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博：餃子王

不知不覺，年逾八旬的溫老光顧「餃子王」十載了。這麼多年來，他已把這兒當成了自家飯堂，踏進門就有一種回到故鄉的感覺。他每晚都是自帶二両白酒，點一份涼菜、一份水餃，雷打不動。他變着花樣吃水餃，豬肉、羊肉、牛肉、雞肉，輪流選；韮菜、芹菜、白菜、酸菜、蝦仁、香菇，隨意挑。俗話說：「餃子就酒，越喝越有」，他每晚都沉浸在銀元寶的「小確幸」中。他怕麻煩，徵得濟南同鄉程老闆的同意，每日記賬，三個月一付，十年從未失信。

「餃子王」在楓城唐人街開張時，溫老是第一個顧客。他至今清晰記得，那天點了豬肉韮菜水餃，幾個下肚，愛不釋手。按他的說法，手擀的麵皮就是不一樣，入口筋道十足，再說皮薄餡多，韮菜香味濃烈。他就住在近在咫尺的老人院裡，步行只要一刻鐘。

再說「餃子王」的出品，確實屬上乘。程勇從小跟父親練就一副包餃子的絕活兒：就說和麵吧，麵粉和溫水的比例把握得當；他用祖傳秘方調餡，必須自己剁肉，再用自製的花椒油，趁熱倒入醃好的肉餡中；他擀皮的速度如同百米飛人博爾特，先將麵團擀成大麵餅，再用杯蓋一轉，餃子皮就出來了，一分鐘能做三四十張呢。

當年在楓城大學留學生圈子中，程勇可是出了名的「餃子王」，很多人都不記得他的真名，乾脆叫這個綽號。就憑這招，他硬生生把白人珍妮「騙」到了手。他倆雙雙拿到MBA後，沒去大公司任職，而是看重「餃子王」三個字的商機。兩人合夥，開了一家中餐館，經營餃子、手擀麵。初期是夫妻老婆店，男主廚房，女主店堂，她還學起了中國話。幾年下來，餐館經營得有聲有色，還僱了好幾個人。如今，他們的孩子也六歲多了。

程老闆偶爾得閒，也會炒上兩個小菜，與溫老滋洇兩口，拉呱兒。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溫老從建築學院剛畢業，就主動報名參加「抗美援越」戰爭，前後三年，修建友誼公路，立過三等功，還見過胡志明呢。七十年代初期，當年在越南認識的好友請他去香港，做房屋設計。沒想到，一幹就是二十多年，還娶了漂亮的香港太太。九十年代後期，老兩口子移居加拿大，打算享清福。可惜，沒過幾年，老伴就患癌病故了，膝下也無子女……有時聊得太晚，程老闆怕出意外，還會送溫先生回老人院，兩人感情甚篤，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誰都沒有料到，就在「餃子王」準備十週年大慶之際，新冠病毒波及到加拿大的各大城市，一切停擺。斷斷續續「封城」一年多，餐館只能做外賣，「餃子王」的生意一落千丈，恐怕難以維持下去了。溫先生所在的老人院成了重災區，已有幾十人染疫死亡，根本不准進出。每晚七點，溫老都會致電「餃子王」點餐，十之八九由程老闆親自掌勺，半小時後珍妮就送到老人院，風雪無阻。儘管疫情嚴重，但溫老每晚都在享受心頭好後進入夢鄉，有道是「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如倒着」。

奇怪的是，最近已過了三個月，但溫老從沒提飯錢的事兒。珍妮擔心他會賴賬，好壞也有一千多加元呢。程勇說溫老絕不是二皮臉，可能碰到困難了，過一個月再催也不遲。珍妮說再也不能做賠本買賣了，也不知餐館是不是能熬過一個月。在老公再三說服下，珍妮答應暫不催款。

連續兩天，溫老都沒打電話來訂餐，程勇打過去都處於關機狀態。到了第四天，程勇忍不住打電話給老人院，才知溫老也中招了，今天剛進ICU病房。他年過八十，再說血壓高，屬於高風險人群，看來是凶多吉少啊。珍妮聳聳肩說，那筆飯錢就這樣打水漂了，程勇沒接話茬子，內心為老鄉默默祈禱，但願他能逃過一劫。

一週後，傳來溫老病亡的噩耗，程勇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死亡離我們也忒近了！珍妮邊流淚邊說，第一個顧客向上帝報到了，似乎預示着「餃子王」也該壽終正寢了，一年多不能堂吃，實在吃不消昂貴的租金。

半個月後，珍妮在店門口貼出結業告示：「難敵新冠疫情，一週後結束營業，全部食品打八折，半價變賣廚具……」

過了十分鐘，歐陽律師闖了進來。珍妮一聽，懷疑是遇到騙子了，大聲喊老公出來。好在程勇與歐陽認識，否則珍妮真要報警了。

原來，溫老在一個月前就準備好了遺囑，除了喪葬費外，還有一百多萬加元的遺產，全部贈送給程勇夫婦，但有三個先決條件：向老家濟南捐資二十萬加元，援建兩所希望小學，但不用自己的姓名命名；遇到再大的困難，「餃子王」也要開下去；每年清明節，到他墓地供豬肉韮菜水餃一份，外加一杯白酒。

程勇感激得眼淚直流，提筆簽字的手在顫抖。定神細看文件，第一次知道溫老的大名叫「濟民」。珍妮一個箭步衝向門前，將結業告示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