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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樹堅: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麥樹堅

戰後擇個天氣不差的日子,太婆帶着舅公到橋底斂太公的遺骨。這個收拾的動作不同於「撿骨」――並非從土葬墓穴裡挖取整全屍骸、清理乾淨後以坐姿安放金斗甕。太公在橋底斷氣後面對風雨陰晴,分解,骨架化。

自從敲鑿鱟地坊故事屢受挫折,我肯定母親堅守她記憶的城池,寸步不讓。從舅公的喪禮回來後她一反常態,主動、首次提及太公跳火車橋的事,此罕有舉措猶如從城垛拋下繩梯,意味舉足輕重。詳情對家族歷史而言,若能梳理多宗相連事件、涉及多項重大抉擇──譬如遷居、輟學、出洋、早婚,那便是不容忽視的敘述折點。當時母親壓抑後知後覺的傷感,以食指在前額比劃那道致命裂口,並描述它的粗幼,教聽者心驚膽顫。同一動作,舅公的後人應該在她面前做過,令母親參照他們的表述手法。這樣的連貫,跟太公生平最後一件事在他兒子的喪禮上浮顯同樣不純屬巧合。母親素來警覺像魚,若被試探、旁敲側擊就遁回水底靜默。因此我裝作漠不關心,以平穩調子,像風推開吹彈可破的肥皂氣泡:「為甚麼要跳下來?」

淪陷時期九死一生的思維:「被日軍追捕,橫死豎死,乾脆跳橋搏一搏。」

我一直以為太公是病死或老死的──外婆不說,母親不談,就這樣看待。實情是外婆不說,母親一直以為太公是病死或老死的,所以不談。直至舅公的後人在喪禮上提及「外婆不說」的原委,母親才驚覺過去的「不談」源自不知。如今知了,不禁問:太婆如何獲知太公跳火車橋?通風報信的目擊者該也在火車上,僥倖保住性命。目擊者跟太公要麼都是水貨客,要麼是游擊隊成員吧,否則怎會在有限度服務的火車上被追捕。

往後我依理琢磨細節,翻揭醫學書籍推斷死因,除了額骨爆裂腦部重創,亦可能是頸骨胸骨折斷、內出血;若傷勢未致即時斷氣,待了多久才獲解脫?未幾心裡冒起一個念頭,略加思索,欲追求更穩妥的脈絡、更清晰的空間圖像。與其閃爍其辭,這次直指要害,冒險追問:「太公跳的橋,在華段抑或英段?」

意圖過於着迹,母親略帶慍怒回應是英段。探詢到此為止,旋即轉換話題淡化氣氛。那些年深日久、無法從母親口中套知的信息,我依着「英段」的方向挖掘,拼出以下梗概:

太公跳火車橋的日期介乎1942年年中至1945年八月杪。1941年12月香港保衛戰爆發,為阻撓敵軍推進,不欲鐵路落入對方手中,皇家工兵撤退時投放炸藥,將橋樑、煙墩山隧道炸毀。日軍於1942年3月底完成煙墩山隧道的基本修復,1944年1月8日始完成整條英段鐵路的修復。1944年年中限制只作軍用,但12月有報章指鐵路服務有限度向公眾開放。

當時鐵路為單軌系統,由蒸汽機車拖動七個車卡。英段南端總站是尖沙咀,順序北上為油麻地、沙田、大埔、大埔墟、粉嶺、上水,全長三十五點四公里。火車途經五條隧道、十九道橋。上行火車在油麻地站以北、近何文田通過一號隧道,煙墩山隧道是二號,馬尿水南、北各一條隧道編號為三、四,近大埔滘的是五號。隧道俗稱地龍,煙墩山隧道北口叫地龍口,連接九號橋,橫越城門河的是十一號橋,十七號橋近馬尿水(今沙田凱悅酒店附近),十九號橋在樟樹灘(填海、重鋪路軌後棄用),一直數過去……橫越大埔河、林村河的分別是廿三、廿四號橋。

