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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國靈:西貢之約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潘國靈

2019年除夕夜在胡志明市,更喜其西貢稱呼,儘管由殖民而來。其實西貢之名一直沒有離去。不僅外來人,是越南人自己將它留住。

半年前在河內,半年後在西貢。這回說是追蹤杜哈絲去了,其實不過是一個理由。迷戀的總是迷戀。

 

1      市中心的城市漫行

我與朋友M報了一個City Walking Tour。中午會合前,先找了間隱世於一座六十年代舊廈的樓上咖啡店吃午餐,吃過午餐前去會合地點。導遊很年輕,二十出頭吧,越南名字叫Minh Loc,英文名字叫Steven,自家設計路線,private tour,不帶團,這個下午,就我們三人。

首個地點,Steven帶我們來到一個法式建築舊宅邸,外牆奶油黃色,巴洛克風格,也有點中西合璧。Steven說,西貢首座電梯就設於此,可見這大宅主人在西貢曾多麼顯赫。抬頭一看,越南名字下寫上的是:HCMC Fine Arts Museum,大宅如今是西貢市立美術館。Steven以英文給我們一點歷史解說:這裡原來是Uncle Hao’s Mansion,我問此人誰也,他在我簿子上寫上Hui Bon Hao三字,越南華人,曾經是西貢的首富,熱心公益,他說了一些數字我都忘了,只記得他舉起三根指頭,說這富商要人在西貢曾擁有「3000 houses」。後來這幢大宅交予政府,部分變身成現在的美術館。到後庭園走走,有一廢置的網球場,旁邊立着兩個人物銅像,一個想必是他說的Uncle Hao,另一個,可能是更早於西貢發蹟的華僑富商郭琰(1863~1927)。美術館樓高三層,裡頭收藏了越南國內知名藝術家的繪畫和雕塑作品,有畫軍人與人民、婦女與農民等,幾可預期,又頗感陌生。當代作品都是1980年以後的,又未必偶然,後有幾幅抽象作品,水準一般。倒是我對這幢建築物更感興趣。Uncle Hoa何許人呢?Steven說得那麼重要一定大有來頭,又或者他以為我們來自香港,與華人總有點親緣,首站選在這裡,也有一番心思?後來回家找,這華人富商在西貢確曾叱咤一時,Hiu Bon Hao,中文名字黃文華(1845~1901),原籍福建廈門,二十歲時來西貢,白手興家成為著名華僑,後來加入法籍,與法人合營典當事業。黃氏家族人丁興旺,第二代黃仲訓、黃仲讚、黃仲評兄弟與父一同經營業務,當舖之外又發展房地產為主,富有亦受當地人敬重。說西貢現代美術館前身為黃家大宅(以其家族公司名號,也稱「黃榮遠堂」)其實有所簡化。原黃家大宅有四棟大樓,不是同一時間興建(次序在此略過),現在胡志明市立美術館主要包括仲訓樓及最早落成的中樓;仲讚樓曾為越南銀行,早已拆掉;至於仲評樓,越南政府則出租給人私用。這裡不惜花點筆墨,其實想說,我們聽的故事不少都是經化約的。就如導遊及一般旅遊書都不會告訴你,越南解放後,越共充公了黃榮遠堂的家具古董,原放於中堂祭祖廳的匾額亦因而失蹤。黃文華在西貢發蹟及開枝散業,前後逾百年,在1975年黃家在越南的族人全都遷居他國,如此變化,有歷史意識的自可領會。很多東西,年輕導遊不會說,實在也不懂,最初他說到這大宅變身美術館還好像大宅主人善心捐出,其實裡頭很多故事被封埋。1987年胡志明市立美術館成立,1992年正式對外開放,歷史翻到越南改革開放後的近章,歷史斷裂處處。

也停留得有點久。之後沿街走走,路邊風景總是吸引,有戴着三角越南帽賣生果和越南小吃的婦人、有修理車輪的個體戶等等,街頭是營生之地,有的在街角有的在大道,看來也一片悠閒。Steven帶我們到一家咖啡店品嚐當地咖啡,室內坐了不少人,有點黝暗,室外陽光下排着低矮的木桌板櫈,越南路邊雅座的特色,我們也坐下來,對着一排摩托車呷咖啡,也跟Steven聊起天來。我對他的興趣不下於旅遊名勝。Steven人很健談,他告訴我,原來他自學英語不過兩三年,天天看教材下過苦功,話雖如此,兩三年可以流暢如此,聽來也真有點詫異;我說香港人自小在學校習英語也少有像他流利。他很清楚英文對他前途的重要性,他又很相信知識就是力量,說自己很喜歡看書,是一本本的書不是手機上的零碎資訊。對前景抱有希望,說希望幾年內儲夠錢,可去美國讀書。陽光孩子,我想除了因為年輕和性格,也必跟越南這城市的發展步伐和時代環境有關。

