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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曦靜:我的毛孩老師,多多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陳曦靜

「愛是甚麼?該如何愛別人?愛有好壞對錯嗎?」――一直以來,我着迷於追問這些問題,到處尋找答案――書本、課堂、教會、生活。觸目所及,千千萬萬始於愛與關懷的關係,都走成筋疲力盡、傷痕纍纍。甚麼是「愛」?如何「愛」?成年人似乎都不好意思討論這問題,更不願承認自己不懂――似乎都認為這是與生俱來或隨年歲增長的能力。我不懂,我想知道,可惜無從「着手」學習。一路迂迴左顧右盼,這裡篩一點,那裡揀一點,集了些零碎,設法把它拼湊成章。多多――一隻拉布拉多犬,就此以一份「功課」的名義,加入我的生活。

如果說我第一眼就愛上多多,那絕對是矯情。他趴在籠子裡伸長脖子偷瞄我的神情的確有點人性化,但與其說那是「可愛」,不如說是狡猾:默默評估潛在奴才的能量,策劃「拿下」我的計劃。不出所料,一回到家,他就扔掉「抽離靜觀」的面具,原形畢露,如一隻上足了電的怪獸,瘋狂追捕光影、聲音,吠叫着要征服垃圾桶、吸塵器、拖鞋、桌腿、門框,奴才移動的褲管……他想征服世界。半夜無來由驟醒:屋裡、屋外都靜悄悄的,也沒做噩夢,是――啊!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深夜,狗屎,籠子。我睡意全消,翻身下牀,觸目所及,是一臉無辜的多多,站在被踩爛了的糞便上。抹手紙、消毒液、水、毛巾……我一手抱着多多(他則抓緊時間嗅聞啃咬我的手臂)、一手清潔,抑止一陣又一陣嘔吐的衝動。好不容易清潔好,把他放回去,剛關上籠子門,他直直盯着我,後腿半蹲,撒了泡尿。

日子在規律的上課、下課、吃飯、睡覺間,插入無數次的「鬥智鬥勇」:籠子裡的他想衝出來,籠子外的我希望他老實呆在裡面。「出籠」「進籠」交錯間,我很快無法單手控制他。清潔籠子的時間,變成他的探險旅程。我則一邊清潔,邊扭頭注視他的一舉一動,好及時阻止他咬沙發、電線、翻垃圾桶,或是攤開尿墊追在他身後,接住他以尿液為顏料畫下的每一塊版圖。清理完畢,我已呈半虛脫狀態,他則意猶未盡,在小小的房子裡跳躍、追逐,贏的總是他:沒有零食利誘,他是不會乖乖就範回籠子的。

有段時間,我的嗅覺特別靈敏,晚上無論睡得多沉,一聞到大小便氣味,立刻醒來,睡眼惺忪地起牀清理;下課回家一出電梯,也能從鄰居門口的氣味判斷出多多是否辦「大事」了――香水味說明大事不妙,飯菜味則代表一切正常――問題是,後來我的嗅覺靈敏過頭(或是失靈)了,有點分不清飯味跟狗狗的便便味。

「如何及時清理多多的便便、如何阻止氣味蔓延影響鄰居?」多多無法出外的那段日子,這問題夢魘般日夜纏繞我。上班時即使只有半小時空檔,也忍不住跑回家「巡視」情況;最誇張的是有次回教會參加活動,午飯時間特地「千里迢迢」從牛頭角跑回屯門,清理完再出門。那陣子我肯定是「中了邪」,時刻擔心「多多又拉屎了」,甚至半夜如夢遊患者突然起牀,檢查籠子――多多被突如其來的燈光亮瞎了眼,一臉睡意看着我。

有天半夜,我故態復萌,「叭」一聲開了燈,側躺着的多多應聲坐起,手抓着籠子,想出來。我蹲在籠子前,想啊想、想啊想:我究竟害怕甚麼?為甚麼那麼在意?不就大便而已嗎?他不還是隻小狗嗎?我究竟害怕甚麼?

