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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滄海:牙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2月號總第446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專輯

作者名:高滄海

我的第一顆乳牙掉了,媽媽把它埋在蒼耳的身邊,正在一株大葉楊下。媽媽說,樹葉飄落,蒼蒼子披上金甲遠行時,牙仙就可以坐到灰兔子溫暖的背上,也可以躺在咕咕鳥翅膀的羽翎裡,告別已經長大的小孩,去她們自己的國度。在漫長的日子裡,她們喜歡在雲朵上為想念的人種花。

我仰臉看頭頂的藍天,一位牙仙曾經跟我如此之近,我竟然沒有親自拜訪過她。

奶奶揮手打了我的頭一掌,我撒腿而逃。大葉楊的樹冠繁茂密實,向南的葉子因風翻捲而發出白光,葉脈像原野上流淌的小河,不停地向南走,就會到達牙仙的老家。我摸着被奶奶粗暴打疼的頭,牙仙可能永遠沒光顧過奶奶小木屋冬天裡的炭火,流浪的人在門口佇立許久嘆着氣離去;牙仙應該也沒去過奶奶的瓜園歇過腳,奶奶曾惡狠狠地咒罵端午夜挑着南瓜燈唱着歌沿街而行的小男孩,她說她的園子裡七年前曾丟了一個會發出叮咚聲的大南瓜。而小男孩,今年才剛剛五歲。奶奶六十歲多一點點時,她的牙齒就已經落光。

奶奶在搖着招魂幡走街串巷的巫婆神漢那裡求來長生之術,某時某刻刺破一個小女孩清澈的手指,那些莫名其妙的藥沫還有咒語就會復活,半個時辰奶奶的病就去一半,再一個時辰,就能恢復如初。奶奶的鋼針準備好了,神秘而奇怪的器皿也準備好了,像個講道情的漁鼓。

奶奶挑了個吉日良辰來找我,媽媽無比堅定地拒絕了,她說人各有命,怎可強求。媽媽伸出手,她說她比小孩子更適合借命給奶奶,而且她的命更有力量更耐長久。

媽媽一直告訴我,遇到奶奶,就爬到那棵高高的大葉楊樹上去,用力向上,用力向上,牙仙會唱起歌來,不讓我因為睏倦而跌落樹下。我曾經坐在樹杈上,看到月亮升上來,雲朵像魚群游過。

奶奶生了六個兒子,而我們家有五個女孩,奶奶一直不喜歡女孩。

爺爺去世後,按照當時的老傳統,我爸爸比奶奶更有資格坐在八仙桌上首獨攬一方,他兩腿叉開,手裡端着盛得冒尖的黑瓷大碗,鳥瞰飯桌,像一個山大王。懾於她兒子的威嚴,奶奶收斂了許多。

家裡來了一位爸爸的客人,他們歡呼擁抱,又流淚,像多年重逢的兄弟,爸爸讓我們喊陳叔叔。

陳叔叔穿一件白底灰色細方格襯衫,他乾淨的面容,平和的話語,總讓我想起一壺清茶。住了一晚後,像他來時那樣,他帶着笑容離開。爸爸說,這一次回來,隔了十年,下一次再見,我們要等多久?

陳叔叔說,也許很久很久,也許永不再見。

爸爸把我帶到陳叔叔面前,他說,讓小五喊你一聲爸爸吧,以後見與不見,也算了了一樁心願。

我爸爸說,對不起,小五,瞞了你這麼久。

十年前,離家多日的我爸爸一手提包,一手抱一個嬰兒歸來。通往我家從西到東窄窄長長的青石路上,人們不斷地湧入跟在我爸爸身後起起伏伏的人群中。夕陽西下,爸爸踩着他們的影子,有鐵匠金色而沉默的煙斗,火燒店老闆腰上發呆的青龍,爸爸還踩着了榨菜舖年輕老闆娘新穿上的綠綢裙子,還有不知是誰跌了一跤發出的驚蟄般清脆的哎呀聲。爸爸進了門,那些五彩斑斕的影子就貼在了西牆上,黏在門板上。

媽媽接過懷中的嬰兒,爸爸說,是個女孩。

媽媽說,如果爸爸嫌棄她前邊生了四個女兒,他就不會再送來一個女嬰,從這一點來看,爸爸是有多愛我們。媽媽收藏着一條帶有白色鹿的小毯子,媽媽展開給我看,她說小毯子包裹來的小女嬰,就是你——我們家裡的小五兒。

陳叔叔是我的親生父親,年輕的母親因為我的出生而意外身亡。極度悲痛中的父親根本無力顧及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我爸爸說,他有四個女兒,無妨再添一個,那就是五朵花,五福臨門。

陳叔叔一個人走了,他說他會好好活着,為了想念。

我想起牙仙,牙仙在雲朵上種花,也是為了想念。

奶奶在睡了一個長長的下午覺起身時,我正在她窗前掐她的晚飯花,我撒腿而逃,卻被奶奶一把揪住,我剛要掙扎,奶奶捋了一把花,放在我手裡,她說,妞妞喜歡就儘管過來摘。她說她剛剛想起來,這些花本來就是為女孩子們種的,她竟然忘記了好多年,好在終於記起,當年她也是個芝蘭一樣的小女子啊。奶奶還要教我用晚飯花來染指甲,用蝴蝶花做胭脂腮紅。

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如今已經改建為城市公園,在一個圍了白色小柵欄,種了粉黛草的地方,媽媽很肯定地說,當年就是在這裡,我們送別了牙仙。

我說,媽媽,不知不覺,我已經四十五歲了呀,感謝媽媽當年贈我牙仙,使我快樂無憂傷。

媽媽現在已經很老了,她坐在輪椅上,當她努力聽清楚我說的話,她笑得好開心。


高滄海 山東省臨沂市人,作品散見《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大觀》《天池小小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