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鄭政恆
英雄都有末路,詩人也是人,最終還是生死有時。
在蔡爺(蔡炎培,1935~2021)的喪禮中,詩班獻唱In his Time,正好說明生死有時的道理、常理,甚至真理。
電影《生死有時》(No Time to die)中,導演為占士邦加入一點鐵漢柔情和家庭元素,而片末引用了傑克倫敦(Jack London)的名言:"The proper function of man is to live, not to exist. I shall not waste my days in trying to prolong them. I shall use my time." (人應當生活,而不是存活。我不會浪費時間試圖延年益壽。我會善用我的時光。)
從M的口中聽到這句名言,我想到蔡爺。
8月20日,飲江和我到藍田探望蔡爺,之前在《聲韻》十週年的聚會中,看到蔡爺消瘦的照片,飲江和我有點擔心,於是我火速安排探訪。20日見面時,蔡爺精神還好,並不是十分瘦,大家談了半個下午,期間還有慈善機構職員協助蔡爺做一些伸展運動。當時我想一切安好,下次再見,但原來,再沒有下次了。
想不到那天,是我們與蔡爺最後一次見面。
過去十幾年,由於也斯先生的鼓勵和引導,我投入五、六十年代的香港詩歌研究,蔡爺以及同輩的崑南和戴天,是當時脫穎而出的香港詩人。
蔡爺在五十年代中開始創作,寫作大半個世紀,作品題材包括個人情感、經歷、香港、時事,也有中國情懷,有古典元素,廣東話和俗語都有,雅俗兼容。蔡爺詩歌語言的表達非常豐富,他拓闊了香港詩的邊界、眼界、境界,這是不一般的文學成就,蔡爺是香港詩歌的拓展者。
蔡爺初期創作受民國詩人如何其芳、吳興華等人影響,他在五十年代的詩歌風格,普遍是浪漫唯美。六十年代是香港以及台灣現代主義詩歌的高峰時期,語言表達上有很多新嘗試,新的實驗,而六十年代正好是蔡爺個人詩歌創作的高峰時期。
在五、六十年代,港台兩地詩壇有廣泛交流,蔡爺身歷其境,置身其中。
六十年代初,蔡爺在台灣讀書求學的經歷相當重要。1958年他曾到台灣讀大學,一度休學,直至1961年再到台灣,1961年復學至1965年畢業,都在台中中興大學讀書。
當時正是以《創世紀》為首的台灣現代主義詩歌鼎盛時期,蔡爺人在台灣,直接和台灣詩壇交流,作品刊於《創世紀》詩雜誌。蔡爺跟「創世紀鐵三角」之一的瘂弦尤其老友,而早在1969年,蔡炎培的詩作〈亞當之頭――送無邪〉和〈扶夢〉,入選了洛夫、張默、瘂弦合編的《七十年代詩選》。
《七十年代詩選》有以下一段評介:
蔡炎培是僑居香港的青年知識分子。在離亂中成長的一代,總不能在自己嘔心瀝血的創作中,抹殺時代的面影;蔡炎培的詩中有他所感悟的時代面影,即使不十分透明,但我們仍能看出,仍能嚐受那悲感。
他的詩,情感豐富極了,每一句,每一段,他把熾熱的情感鋪陳得多麼勻貼!那是一個現代中國青年,在飽受離亂之苦後所展示的心意,啊!那顆心是多麼渴望一種和平與安定!
