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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而凡:惦念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2月號總第446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專輯

作者名:于而凡

「你父親病重,望速回。」小叔微信的簡短通知,讓我在短時間內拋開大學繁重事務,登上從慕尼黑飛往雅加達的班機。十多個小時航班是在不寧中度過。父親的身影,總在無眠之中晃閃。

母親生我時難產去世,父親未再婚,一人撫養我成長。我們住在中爪哇小山城,群山環繞。父親喜歡爬山,逢假日,總把開始懂事的我帶上,走累了就把我揹上去。登上一丘丘山坡,採摘一袋袋野果,途中他會對我講解路邊草木的中印名稱。華校關閉前他是高中老師,沒華校讀的我,中文都是他親授。

穿過小溪,他總會在媽墓地上稍息,並把採來的野花安放在墓碑前。墓地建在斜坡上,視野遼闊,往下可瞭望我們居住的小城鎮。坡上風多氣涼,只因沒大樹遮陽,正午無法久呆。

「應在墳旁栽植一棵大樹好乘涼。」有一天他對我說。那年,帶上兩位傭工,父親終於把樹種下。他沒說清樹名,我見那不成形的瘦小樹幹,也沒興趣詢問。

幾年後樹長大了,而我也隨它長高。我發現它居然還開着花,那白中帶黃的花兒雖開得不算多,可那濃郁的香氣,會隨風往遠處飄。

「這是甚麼花?」我開始好奇。

「在爪哇它叫甘蒂兒。」父親轉而考問:「知道它的意思嗎?」

「不就是點黏嗎?」這點印翻中還難不倒我。

「不錯,可這僅僅是書面義,爪哇有言「黏來掛起」,就是說這沁人花香,會長久黏掛在我們心頭。」

「這花有中文名嗎?」

「就叫它惦念花吧!」

我一時發懵,不解。心雖存疑,可也覺得名字挺美。多年後才悟到,父親除了給我上語文課,也給我種下了詩心。還記得那年繁花滿樹,他佇立在墳前,對着那時時飄落在墳上的白花,吟誦一首詩:「一度花時兩夢之,一回無語一相思。相思墳上種白花,花落打墳知不知?」

我就是在父親吟詠古詩詞中成長,最終走上文學之路。

父親慣把落花收集帶回家,讓它散落在書桌茶桌和牀頭。清晨我在花香中醒來,時遇亂髮沾白花。他還會把花磨成粉。那年我辭家出國,臨行他拿出一瓶白粉:「帶上這惦念吧,當你在他鄉失語徬徨,花香會給予你能量。」

抵達椰城我立時轉機去省會隴川,表弟在出口接機,直接送我去愛麗莎白醫院。病牀上父親是那麼憔悴,面容失去以往彩光。醫生說他肝硬化已晚期。

一看到我他雙眸一時發光:「兒子,你還是來了,爸已吩咐他們別通知。你應以事業為重。」

幾天裡我睡在病房,父親的精神時好時壞。那天他對我說:「爸知道你剛出一本詩集,可惜我已沒精力翻讀。如能好起來,爸倒想聽聽你給我朗讀一次。」

我知道父親一直關注我的寫作,並引以為傲。在病房牀頭櫃抽屜裡頭,竟有放我的書。好愧悔,這次急中居然忘了帶上新出的詩集。

五天後,父親卻突然精神起來,勉強要出院回山城家。我知道他來日無多,就盡量順依他心意。車近山城時他突然說:「兒子,爸想去你媽的墓地上看看。」

現今,公路已修到離墓地不遠。山坡下泊好車,我揹着他,就像小時候他揹着我,沿着同樣曲折上斜的小徑,往墓地方向走。父親孱弱的身子,竟是那麼輕?

「爸,那惦念樹還在嗎?」

「還在,有時它會問起你。我告訴它,你已經成為句子演繹家。」

其實我早就知道,那花中文名叫玉蘭花,是爪哇民眾喜種的墓地樹之一。我也知道,以前他在墳前朗誦的古詩,是從清朝詩人黎簡的絕句改編而成。我編譯的中國古代詩歌選集,就收有這一首。

越過小溪,我看到了那長惦念的樹影,「爸,我們快到了。」

父親不回話,擁抱得似乎更緊。

「等一等,爸,我們已經到了,你可以像往常一樣坐躺在樹下。這次,我會給你朗讀我新寫的詩。」

父親不答覆,身子突然變重。我知道,他不會再跟我說話了。我慢慢地把他從背上放下,讓他安詳躺在玉蘭花樹下。

風陣陣吹起,朵朵白蘭忽地從樹上飄飛,又紛紛下墮,片片惦念也紛紛灑落在他身上,在暮色中發光,彷彿在抵抗時光之殤。

「好好走吧,爸爸。媽媽會在前頭伴你上路。」


于而凡 原名周福源,祖籍廣東梅縣,1956年生在印尼中爪哇梭羅市。1982年萬隆Parahyangan大學建築系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