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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維樑:書海「第幾濤」?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黃維樑

二千多年前書海「第一濤」

我們讀的書,書裡充滿文字,但不只是文字。圖書館有書也有圖,還有形形色色的音像資料。書,廣義的書,不限於僅由文字組成的資訊。狹義的由文字組成的書,由古到今,其文字或刻或寫在石頭上,在甲骨上,在竹簡木簡上,在布帛上,在貝葉上,在羊皮紙上……,然後在紙上。由文字(管它是象形是拼音)組成的書愈來愈多,以至汗牛充棟,以至充滿了亞歷山大圖書館。人類歷史上早就有書的海洋,書的波濤一個接一個,愈來愈洶湧。

現在我們身處的是書――狹義的書和廣義的書――的數字化(digital)時代。Digital,書海的「第幾濤」?古埃及藏書豐富的亞歷山大圖書館,可能有以色列所羅門王所寫的《傳道書》,其作者曰:「著書多,沒有窮盡;讀書多,身體疲倦。」「亞圖」不可能藏有《莊子》,而遠在東亞的莊子,和同樣博學有智慧的所羅門王同聲嘆息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那些年(當然是歷時幾百年的那些年)荷馬編集的二大史詩,不知已耗用了多少千張羊皮紙。印度的二大史詩,大概也有文字傳播;不然,就有吟誦的聲波。二千多年前,人類已受到文字書海第一波濤的衝擊。

西曆公元伊始,書海又一次揚波。我國的蔡倫(61~121)發明造紙術,司馬遷五十多萬字的《史記》、許慎面世不久的《說文解字》,還有更早的「五經博士」要研讀的《易》、《書》、《詩》、《禮》、《春秋》等經典的傳抄,於是告別了木簡竹簡和布帛(錢存訓1962年出版的書Written on bamboo and silk,書名即由《墨子》的「書於竹帛,鏤於金石」而來,此書後來推出中文版,名為《中國古代書史》)。從此,書愈來愈多,「學富五車」的車,裝的書都是紙質的冊頁。漸漸地,西方基督教新舊約《聖經》的傳抄也有紙可用了。抄本多,不同語言的譯本相繼出現、傳播,希臘文、拉丁文種種典籍的傳抄也快了多了。人類的文字資訊遺產更為豐富,書海的大波浪再被激起,形成第二濤的衝擊;西方知識分子讀到所羅門王對着書和讀書的感嘆,自然深有同感,更有同感。

 

「第三濤」:「文字!文字!文字!」

第三濤跟着來了。雕版印刷開始於七世紀的唐代,書多了,書價降了,使得並不富有的杜甫能夠「讀書破萬卷」。十一世紀有了畢昇(972~1051)的活字印刷,十五世紀有了古登堡(Gutenburg,1398-1468)的活字印刷。活字,活字,印書由興起到活躍到發展到壯大,這個持續七百年的大變局,使書海鼓動起近乎海嘯的波濤。這第三濤激起的浪花,迷幻了中西資深讀書人老花的眼睛。歐陽修(1007~1072)這「文章太守」說道:你落筆千言,我更「揮毫萬字」。文忠公的眼睛看花了,看不了這末多的文字;這末多的文章這末多的書,哪篇哪本能不朽呢?唉,都是「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佳音之過耳」!我們客觀地說,書有速朽的,也有慢朽甚至不朽的:歐陽修和晚輩蘇軾的文章,後來不是都載入十八世紀編修出來的《四庫全書》了嗎?《四庫全書》共收三千四百六十二種圖書,約八億個方塊字。莎士比亞(1564~1616)筆下有近似「讀書破千卷」的好學之士,丹麥王子是其一;王子心煩意亂時發牢騷罵道:都是「文字!文字!文字!」

丹麥王子漢穆雷特來不及目睹工業革命(始於十八世紀中葉)引起的書海第四濤。若看到,他必定在問自己「活着還是死去」時,還問「看書還是不看」;問着問着,他可能就被文字的大浪巨濤淹沒,來不及報殺父之仇了。比大文豪莎士比亞年輕兩百多歲的小老弟狄更斯(1812~1870),小說暢銷大西洋兩岸;他作品的單行本和連載他作品的雜誌,是從英國踏着海濤一箱箱運送到波士頓的。是海的書,這時代也是書的海。文字!文字!文字!《牛津英語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編修工作進行了數十年,從A到Z,完整的有一百二十五分冊的第一版,在1928年推出,所含文字的天文數量,是文藝復興時代一眾飽學之士完全想像不到的。波濤翻滾,在書海字海上,人人可看、想看的文字絕對永遠看不完;已寫的文字難以找到讀者,更難找到知音。有讀者有知音,作者才死可瞑目;此所以文學史地位和莎翁、狄翁不能相提並論的貝洛克(Hilaire Belloc, 1870-1953)這樣詠懷:「When I am dead, I hope it may be said: ‘His sins were scarlet, but his books were read.’」(「當我死時,希望有人這樣說:『他的罪孽無可救贖,但他的書有人誦讀。』」)

