濟，動作緩慢，有點老人癡呆症早期症狀，需要多做運動，多曬太陽，現在醫學很昌明，吃藥就可以控制病情，不必太擔心。

女兒不放心，硬是想辦法把他接到家裡住幾天。他沒有反抗，他本來就是討好型人格，很少把不滿宣洩在人家身上。晚上，他睡在女兒家陌生房間的牀上，半夢半醒間，他跟朦朦朧朧出現的老妻說：「別擔心，這幾天我會裝做已經痊癒，我們才能搬回去自己住。」他不想麻煩女兒和女婿。雖然女婿不說甚麼，他還是覺得自己在這裡是外人。

女兒卻沒有睡，她很焦慮地翻看他的日記本，在第457天的記錄，女兒覺得蹊蹺而細讀起來――我看到老妻在家裡出現，我不害怕。我問她在幹嘛？老妻說：「來看看你。你不怕嗎？」我們是老夫老妻，怕甚麼呢？

根據他的日記，從那天起，他幾乎每天不定時地會看到老妻出現。

女兒翻完了他的日記，突然覺得很累，眼睛彷彿睜不開。她輕輕躺下，想要睡覺，她想：「一覺醒來甚麼事都可以解決。」恍惚間，她覺得自己隱約看到了去世的媽媽坐在牀邊看着她，就好像她小時候不想去上學的某個早上，媽媽來好言相勸。雖然閉着眼睛，一滴眼淚還是不自禁從她眼裡流出來，她突然想大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