既初次到來,名勝還是不可錯過的。旅遊書上有介紹的西貢歌劇院、市內最大教堂――人稱「紅教堂」(Red Cathedral,因其紅磚外觀而得名)或「聖母院」(仿巴黎聖母院,名字就叫Notre Dame Cathedral)當然也經過。紅教堂側面架起高高的鐵架,有建築工人站在頂上,旁邊就是法國在越南最早的郵政總局――1891年落成的西貢中央郵政局。紅教堂當日只可近觀,啟用於1892年的郵政局當然要進去看看,拱形門窗、綠色鑄鐵雕花裝飾、地上鋪上的花階地磚,由巴黎艾菲爾鐵塔的建築師Gustave Effel所設計,如今中央大廳時鐘上掛有胡志明肖像畫,人頭湧湧,郵政局好像一個鬧市。一排年代電話亭上掛上標示不同時區的時鐘,同步又永遠有着時差,法國建築加胡志明加當代旅客,今夕是何年好像也無關重要了。

十九世紀下半葉法國殖民越南激起越南人民反抗殖民地運動,今天法國殖民風情可兌換成源源不絕的旅遊資本。但說胡志明市為「東方小巴黎」也不完全流於招牌,西貢為越南第一大城,當年法國殖民定都於此,開發沼澤、闢建道路、規劃市區,也曾用心經營這塊土地;法國自1954年全面撤出越南,由此開始了二十多年的越南南、北分治,如今多少年又過去了,西貢今天的市容仍處處可見法國的影響。南北分治時期,西貢為美國扶植的南越共和國首都,又帶來另一片資本主義西風;雖說1976年南北越正式統一,今天你走在河內與西貢,還是感到空氣中的明顯分別。

當然我腳步所及只是西貢的第一郡市中心,寛闊的大道上,歐陸建築與現代化高樓,舊樓與鐵皮瓦頂摻雜,路邊攤與高級餐廳並存,整體跳躍着卜卜的城市脈動。走到胡志明市最繁華的步行大街阮惠大道,見有鐵架築起的臨時舞台,有人高高興興在綵排,為迎接即將到來的新年。沿步走一直通向胡志明市人民委員會――原西貢市政廳,昔日法殖時期的總督府。這幢法國殖民建築,正前方不遠處立着一尊胡志明全身銅像,基座上的胡伯伯一臉祥和;Steven說,胡志明生前沒來及見到南北統一,統一後人們把他的像放在西貢,跟銅像身後的市政廳同一座位,眼望南方象徵最終實現夢想。步行大街如林蔭大道又像一個偌大廣場,附近商廈林立,特別有印象的有Hotel Continental Saigon和Artex Saigon。胡志明像有靈的話,看着這些又有何感想?Artex Saigon旁見一地盤圍板,上寫VIETNAM-JAPAN,兩邊標有兩國國徽,共同發展胡志明市的鐵道項目,整個胡志明市都在發展中。二戰時日本也曾佔領越南長達五年,日本戰敗,1945年胡志明即宣告越南民主共和國正式成立,在河內發表獨立宣言。說來都是前塵,比越戰(1965~1975)又更遙遠;在發展面前,歷史沒被掃進字紙簍也得靠邊站,這也實屬平常。我們常說記憶,其實一定的遺忘也是上路的恩賜,於人亦於城市。

名勝古蹟逛夠了,一邊散步一邊跟Steven聊,他知我是寫作的,特意帶我們到一條Book Street蹓躂,這可是旅遊書鮮有提及的。長長的一條街有書店有咖啡店也有麥當勞,也有一架流動圖書車,旁邊坐着一男一女少年雕像,各自拿着書背對背挨着。我走到一家書店,書本全都是越南文我不懂,只想看看有沒有Marguerite Duras在其中,有的話帶走她一部越南譯本也不錯。Steven不太聽過這作家,書店也沒有她的書。Steven對書有一份熱忱,只是看的書不同,多是自我管理、心靈一類。說到文學書,他說也看的,我好奇一問,他說最喜歡的一本,是Hermann Hesse的The Journey to the East。我卻預感,他有天會如願展開他的西方行。

 