我害怕很多東西,例如跟人打招呼,例如聚餐、團體活動中的寒暄,例如坐小巴喊「唔該有落」,例如到街巿買魚、例如每個學期的第一節課……我從來都不是個「勇敢」的人:抓色魔、打壞人這類事我肯定繞路走,於職場為其他人謀福利而跟管理層針鋒相對或據理力爭,也是想都沒想過。最多是告知對方:「喂,這樣說/做過界了。」然後承受對方「你太小氣了」、「你太敏感了」的評價,又或是坦然面對自己「大齡」「單身」的狀態,這些已算是我「勇敢」的極限了。如今,居然還怕起狗狗的便便來!簡直是聞所未聞、得載入健力士世界紀錄的事了。

我想啊想、想啊想:為甚麼怕?因為衛生嗎?不,我沒有潔癖;怕多多吃便便?也不是,俗語有云:狗改不了吃屎。再說,我瞭解過是無聊,尚未消化的營養的緣故。動物的本能雖噁心,但可接受;怕鄰居投訴?嗯――似乎有那麼一點,但還有些別的甚麼――是甚麼呢?難以捕捉――啊!「失控」!是「失控」!無法控制多多的排便時間、地點,他擾亂了我的生活秩序,還有心。

「便便」帶來的困擾,算是有了答案:假如是人類的話,他還不過是個軟趴趴的嬰孩呢,有甚麼好計較的?我訝異自己居然花了這麼多時間才想通,同時發現,我從沒當他「小奶狗」,而是視他為「麻煩製造者」,是「剋星」。這次的豁然開朗,無疑是一個小小的里程碑。可如果因此認為我們的關係從此進入「蜜月期」,那就大錯特錯了。放他出籠子、帶他外出,經歷的是層出不窮的「失控」狀態:花半小時訓練他等候食物;教導他不要因一點風吹草動就毛髮聳立、吠得歇斯底里;無數次假裝離開、回來、離開、回來,防止他患上「分離焦慮症」;在他極速衝向人或狗而把我拉下單車、令我仆倒在地,仍強裝鎮定、強忍疼痛向人道歉……從沒有一個人或一件事如多多這般不留情面地逼我直視自己的軟弱:脆弱得經不起一絲水面的顫抖――只是顫抖,根本還沒形成漣漪,更稱不上波瀾。

多年以來,我一直生活在校園的環境、氛圍中。當我走出校園、走出教室,拉着多多的時候,看起來只是個「教『子』無方」的遛狗女人。誰都可以因為受驚嚇、被騷擾而投來一記厭惡的眼神,甚至帶情緒的話語,可誰也沒有責任、義務表示鼓勵或支持。我一向以為自己不在乎外人的評價,卻往往因路人的善意而歡喜,因他們的「惡意」而沮喪。原來不是不在乎――恰恰因為在乎吧,所以一直藏身相對單純的校園,切斷一切被檢視、被批評的可能。在小小的「世界」,謹言慎行,做一個斯文、通情達理、乖巧的人。實際上,生命的枝椏完全沒有伸展開,去探索更多可能性。

日復日月復月年復年,我每天帶多多出門,那個害怕失控的「小女孩」慢慢長大了,看清了自己不再是等待保護的小女孩,別人也不見得比自己堅強。每一個擦身而過的人,都可能是個害怕被世界傷害的小男孩或小女孩,等待被「善待」。我們都長了年歲,可惜,並不是每個人都因此變得更成熟、更堅強。

養多多後,我祈求最多的是:神啊,請賜給我愛心、耐心、勇氣。我需要愛心、耐心、勇氣。愛心、耐心、勇氣……如今,我知道這看似複製、黏貼的每一天,都蘊藏着無限可能、各種元素,把它們混上陽光、空氣,再加一點沉澱和思考,就轉化為愛心、耐心和勇氣。多多,是功課,也是老師。我繼續求:請賜給我愛心、耐心、勇氣。讓我成為令多多驕傲的學生。


陳曦靜 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現為嶺南大學社區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