 

「第五濤」:數字化時代人文學者的狂喜狂歡

二十世紀中葉電腦的崛起,讓人類在又喜又懼之中迎來書海的第五濤。說是後工業化時代,是信息(資訊)時代(information age),又說是數字化時代――這個名稱大概來源於美國學者尼格羅龐迪1996年出版的Being Digital(中譯為《數字化生存》)一書。作者的姓氏Negroponte真有趣,意思是「黑色的橋」。文字和圖像等種種符號(sign)是用以溝通的,溝通為了瞭解、交流、融合,走的應該是光明大道,而這「橋」卻是黑色的。應該是光明的通道,光纖(optical fiber)啦,雲端(cloud)啦,可讓「易妙」(e-mail)通過的「因它納的」(internet)啦;然後是令人「愛瘋」的iphone啦,率先使用5G技術的「華為」手機啦,伴隨智能手機而生的WhatsApp啦,微信啦……。

發資訊,收資訊,發出千條萬條億條兆條,總之是天文數字或天文數字的多少次平方。面對數字化時代的各種各樣的書,面對超天文數字的資訊,作為參與生產資訊和應用資訊的持份者,我們,尤其是身為人文學者的我們,至少可以發出兩個天問式的問題:「誰知其數?」「天極焉加?」(語見屈原《天問》)也就是問:有誰知道數字書海的數量?數字書海的極限設在哪裡?「黑色的橋」把人類引進千種萬種億種兆種資訊的「黑洞」?

今天的中國人文學者,面對着數字書海,會感覺到這是個最好的時代,也是個最壞的時代。

各種各樣的資訊,點擊可得;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遊目騁懷,極視聽之娛,超過王羲之的千倍萬倍。只就聽的「書」舉個小例子。我們隨時可聽耳機的千曲萬曲,而兩百年前可憐的濟慈(John Keats,1795-1821),貧乏得一聽到樹上夜鶯之「歌」就興奮快樂陶醉到要寫詩以記此美事。聽和視的資訊都從八方十六面,包括「一機在手,萬事開心」的手機微信朋友圈,翻滚呼嘯而來。

人文學者做研究,圖書館和個人書房的實體書,「谷歌」、「百度」網路資料,WhatsApp、微信公眾號你傳我發的各式網文貼文,你想得到的都得到(這讓我想起《紐約時報》報頭的標語「All the news that is fit to print」即「一切新聞,應有盡有」);不想得到的更是超額「被得到」。一切該參考的古今中外文獻盡在你手中,資料極其豐富,取得資料極其便捷。5G時代各方湧來「無止(境)」的信息海量洋量。要編某專題的書目,要編某個作者的選集以至全集,要編甚麼索引要統計甚麼分析甚麼,就線上線下收集,雲端悉載,圖書滿館,不愁沒有資料而愁資料太多。這是個最好的時代,你所獲多不勝收、美不勝收,所獲可令你狂喜狂歡,時時刻刻都可以是資訊的超級嘉年華。

 

數字化時代人文學者的愁苦擔憂

這也是個最壞的時代――最少對我而言(應該也是對許多其他同行而言),壞在使我們苦,壞在使我們憂。勤奮的學者會極為辛苦。文論經典《文心雕龍.論說》早就指出,現代的碩導博導更反覆叮嚀,做研究必須「彌綸群言」即綜合組織可得到的各種資料各種言論,這樣研究後寫出來的文章,能「師心獨見」的,才是好論文。如今數字化資料極為豐富極為豐富,假如你要認真而全面研究一本經典如《文心雕龍》,你可能要參考約兩個億的文字――根據戚良德《百年「龍學」探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的統計,龍學「有關著述已超過七百種、文章達到一萬篇、總字數約有兩億」(見該書頁371)。研究魯迅嗎?已有魯迅研究史一類的書出版過,而一本名為《魯迅手稿全集》的七十多冊,近日轟然投進了「魯學」的書海。研究錢鍾書嗎?今年(2021年)出版論述錢鍾書的專著最少有四五本,當然還有近年出版的《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和外文筆記,早就是七十多冊。龍學、魯學、錢學都是顯學,上面所說的實體書之外,各個網路平台多的是新近的相關貼文,又是文字文字文字。研究者不盡量閱讀理解消化「群言」,哪有可能推陳出新做到「師心獨見」。四五年前我讀到一個令人驚心的數字:中國最近有一年出版的人文科新書,數量達三十四萬種。