2      一條地道,一場煙花

翌日離開市中心,參加團遊去到胡志明市西北郊約七十公里處。導遊跟昨天的Steven完全不同,中年,他先自我介紹,名字VC,司機叫Hai,在車上briefing時可能為搞氣氛常夾些有味笑話,但有點過位,座位上的人沒甚反應,他對大家的冷淡又加一點諷刺。但講解時他還是每有內容的。特別記得他說到的摩托車數字。胡志明市本地人口九百萬摩托車有八百萬部,汽車則有十六萬輛。摩托車的數字好誇張。他說到四個政治人物的對應――美國總統艾森豪(Dwight D. Eisenhower)與胡志明同年生同年死,而另一美國總統甘迺迪(J.F. Kennedy),則與越南共和國(南越)總統吳廷琰同年同月(1963年11月)被刺殺身亡。這樣說來也可算中西文化比較,也可說冥冥中之巧合。昨天的Steven今天的VC,美國掛於口頭成為談資以至有所傾慕,或者歷史便是如此,曾經慘烈流血的,經歷時間都變得輕於鴻毛。旅遊大巴盪着盪着,臨近終點VC轉了話題,說到我們的團費,經公司剋扣落入導遊和司機口袋只有幾個巴仙(此時我明白他何以一上車便介紹二人名字),言下之意希望我們多給點小費。我聽着有點不忍,也當見聞,想到昨天的Steven,同樣靠旅遊業維生,年輕個體戶善用社交媒體,比傳統替公司帶團的中年導遊看來優渥也輕鬆得多,或者這也是世代之別,擁有着不同的文化資本。駛了一個多鐘,旅遊巴停下,目的地――著名的古芝地道(Cu Chi Tunnels)到了。

古芝地道在旅遊書多有介紹,但親臨其中,即使只開放部分,衝擊力還是蠻大的。古芝原是一片叢林密佈的村落,後來這村落怎麼會出現幅員廣闊、深入地下的戰壕地道,大概是這樣的:自1948年抵抗法國時,農兵用最簡單的原始工具,經二十多年徒手挖掘出長達二百五十公里的地道,南通胡志明市城外的西貢河,西面可抵高棉。這地道真正發揮戰爭作用還在六、七十年代的越戰期間,古芝地道成為越共的地下總部,地道縱橫交錯迂迴曲折,內有司令會議室、醫務室、廚房、手術室、軍火庫等,說是「地下村子」還更準確。地道深至三層,入口有叢林掩護不易找到,陷阱處處,農兵白天躲在地下,晚上神出鬼沒四處伏擊,美軍在這裡屢吃敗仗,損兵折將。

導遊VC帶我們來到一處草坪,他拿起一根竹枝輕輕一捅,一塊草皮翻開,原來是一個陷阱,裡頭直立根根鋼尖。形形色色的陷阱,人們看着有說有笑,如今成了展品,當年可真用來捕獸擒人。VC又帶我們來到一些小土丘,看仔細上有一個個小孔洞,原來是地道的通氣孔,由一根小管子拉到地面,從外引入空氣。VC說起美軍帶着狗隻來搜索,農兵買來美國肥皂,狗隻嗅着通氣孔聞到自家味道以為是自己人,不虞有詐。(我後來想,狗兒嗅覺出名靈敏,真的那麼容易被欺騙?也無謂深究,且當故事聽聽。)

古芝地道作為戰爭遺迹,如今只開放Ben Duoc和Ben Dinh兩區,窄小秘密入口處處,其中一些如今蓋上樹葉棚讓遊客進去參觀,內有農兵模型在製作炮彈、武器,有地下廚房的柴木炊具等。說到地下廚房,VC又給我們說,當年打游擊,農兵只會在清晨煮東西,清早叢林霧氣深,炊煙透過通氣孔排出混進其中,不易分辨。戰爭期間,當時在地下煮的食物也是簡單的吧,果然VC後來給遊客捧來一碟碟粗吃,其中有戰時的主要食糧蒸樹薯,供大家品嚐一下。物資匱乏,當時農民用舊車呔製造厚底拖鞋,如今也成展品,看着也不得不佩服農兵絕境逢生的叢林智慧。我們匆匆瀏覽,當年越共可真是深入虎穴,據說戰爭時有人在地道內生活達十年之久,堅韌真難以想像。

旅行中,第二次走進戰爭地道(一次在內蒙海拉爾,日本關東軍當年在中國東北邊境修築的秘密地道,這又是另一故事),今回也算大開眼界。地道有三層,第一層裡面尚可行走,第二層得彎着腰,第三層得整個人屈身,大概屈身鴨仔步行了四十米,已乏力了,沒走完一百米,在另一出口走出。有時,旅行體力少一點真不行。所謂「體驗旅行」,也算認識歷史吧;不過其中途經一處練靶場,區內闢作「國防體操射擊場」,提供當年打仗的AK47、M16等步槍,VC說,大家可買子彈在射擊場上體驗一番。果然有遊客戴着滅音耳筒興高采烈地射擊,我在射擊場後隔着距離靜看,當年的炮火,今天的娛樂,槍聲雷雷如放鞭炮。射擊場旁有小賣部、紀念品店。至此我真的有點受不了,當年的殺戮戰場,今天的旅遊勝地,一切最後都成歷史反諷,一切最後都成了Tourism。這未嘗不是一則「後現代啟示錄」,不僅止於一地。

