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2月號總第446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專輯
作者名:梁小九
有一天早晨,我還沒睜開眼睛,就聽見若隱若現的歌聲,那是一種沙啞的聲音,音質起伏不大,尖銳得如同鐵釘劃過玻璃。關於那首歌,我只記得一句:那是一個洋蔥味兒的早晨。
女人走進臥室,我迅速把頭埋在被窩裡。長久以來,我都在小心翼翼地規避讓她發怒的任何機會,但我的努力幾乎是徒勞的,甚至有意無意之間給她創造了發怒的機會。無論我怎樣卑微地隱藏自己的情緒,都會招來不同理由的打擊。她手法嫺熟地掀開我的棉被,把我的身體暴露在冬天的冷氣中。看見我打了個激靈,她似乎得到補償一般的露出笑容。她常常在我出糗的時候露出這番笑容,我已經習慣。這讓我產生一種錯覺,認為她在這種情況下,才是一生最開心的瞬間。繼而,我還產生另一種想法,她實際上並不怎麼討厭我,只不過平時她把這喜歡的情緒遮掩住了。
她相貌並非兇神惡煞,只是有點粗獷,五官舒展,如此便少了一些溫柔。她身材不錯,胸部和臀部一樣突出,長期以來她為這魔鬼身材感到驕傲。平日裡,即使在家她也穿緊身衣,在和我說話的時候,總是瞟放在客廳的鏡子,她覺得鏡子裡的自己才是滿意的自己。我們住的公寓實際上只有一個房間,客廳也是臥室,臥室也能當客廳,只有在廚房和衛生間,才看不到那面和她身高相等的鏡子。我在家裡的大部分時間,除了夜晚的睡眠之外,大部分都在廚房和廁所。她會報怨我在廁所的時間太長,我只好多去廚房。後來我作出決定,讓身體也順從這種決定,到公司的公共衛生間方便,那裡每天都收拾得乾乾淨淨,清潔工會放好手紙、洗手液,我和她匯報了我的改變,希望她能誇讚我節約了家裡的自來水和廁紙的消費支出,但這在她那裡並沒有討到歡心,反而她的倭瓜臉因為眼眉上挑略有變形,我看到她鄙視的眼神,立刻低下頭顱走開。
我在上廁所的時候,常常考慮一個問題,我是怎麼惹她生氣的呢,她怎麼就對我產生不滿的呢?我還認為自己做得挺好的,盡可能融入她的審美,融入她的思維,有一段時間,也想方設法融入她的身體。但我越是這樣,她陷入痛苦的程度就越深。直到我聽見公共廁所的門被人拉動,我緩過神來,拉出廁紙準備擦屁股,才發現自己並未產生任何排洩物,但還是象徵性地擦了擦,並沖水兩次,讓外面的人意識到我並不是無故佔用公共資源。
後來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突然像悟到真理一樣,想到了解決女人痛苦的方法,真的,那種感覺似乎覺得眼前的天空特別開朗,我想牛頓被蘋果砸到了頭頂也不過如此。她只需下定決心,把我像垃圾一樣扔掉,就會萬事大吉啊。如果她痛下決心,我也不會反對她這樣做,我會拿出十二分的配合,我將完全同意她說的那些她認為我引起她痛苦的諸多理由。我在公司裡,雖然換過幾個崗位,但都是一些體力多於腦力的工種,我遠離升職加薪的機會,收入只能勉強維持生活。回到家裡,身體總是散發酸酸的味道,襪子上總有衰老的死皮,腳後跟乾裂得如同枯樹表皮,難以阻擋的臭味,會讓本來侷促的家庭生活染上一層晦暗的氣息。此外,牙齦潰爛導致口腔異味,走路姿勢也越來越像農村的父親,做飯不是放鹽太多,就是忘記放鹽。隨着年齡的增長,性生活也馬馬虎虎,經常處於半舉不舉的兩難境地。此外,我還有收集破爛的惡癖。這些都成為她指出的具體內容,每一項都會讓她痛苦不堪。那一天我意識到了,我所有的這些日常表現,在她的痛苦面前都是個屁,我必須作出努力,讓她像放屁一樣輕鬆,讓我像屁一樣消散。如此,她的痛苦也許才能化為烏有。
一天晚飯,我準備了番茄炒雞蛋,這是一道十分樸素的菜餚,雞蛋、番茄,外加十三香和蔥花,當然少不了鹽,味素或者雞精我從來不放,我相信食材本身的味道。這也是我的拿手菜,做了三十年,從來沒有失手過,我對這道菜有十足的信心。每一次在對生活喪失信心的時候,我都整這樣一道菜,希望能扭轉乾坤,把日子過得有點滋味。端上菜之後,我還開了一瓶紅酒,給她杯中倒滿。她像往常一樣吃,沒有發表意見,可能不鹹不淡,也可能不香不臭。我怕引起她的憤怒,沒有詢問味道如何。我像篩選必要的詞語一樣,挑裡面金黃的雞蛋吃到嘴裡仔細咀嚼,希望混合成流暢的語言,並能準確地說出我的解決她痛苦的方案。吃下去的食物在胃裡發脹,我憋得面色紅潤,感覺臉有點發燙,便想說話,可一開口,還是吞吞吐吐磕磕絆絆,我已經不知道當時那十分隱晦的措辭,是否準確地表明自己的想法,但她還是用超常的耐心聽完我的話。她沉默了一秒鐘或者再長一點,似乎在為暴跳積蓄力量。果然,她站起來,把筷子重重地摔在桌子上,轉身趴到牀上痛哭起來。這讓我無所適從,只能哀嘆一聲,悄悄地把碗筷收拾到廚房,水龍頭湧出的水流抹平了她嚶嚶的抽泣聲,洗乾淨餐具,她起來了,對我笑了一下說:「我還沒有吃飽,再炒一個菜吧。」
冰箱裡有半個洋蔥,一枚雞蛋,我拿出來,準備再炒個洋蔥炒蛋。一層一層地扒皮,我做得特別仔細,然後改刀切塊,一點也不含糊,洋蔥味兒嗆得我淚流滿面,我只能暫時停下手裡的工作,走出廚房,她看見我流淚,上前擁抱了我一下說,「親愛的,咱不哭,咱不哭啊。」說完她又開始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