做研究,「讀書多,身體疲倦」,辛苦啊,「亞力山大」啊,過勞啊!今年11月11日《學人Scholar》一網文稱:2017年5月4日英國《泰晤士高等教育》刊登文章,介紹瑞典某學者主持的一項研究,結論指出在世界各國中,中國學者所受的壓力最大。壓力來自多個方面,包括科研。當前中國有很多「世界第一」,我沒有統計資料,不過,中國近年每年出版的人文學術書籍數量,應該也是世界第一的。

研究極多,研究成果極豐富,評論研究成果者因此也極為吃力辛苦。書海裡這些文章,內容有「硬傷」嗎?有「軟傷」嗎?比起別的同類研究成果,這研究成果的表現如何?成就如何?可得到高評價嗎?即使評論者非常博學,如何析論如何評價都是難事。如果評論者認真,那更要多方面考慮,多花時間踟躇斟酌,才可能有中肯或接近中肯的結論。

當今之世,不乏不夠博學審問慎思明辨就作出評論的人。例如評論錢鍾書只羅列知識,只炫耀學問,說他不是思想家,沒有一家之言。又如批評夏志清,說他揚張愛玲而抑魯迅,說他認為張愛玲比魯迅偉大。這些人或有「偏於憎愛」(《文心雕龍》勸人「不偏於憎愛」),或束書不觀游談無根,或逞一時之快隨便月旦,所言都非的論。如果這等評論者有名氣,其評論極可能影響到不明就裡的一般人。不禁還要舉「偏於憎愛」的一個新近例子。有人把一國之人貶為「醜陋」,撰書鞭撻之;時移世易,作者家屬宣稱決定停止其書再印再發行,理由是當年作者憎恨某黨派,所謂「醜陋」指的只是那群人。當年眾多讀者接受甚至激賞其偏頗的「醜陋」說,就是缺乏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的結果。

「讀書多,身體疲倦」。還有,也是上面引述過的,「著書多,沒有窮盡」。人文科每個教授每個研究員都著書立說,許多人著作等身;這樣的書海書洋,無邊無際,作者能找到多少細心的讀者?能遇到多少知音?這就是我所說的第二個壞處,即惹起學者「但傷知音稀」的擔憂情緒。很多不具盛名的學者,或者非主流的學者,都有上面所說貝洛克式的焦慮不安;有盛名的,也並非沒有。實例不勝枚舉。

 

人文學者有解憂減愁之道?

人文學者在數字化時代如何解憂減愁?請來杜康舉杯暫解之後,我認為學者的解憂之道,在於治學和著作態度的認真而量力;在於看淡名利、知足常樂――這些都是老生常談。

一切論說都應該建基於堅實的文獻,建基於慎思明辨,應該考察傳播中資訊有沒有被扭曲變形,即是《呂氏春秋.察傳》主張的那種態度。學者應量力而為,認識到集體研究的重要。撰寫文學史之類的文字工程,應該是集體的事,如朱壽桐之主編《漢語新文學通史》。(獨立修史而有可觀成績者如古遠清,他始終是個「異數」;我一直想有機會比較深入地瞭解這位修史「健力士」的艱辛歷程。)

另一個解憂減愁之道,是學者盡量淡薄名利,知足常樂。名利之心人皆有之,嚴謹認真的學者不應以海量生產的作為,或以嘩眾取寵的手法,求取學術的顯赫大功名。學者在時有驚濤駭浪的書海上,以平湖秋月的寧靜恬淡心情讀書,維持守正創新的治學態度,擇善而從,量力而為,以期對人文學的傳承和創新有或多或少的貢獻。「知也無涯」,書海第五濤的數字化時代,「知」比莊子時代是千倍萬倍的無涯;我們有涯之生,如此這般,也許可以活得苦樂參半,甚至多樂而少苦。然而,名利的滾滾紅塵中,誰都知道難以逍遙無為。

 

[附記]:澳門大學2021年11月23~24日舉辦的慶祝建校四十週年暨澳門大學第八屆人文論壇,以「數字人文與中國人文學的發展」為主題,我在論壇上發表的論文題為《書海「第幾濤」?――中國人文學「數字化」詠嘆調》。有一位學者型作家,自謂他「以詩為文」、「以文為論」,即用寫詩的手法寫散文,用寫散文的手法寫評論。這篇拙作用「以文為論」的手法來寫,可說是一篇論文中的散文,或散文中的論文。


黃維樑 香港中文大學一級榮譽學士,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博士。歷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講師、高級講師、教授;美國、台灣、大陸、澳門多所大學教授或客座教授。著有《中國詩學縱橫論》《香港文學初探》《中國現代文學導讀》《中西新舊的交匯》《壯麗:余光中論》《黃維樑散文選》等二十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