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逵：物質不滅

時間徐徐流過去。

畫布上種種動靜莫不如是。所有顏色沒擠出錫管以前都是安靜的，筆沒碰到畫布以前也是。光影來去汩汩，帶點遠處的市聲人氣，漸漸地那畫就成形了，或是，崩塌了。人得在場，方能見着。那年某個安靜的夏日我畫着畫着，感覺得身後有人在打量，一回頭，是我剛學步的孩子，她光着腳丫站在一屋子日影裡，通體生暉，見我笑，她也笑。這地板上的物事也該收拾一下了，瓶瓶罐罐各歸其位，有蓋沒蓋一一收好，所有桌子角上得包上軟物，洗筆用的鐵皮桶移到不擋路的角落，等等。待得一切安頓停當，日頭已落到窗外了，小人兒也走得困乏了。

那鐵皮桶子沒用來洗筆以前算是個錨碇――連同另外三隻，注滿了水繫根繩子，能穩住一堂用竹桿支起來的棉紗蚊帳，風一來那帳子就飽滿了，上邊畫就的色面線條就抖起來了；幾隻桶子裡的水紋全動起來了，四根繩子一根一個音律，湊近去就聽得着。那是為曠地而作的裝置，沒完成以前，阿麥就提了酒來，拖一隻椅子，端坐在帳子裡。就在他那如今蓋了樓房的院子草坪上。透過帳子我們也看到他在弄的雕塑――兩條穿了大戲皂靴的腿一條站着另一條踢得半天高，該有上身的地方只插着幾支靠旗，督撐查撐有人看戲有人看戲中戲，歷來如是，阿麥喜歡不着一字。夜涼如水，我那乍紅乍綠的帳子還真擋過不少蚊蚋。

展覽完了，幾隻桶子各有下場，我留下一隻回來洗筆。日子流來流去三幾年，有天桶底穿了，筆洗不成了，就用來種花木，一株死翹翹的鐵樹根上冒出了新枝，長着長着又冒出了葉子。搬家時我把樹帶着，新地方天井裡日頭時有時無，樓上一個老漢澆花澆得勤，漸漸地我那鐵樹就站直了，每回看它都長高了一點點。再搬家那年，已長得比人高，橫地又生出好些枝葉。新畫室又再逼仄些，我把樹擱到窗外別人的簷蓬上，白天夜裡看它逕自輕輕搖晃，很世故的樣子，有時葉叢裡撲撲一陣異動，我就曉得鴿子或斑鳩或別的甚麼鳥來了，貓會沉吟着趴到窗台上，勻身上下只動一根貓尾。

貓是友人的友人在街上撿來的，一窩四隻，你收留一隻吧撿貓的人已經滿屋子貓了，友人說。好的。貓來了，不是原先打算分我那隻但是同一窩裡的――原先打算給你那隻，撿貓的人越看越喜歡，自己留着了。沒關係，貓看我順眼就可以。

那貓在屋子裡飛簷走壁幾年我們又得搬家了，這回那鐵樹我實在摃不動，搬運張仔把樹橫着抱回屋子裡，吆喝着下樓登車，過海底隧道時我跟樹說，不是所有樹都跑過海底呀。搬運張仔轉過頭來看看我，一時搭不上嘴。第一回搬家時來的是老張，小張那回還是個少年。

新畫室陽光與空間都不缺，我把樹安頓好，樹梢上吊一隻風鈴，風一來，音色清爽如酒中的冰。有人說近窗的風鈴最招鬼，最好是真的，那是阿蔡的風鈴，我多久沒跟他喝酒了？有回他忽地擱下杯子，說：「時間，是不存在的。」無上文下理，但我記住了，拿一隻攤上撿來的掛鐘把指針卸了，在鐘面上畫了畫送他，那玩意還真花了點不存在的時間才完成。無字無針的掛鐘到了他家牆上有沒有插電我沒有問，時間軟綿綿地爬來爬去；不見得時鐘也能這樣，那年我看達利的畫就這樣想。畫公仔畫得一地腸子就不叫「意象」了。我在那鐘的針軸上黏了一根從毽子上拔來的羽毛，一插電那羽毛就傻傻地跑起來，每分鐘跑一圈沒多沒少。那也是一段腸子，我曉得。

那毽子是「平價店」裡遇上的，除了參與過一點時間運行外，沒甚麼故事。

女兒擇了日來探我，帶同她的初生孩子。半月前我就把地方收拾停當，一屋子的檯角櫥子角上莫不加貼了軟墊，她倆的臥牀是別人寄存的裝置作品地台部分，加了褥子蓆子和鋪蓋就很舒適。

女兒的女娃來了沒幾天，某日吃飽睡足，忽地巍巍地立起來，弓着手環視四下片刻，然後邁步踱地步來，那步法，我見過，「真的神妙……」女兒在身後悄聲說，真是少見多怪。日影緩緩，退回牆上畫上天花板上。那天晚上所有人都睡得安穩，尤其是我。

小女娃會走路了就不讓人抱，而且跟貓成了朋友，那貓歷來誰都不信任，就只信小孩，我懂，相安無事就是好。

繃畫布的框子用完了，新的遲遲沒運到，如今訂的框子都山長水遠，從前光顧的顏料舖子多俐落，訂一隻敲一隻，三五天就有，後來有天說師傅退休了不接單子了，幾家舖子說的一模一樣，始知道是同一個人的手藝，那素未謀面的匠人用的木料全是貨箱板，那些湊合而成的框子何嘗不曾漂洋過海。女兒和她的女兒回去後我把鋪蓋下幾張蓆子抽出來，塗了膠刷了底漆併起來就能畫畫，人們常說「二次元」「三次元」，甚或有能動起來的有聲音的「四次元」「五次元」，我看「紀念性」就是個了不得的「次元」，甚麼都能裝載，而且無遠弗屆。

幾張蓆子拼成的畫讓我忙了好些時日，畫完了端詳幾天，復下放回原先的位置裡，畫滿了東西的蓆子還是蓆子，下回她們再來，依舊用得着。

顏料店的人說：「快了快了，畫框快來貨了。」我不着急，我先畫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