參觀完了旅遊巴駛回市中心已是七時許。四周找吃,始終路邊攤才有火候,好比我們曾經有的大牌檔,但更粗獷旺盛。當地的烤魚、從沒見過那麼大的老虎蝦,也叫我大快朵頤一番。吃完了在街頭逛逛,除夕夜,街上張燈結綵,熱鬧非常,小販在大道邊賣小吃,人群在廣場上聚集,深宵時分公園內大群孩童在盪鞦韆玩氹氹轉,整個市中心,鬧哄哄得異常。越近凌晨街上越發擁擠,摩托車在大道上水洩不通,已成一條幾乎停止流動的摩托車河。我和M想步回民宿,在人群與摩托車之間穿穿插插,寸步難行。全城擠滿摩托車為看一場子夜煙花,很簡單,但又並非不歡樂。我沒想過看煙花,可人被困摩托車陣中,此時當真見識這城摩托車的威力。終於踏入凌晨,噗噗噗,天空上綻放起一團團煙花。此時我也「疊埋心水」跟人群一起看煙花。事情常常出人意表,不至而來也可當作驚喜。無端看了一場煙花,或者也可說是「陌路賞花」。

煙花散聚,燃它不過二十分鐘,但這二十分鐘,配合如斯城市景象,我會一直記得。

 

3      終於來到湄公河

在一場被圍困的煙花匯演中完結了2019年。

2020年,我很欣慰來到久聞其美的湄公河。

這回又報回一個私人遊,導遊又是一個年輕人,英文也說得不錯,名字叫Tri。

先去到一個村子,坐上渡輪,淡啡色的河水泛起漣漪,兩邊都是茂密椰林。果然椰樹在這裡支撐着重要的林業。來到一個椰子工場,椰殼鋪滿一堆,有工人在剝椰殼。Tri說一棵椰樹用三年長成一生壽命有六十年,由汁到肉到殼到木等,一生都物盡其用。工場連着小賣店,裡頭也有各色椰製產品。

午餐安排了一條烤魚和一碟炸物,好奇一問,一是「Elephant Ear Fish」一是 「Banana flower」,魚的形狀像象耳,原來香蕉花也可吃。跟Tri談起話來,他又說到希望兩三年內,儲夠錢去外國讀書。如果沒記錯,這回他說的是加拿大。遇到年輕導遊都有想望,導遊不過是他們通向夢想的中途站。

在另一個灘岸登上小艇,這回不是摩托船,河上的小艇都由村落的婦女搖櫓駛着,我想她們本來都是村落的鄉民,或者由務農捕魚轉到如今為旅客泛舟,這也許為她們帶來生計,但不知怎地,想及此心裡總有點幽憂。我也入鄉隨俗,跟搖櫓婦女一樣戴起了越南帽。

不是滾滾長江,而是憩淡的河流,一如我心之靜默在其上。一刻也想到杜哈絲的《情人》(L’Amant),十五歲半的法籍少女與華僑富商之子就在湄公河的渡輪上初遇;少女戴着「一頂平檐男帽,玫瑰木色的,有黑色寛飾帶的呢帽」,多少年過去了,甚麼都煙消雲散,如果甚麼尚在心頭,也許就是這頂帽子,以及,小說開首即蹦出來的一句:「我有一張毀敗的臉」(J’ai un visage détruit)――備受摧殘因而比年輕時更加美麗,多少人真會懂得。

杜哈絲少時住的地方叫沙瀝(Sa Dec),距離西貢一百四十公里。小說中少女與中國情人常幽會的地方在堤岸,西貢第五郡的中國城。2019年重讀了杜哈絲的The Ravishing of Lol Stein(拉崗說L.S.是Duras創傷女子的原型),體會更深了。小說中文名字譯作《勞兒之劫》。其實原法語「Ravissement」難以翻譯,一詞多義,既有掠奪,也有迷醉之意。杜哈絲結構看似散漫,用字其實很精準。這回如果說是追隨杜哈絲而來(其實不過一個理由,無需要的),只及湄公河上;時間不夠,堤岸未去,沙瀝比預想中遙遠。這樣也好,讓一些東西留着,不要一次過耗盡,不要一次過達成。這樣我便知道,西貢這個地方,如果有命,我是必會再來的。

 

2021年9月20日完成


潘國靈 小說家、文化評論人,著有小說、散文、詩、城市論集十多種,近著有長篇小說《寫托邦與消失咒》,小說集《存在之難》,散文集《七個封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