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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善標:哲人不遠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樊善標

1

偶然從Youtube看到一部牟宗三先生的紀錄片,竟是昔日亞洲電視「時事追擊」節目的一集,令我大為驚喜。並不是牟先生做了甚麼事情引來狗仔隊的「追擊」,恰恰相反,製作人員用非常崇敬的態度,縷述這位新儒家大宗師晚年在香港的日常生活。

牟先生1949年離開內地前赴台灣,1960年應香港大學之聘來港,1968年轉到香港中文大學的新亞書院,退休後繼續任教於沒有併入中文大學的新亞研究所。1990年紀錄片拍攝時牟先生仍然健康,旁白說他每日從土瓜灣沒有升降機的寓所下樓,步行到研究所又要拾級而上,鏡頭所見牟先生撐着手杖,步履緩慢但沉穩。

旁白又讚美牟先生畢生鑽研學術,發揚中國文化傳統,不在意物質生活。他的舊唐樓寓所是租的,從來沒有想過置業,「我在這裡始終是逃難的感覺,和你們不同」。如果不是政局大變,他說一定會留在北平或南京教學,香港只有科技文明,沒有文化,在香港教書只是做個人自己的事。言下之意,居於香港只是萬不得已,這與另一位新儒家宗師唐君毅先生所說的,「夢魂雖在我神州,而肉軀竟不幸亦不得不求託庇於此」,正是同一種心情。那時候牟先生在香港已是第三十年,五年後他就去世了,沒有回到北京或南京。

製作人員約了一群中年以上的學生和晚輩到牟先生家聚會,各談對牟先生的看法。有人用粵語,有人用流利但帶口音的粵語,有人用普通話,言笑晏晏,看得出不僅是佩服牟先生的學養和人格,也有一種依戀親近的感情。學生請牟師母也講講,牟師母說她一個人負責整個家的內政和外交,「我也講不出甚麼了,沒氣了」,一位女同學接口說師母今天精神很好,頭髮也燙了。紀錄片裡牟師母幾次出鏡都穿棗紅、深紅的長短外套,有時配上另一種紅色的裙子。有一幕牟老師和師母挽着手在街上,二人都穿紅外套,大概是牟師母的主意吧。我忽然想到,牟先生不說粵語,但他聽得懂一點粵語嗎?牟師母也說普通話,但她兼管外交,看來也注意生活的小節,買菜買衣服無法不和形形色色的本地人接觸,粵語應該比牟先生多懂些的,她怎樣看香港呢?

 

2

我把紀錄片看了很多次,連街景也不放過。牟先生和師母都穿紅外套那個鏡頭,有點像在旺角的彌敦道,那是我自小熟悉的地方。我家在花園街,父親的中西藥行在上海街,那一區我走動了三十年才搬到新界。1990年接近父親的店被迫結業,後來他在別人的藥行再工作了一段時間,終究不能適應,但退休生活也過得不自在。

父親同樣是1949年離開內地的,才十六歲。最初在藥房裡當「後生」(學徒),六十年代我出生之前和另一位學徒自立門戶。前陣子我特意繞道到店的舊址重遊,如果不留意門牌,一點痕迹都認不出來了,但閉上眼睛,「舖頭」的顏色、氣味仍然鮮活。向大街的飾櫃上兩個大玻璃瓶子蜜棗和無花果沿着瓶壁疊得整整齊齊,每一想起口腔裡即時滲出甜味,但我更喜歡放在後面的金山提子乾。

父親一直期望晚年回廣州老家落葉歸根,不過退休前,也就是1990年左右,為了一些原因他改變了主意。幾年後更在我和母親的堅持下賣了旺角的舊房子,搬到他不熟悉的馬鞍山。這些都是令他不適應退休的因素吧。可幸――希望不是我一廂情願──幾年後終於釋然,他認識的左鄰右里和屋苑管理員遠遠超過了我。

 

3

牟宗三先生紀錄片原來是我一位大學學長陳寶珣拍的。無意中發現了這部紀錄片,我特別寫電郵告訴他,他謙稱那是初入電視行業時不成熟的東西,從來不敢拿出來示人。我這才明白,為甚麼他幾年前出版的小說《荒澤之魚》糅合港大、中大校園為背景,在虛空中搭建了一幢牟宗三樓,又讓牟先生出現在角色的記憶裡,甚至紀錄片裡牟先生的話,「中國的傳統……就是人性之常,自然之常……」,也插進小說裡,成為人物堅持和慚愧的憑藉。顯然雖不示人,卻未嘗忘記。

《荒澤之魚》裡有個角色苦苦思量,「一個外地人,要用多少年時間才算熟悉一個城市一處地方,才相處好得足夠游於其中,如魚得水?……只要是活人便有他從前活過來的一處,依附着的,也是唯一能依附的,也只能是那樣的一處」。這不是牟先生,而是一個在倫敦思念香港的年輕人,牟先生口中的「你們」。畢竟,陳寶珣是「你們」之一。可是抹去了地名,彼此又有多大分別呢?

 

4

比牟先生晚一輩的余英時教授,寫過一篇文章談他的「中國情懷」,文中說「對香港我也一樣有『僑居是山,不忍見耳』的情感」。引用的那句話出自清代周亮工《因樹屋書影》,原文是「昔有鸚鵡飛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鸚鵡遙見,入水濡羽,飛而灑之。天神言:『爾雖有志意,何足云也?』對曰:『常僑居是山,不忍見耳。』」余先生的文章廣為傳誦,陀山鸚鵡的寓言也日漸膾炙人口。余先生兩度居於香港,合共不過七年左右,但這地方時常在他念中,讓不少香港人深感溫暖。

從牟、唐二先生牽扯到余先生,我並無任何軒輊的意思。感情既無法、也不該勉強,牟、唐二先生「在香港教書只是做個人自己的事」,但具有不同地方依附的「我們」,從他們的為人和著作獲得了教益也是母庸置疑。

說來我也真的可能和牟先生有過碰面之緣。八十年代初,我參加中學會考,新亞中學是其中一個試場,那是新亞研究所的所在。當年牟先生可能就像傳聞所說的,正在圓亭下圍棋。我完全沒有留意那位老人家,但是初夏早晨的陽光灑在我們的臉上背上,暖洋洋的無比舒服。


樊善標 香港出生,成長。目前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撰有《力學》(散文集、詩集)、《暗飛》(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