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蓮：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從入學始，遇過許多老師了，師生緣份，大致很不錯，唯獨體育課上，老師待我真不客氣。求學期間，給我挫折感最强的科目，肯定是體育這一科，事隔多年，回想上課情景，仍是百般滋味。

小學位於界限街，校舍優美，校園寬敞，麻石外牆圍着大大的球場。球場外環是沙地，以白線畫了數條賽跑跑道。跑道內是籃球場，兩個高高的籃球架下堆了多塊大石，像船底的壓艙石把籃球架穩住。這操場的規格相當高，不過學校銳意於升中試成績，並不熱衷推廣體育，只着我們玩跳繩、二人三足、胯下傳球、拔河等難度不高的玩意，人人都能過關。

體育老師名李學鎏，他非常高瘦，是國內大學畢業生，更是籃球高手。他兼教小六數學，我會考及大學入學試數學都考得不錯，得力於他為學生打下的根柢。他教數學非常嚴格，幸而教體育比較寬鬆，尤其是對女生。我謹小慎微，很少給老師責備，他平日待我甚好，可是在體育課上，終於發火把我罵了：「黃秀蓮，人家把籃球打過來，為甚麽你不接？竟然閃開！」罵完，立刻狠狠把籃球拋來要我接，結果籃球在我的驚惶下失神落地。

幼時路過長沙灣足球場，突然足球飛來，打中我的頭部，小孩子當然大哭。從此怕球，見球即閃，實屬反射動作、自衛本能。唉，要是我解釋一番，老師可能多罵一句：「許多人都吃過波餅，誰像你！」

中學是一所女校，奇怪居然由男老師教體育。學校位於九龍塘，操場細小，上體育課時從後門出，跑到隔壁的公共球場去。這操場也是小小的，四角都種了樹，樹蔭清涼。老師着我們先跑三幾個圈，然後任由發揮，愛打籃球就打吧，不愛打就悉隨尊便，總之不能離開球場，不發生事端就可以了。我和三數同學必然立在樹蔭之下，夏納涼，冬瑟縮。老師大概年近半百，偶爾跟同學一起打幾下球，然後百無聊賴地在樹下張看。考試形式每年都是射籃，連射十球，由班長記錄入球次數。技術高明的可連入八球之多，忘了自己是否零入球，總之分數以甲乙丙丁表示，不影響名次，無須擔憂。

在純任無為的政策下，六年疏懶，種下苦惱，使我一入大學就面臨難題。當時中文大學由崇基、新亞、聯合三間院校組成，唸中六時曾參觀校園，我對崇基山水一見鍾情，在填寫志願時毫不躊躇：崇基是我第一志願。然而心底不無隱憂，因為崇基在運動方面要求分外嚴格，怕只怕以我的條件「高攀」不上。

接獲大學取錄信件時，且喜且驚，因為運動這難關就在前頭。首先入學前要體能測試，男生跑一千二百公尺，女生跑八百公尺，新生分批在嶺南體育館應試。嶺南體育館，就在火車站對面，佔地甚廣，橢圓形跑道說多長就有多長，天哪，八百公尺，簡直是「八千里路雲和月」。一向只能在小球場跑三幾圈的我，怎能應付「路漫漫其修遠兮」的長跑？最令人焦心者是聽得危言聳聽之說：體能測試不及格就不能入學！唉，「跌倒沙場君莫笑」，連親人好友都為我擔心起來。

萬般擔憂，把人愁煞的一天始終來臨。當天酷熱，結果我小跑幾步就停一停，也不管人家如何起步來個一馬當先，怎樣衝刺以期名列前茅，總之我是最遲抵達的一批，所謂一批，其實只得三四個女生，她們都不舒服，差點要送去看校醫。值得一提是同屆有一位修女同學，一襲修會會服穿在身上，白長裙，頭紗垂到肩膀下，風起時，裙角飄擺，頭紗輕揚。我們稱她為Sister，對她特別尊敬。於體育課，校方酌情豁免，我們白球衣藍短褲綠茵奔馳時，她靜靜的在牟路思怡圖書館低頭自修。

第一關幸而平安度過，接着還有課堂、考試要應付。上學期修了器械操，雖然比游泳容易，比田徑輕鬆，不過對我而言，沒有一項運動不艱辛。考試到了，考一個動作――跳上低杆，再打觔斗下來。我表現如何，課堂有目共睹，一些同學的眼神甚至流露出嘲笑。同窗陳美美是嘉諾撒聖瑪利書院畢業生，品行純良，她主動幫忙，陪我練習，更從旁指點。我跳不上低杆，她便抱我上去，我學着先抓緊木杆，再把雙手反向翻轉，這樣下翻時便不會扭傷手腕，然後上身前傾，頭向下，重心移到前面，身體自然往下翻，鬆手，雙腳落地，翻觔斗這動作便告完成。她說中學時代必須跳木馬、走平衡木，連單手翻直立觔斗也學會，所以那指定動作對她而言輕而易舉，我校卻根本沒有這些運動器械。苦練了兩個晚上，臨陣時，我立在木杆下，幾次跳躍都跳不上去，跳不上根本是意料中事，美美連忙上前抱我上杆，老師也「隻眼開隻眼閉」地默許。我終於在空中翻了個觔斗，踏上軟墊，考試及格。我此生動作中，以此為最高難度，如今想來，只覺不可思議。

下學期要修球類，我選了壘球，打球要戴大手套，持着棒子去打。我雖然表現差勁，可是從不缺席，又未敢鬆懈，既然撐過了半年，滿以為這學期無風無浪到彼岸，豈料竟然「肥佬」了。重修選了羽毛球，由於時間不配合，只能跨院校到聯合室內運動場上課。我打得不好，又沒有良友扶持，甚至沒甚麽人願意跟我雙打，落寞之感，炎涼之嘆，不免湧上心間。不過，考試僥倖及格，否則，大學畢業證書恐怕拿不到。

文友胡燕青是運動健將，港大時代是游泳校隊隊員，田徑、標槍屢次奪冠，難怪陳耀南教授多次稱讚道：「胡燕青，有運動員的爽朗，寫作人的靈氣。」她羚羊飛躍的矯健身姿，是我一輩子也做不到的。

其實，人的天賦各異，不可力强而致，自愧無「挾泰山以超北海」之能，故而我在運動場上的表現，乃「非不為也，實不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