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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妮:彼岸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2月號總第446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專輯

作者名:凡妮

下了一個月的雨,還沒有停的意思。新聞裡報道,一對母子因忽然的山體滑坡而死亡的消息。

他洗碗時忽然問她:「你記憶中媽媽對你笑過嗎?」

「當然,小時候的很多開心回憶,都是和媽媽一起。」她悠悠地說。他的問題,有點突兀,讓她想起兒時的丁點快樂,和許多不開心。不開心也是因為媽媽。盼望和媽媽在一起,卻每每落空。

「我媽從來沒對我笑過,在我的記憶裡。」他強調地重複了剛才的那句話。

怎麼可能,如果我是兒子,我媽一定會更溫柔地對我笑。不會把我留在大伯家。

真的沒有。我記憶裡她總是罵罵咧咧,叫我和妹吃飯,都是不高興地喊的。男孩總有和同學打架的時候,她總是把我罵個狗血淋頭。

那時的父母都那樣的。生活壓迫苦悶,對孩子沒啥好氣。

可他不想替母親這麼想,繼續說,可那時,別人的家長可真會護着自己孩子呢。

哎,她想到自己小時候的處境,覺得老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生了兒子應該歡喜都來不及,怎麼着也是疼的。和媽媽在一起,就是幸福啊。哪有,總是被罵的。

那總比拿着棍揍的好很多。她看着這個正在洗碗的無法理解母親的四十歲男人,安慰了一句。

「如果你媽走了,你回去不?」

這個他嘴裡的從沒對他笑過的老人,已經癱瘓在牀五年了,最近似乎不佳。

如果有事,回去有啥用呀。機票這麼貴,隔離二十一天。他無奈表示沒有選擇,但語氣裡是不用考慮的輕鬆。

三天後,他妹妹的電話來了,聽見他們說了一會兒話,以為還是如常報告一下媽媽的近況。

一會兒他進到房間,平靜地說,我媽沒了。

她驚叫起來,怎麼這麼快。不是有點發燒而已嗎?

衰竭了。我媽也算擺脫了。

她看他表情:你為甚麼沒哭?媽媽去世,不是世界上最悲痛的事嗎?

「意料之中。」他說。

真的太平靜了,媽媽去世這樣一件大事,在他心裡就這樣平靜地當成一個結束。

孩子下樓來洗澡,告訴她,奶奶去世了。孩子如父親一樣平靜,知道了,剛才你們講話聽見了。然後就進了浴室。

父女兩人的態度一致太魔幻。

她不禁替老人有點傷感。新冠疫情,一直不能回國,和家裡的老人們有兩年半沒見了。婆婆腦梗後越來越虛弱,最後一次視頻,已經面無表情,不說話,見到兒媳和孫女都沒有反應,可是當熒幕裡兒子露出已經大半白髮的腦袋時,婆婆竟然喚起了他的小名。就這一點回想起來,都不禁叫人落淚。

可是兒子,卻沒有注意這一點。在母親去世的那一天,及以後也沒有情緒的低落,懷念起母親。

一句解脫了。便是全部。

她發誓父母要是有重病,就算隔離兩個月,就算再不能回日本,也是要回去的。

經常夢見和爸媽第一次住在一起的房子。從大伯家回到自己家,已是初中生。那個第一個稱為家的房子,早就被拆了。她的夢卻一直以它為場所。夢中的自己還是年輕模樣,在那個家裡發生各種事情。她即使在夢境裡也無數次意識到房子已經被拆遷了,但就想去找一下自家的樓道,當發現自己的房子雖沒人住了,卻還沒有被拆毀時驚喜萬分。走進去,竟然以前的鄰居還繼續住着,已經有了孫子……還有各種同學來找,夢各種版本,各種人物在她的夢裡的家裡重逢,熱熱鬧鬧。

醒來,冷冷清清。

人生也過得像夢境。

回不去的日子,她有意識地經常主動跟媽媽視頻。雖然能互相看得見,但話題卻不多,孩子也是叫了一聲外婆就說要去做作業了。媽媽愛聊周圍人的事,說住在同一個社區的張伯給保姆看了自己三十萬的存摺,本意告訴她自己有錢,不要三心二意想跳槽,但保姆立即要漲工資,開口還不小。保姆沒挽留住,三十萬的事給兒子知道了,兒子以不要被保姆騙了為由,把存摺要去保管,沒有保姆照顧,兒子把老人送進養老院,張伯進去時還算健康,但同時失去了最後的家底和自由,在養老院裡很快就鬱悶而去了。媽媽欷歔感嘆。她只有安慰。真的到了元宇宙時代了,交往全都在網路了,現實讓人落淚。

一聲小名的呼喚,彼岸的花卻不開。


凡 妮 日本華文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