在詩的文字上,他使用的是我們常見的語言,平白,流暢,富有音樂性,而又不失嚴謹。另一方面,他喜歡用現代生活的投影,將之入詩……
這是我找到的較早的一篇評論文章,概括出蔡爺的詩歌風格。而我估計,這段話是瘂弦寫的,作者點出了時代的面影一項,這是相當重要的一項。
1965年蔡爺畢業,回到香港,一開始難免人浮於事,由於朋友蔡浩泉約稿,蔡爺寫《日落的玫瑰》和《風孃》等四毫子小說維持生計,又因為蔡浩泉在《明報》美術部工作,知道副刊編輯周青要找一位助理編輯,馬上通知蔡炎培。於是,1966年6月6日,蔡爺開始於《明報》工作,終於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他為《明報》副刊一直工作到1994年,一做就是二十八年。1967年香港社會處於動盪時期,中國也處於文革時期,蔡爺在報館工作,社會大環境影響到他的作品,蔡爺往往流露對社會時局的關心。
從蔡爺的詩作可以引證這一點:〈老K〉有香港現代社會的在地審視,〈歸來〉寫暴政,〈弔文〉寫革命,〈事件〉涉及香港資本主義的本質,〈七星燈〉寫文化大革命。
從時代的面影這個角度看,蔡爺的作品往往關涉香港的重要事件,短篇小說〈鎖鑰〉以六七暴動為故事背景,詩作〈九七明信片〉可以顧名思義,到了時代分水嶺上的2019年,蔡爺刊於《方圓》第三期的組詩〈八九不離十〉,清晰可見詩人對時局的關切。
蔡爺出版的著作不算少,《小詩三卷》是第一本,《變種的紅豆》有蔡爺上司金庸為封面題字,《藍田日暖》採用編年體,而1996年出版的詩集《中國時間》是尤其重要的一本,蔡爺個人視為代表之作,用《清明上河圖》的方法寫出來。《中國時間》是一部富有中國情懷的作品。讀者可以從詩作感受他感時憂國的情懷,以及蔡爺獨特的感性。《中國時間》獨特,因為當中詩作組成了時代的面影。
我認識蔡爺二十年,蔡爺經常出席詩會,我們總會見到蔡爺的身影,我想不少詩歌愛好者都曾經看到他讀詩的獨特風采和神態,蔡爺的朗誦現已成為絕響。蔡爺很易辨認,衣裝也有個人特色,有次記得他穿一套白色西裝,像個白馬王子。他朗誦非常投入,普遍的詩人都是平和地讀詩,但蔡爺很不同,他投入到詩的世界和情感,舉手投足的動作也相對多,情感抑揚頓挫。
蔡爺是我的培正學長,我對他尤其感到親切。二十年來,我每一年都見他好幾次,尤其每年農曆新年,飲江和我相約去蔡爺位於藍田的家拜年,大家聚舊,天南地北,隨意交流生活近況,講講新書,話說文壇,指點江山。他很真性情,非常感性,情感豐富澎湃,從他個人和作品上都感受到。
還記得8月20日,蔡爺開心地告訴我們有新詩集即將出版,稿件已交給出版社,他每次有新書都會送我一本,簽名留念。沒想到,他來不及看最後一本作品面世。
生死有時。詩人走了,蔡爺是純粹的詩人、詩人中的詩人。我懷念以前每一年到你家拜年,懷念你讀詩的風度與聲音。
最後,我想抄錄蔡炎培晚年的佳作〈大河源〉,悼念我永遠尊敬的蔡爺:
我想我認得這個老地方
從生至滅,跟着其他的榮枯
六月頭一天,河水泛濫
海狸忙於搬家。獵人
忙於釣魚,射殺野鴨
河底的鱷龜也不愁魚食
我的老母親,百年畫上句號
河灘上的古霧群,一直尋找
未來的西風。是的,八月了
紅翅黑鳥蓋覆密不見雲的天空
山茱萸,櫸木林,你的倒影
十月,麋鹿換上金黃的鞋襪
滿山滿谷滿目大小不一的紅楓
大地一再要命的脆的薄的輕
苔原天鵝南下了,冬日裡
我常念想塘鵝747那樣的客機
雪溶後的大河源,早春來了
白頭鷹展翅,高枝上有兩隻雛嬰……
蔡爺,再會了。See you down the ro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