無從推斷太公乘搭的火車上行或下行,載人或載貨,日間或晚上,由車卡左方或右方躍出。跳落基堤縱能保命,追兵卻容易趕上,因此得冒險跳橋才有逃生指望。撇除離河面不高及非人迹罕至的橋,太公最可能躍出九號的徑口橋。煙墩山隧道長約二點四公里,彎曲的隧道最高點約海拔四百米,北行列車要攀上1:150的斜坡,再順着1:100的斜度衝出隧道走徑口橋。徑口橋橋墩的磚塊來自就地興建的窯,根據建造時拍攝的照片推斷,橋面離地至少二十米。一段攝於1938年的新界黑白紀錄片顯示徑口橋下是沙田谷的田畝。收藏家鄭寶鴻先生擁有的一幀1960年沙田谷黑白照片,清晰可見徑口橋有兩個方形橋墩,橋下是農地、草坡之類。粵語片《驚天動地》(1962年)炸毀橋樑的結局於徑口橋取景,影片中徑口橋側有陡峭的石級,附近山頭草木扶疏(片中橋底是河口,為剪接效果)。

母親透露太公跳火車橋一事時狀似不吐不快,是否有意說漏嘴,借我欲罷不能的衝勁搜集事件的拼塊?戰後某日外婆才回到太婆身邊,這個某日可能遲於斂骨。舅公的參與比較可靠,然而口耳相傳的事蹟隔一代便斑斑駁駁;愈少人知,就愈快煙淡雲銷,風吹霧掩。將近八十年前的事,或許並無想像中的影響深遠,又即使家族中有誰因此改變命運,弄清事發地點有何意義呢?世間千迴百折的事情並非供人尋根究柢,此處一迴,那兒一折,紛繁隱密,即使記錄完好,又好像沒有甚麼好說。

為何我擇了個天氣不差的日子,從顯徑站出發穿過屯馬線和東鐵線橋底,朝着濾水廠、電塔那邊走?轉上徑口路左方分支,路窄人稀,電兔(電動列車)於左方飛馳。員工宿舍側的小路通往配水庫,中途有轉落叢林的岔口,連接煙墩山隧道遺址。地圖標示隧道口海拔約三十至四十米,前方是綠化斜坡,上方是顯徑邨顯貴樓、顯運樓。實地考察至此中斷,未能證明甚麼──如尋找鵝頸澗遺迹卻止步於車來車往的堅拿道。徑口橋隨着列車電氣化、煙墩山隧道停用而拆卸,自此地龍南、北口再無鐵軌的前文後理。我需要一份四十年代有等高線參考的精細大圍地圖,哪家大學圖書館有藏書呢?唸唸有詞,思緒被澣衣婦的閒話家常打斷,沿着附近的弱水河溪折返顯徑邨。

跳火車橋地點的考證告一段落,因不逮、不果而不甘。也許改天某位長輩轉動渾濁而多淚水的眼珠,藉着補述、重述推翻一切,出現太公跳船溺水、太公走山路被虎吃等等版本。太婆、舅公應該沒有為斂骨一事留下足堪琢磨的文字記錄,事發地點為煙墩山隧道北口的徑口橋可謂證據不足,斂骨情景失去真實支撐,盡是猜想中的猜想。我竊竊馳騁臆測,其中一種臆測是母親全盤採納我搜羅的資料(攝影、地圖、剪報、紀錄片、參考書),結合她對太婆、舅公和往昔所知,以第三身視角重構1945至46年某月某日徑口橋下的經過:

 

外婆領着少年的舅父從大埔道往下走,或從紅梅谷經徑口村上行,沿着路基找到徑口橋復繞至橋底。橋底無成蔭樹木,野草及膝,碧綠的浪。

如涉淺海,他們手攜或揹負容器與工具,分散打撈外公的遺骸。

橋底、谷間寂靜得蟲鳴如戰機轟炸,雙臂被蟲子咬出許多滲血紅點。

是誰先發現骸骨,以悠長的一聲「噯」招引過去?

骸骨的姿勢和位置有助推斷死因和事發經過,辨認身份,他們有端詳過吧。

私人物件該被盜取或散落,衣衫侵蝕淨盡,難作參考。若橋底不只一副骸骨,他們能否憑骨盆形狀區分性別,按照股骨估算身高,靠牙齒顆數和磨損認出外公的骷髏?

外婆以未亡人身份托起顱骨,用食指丈量前額的缺口。

約每小時一班的蒸氣火車於頭頂駛過,如雷貫耳,車輪殼托殼托殼托……震痛耳膜。

從谷底遺骸數量、骸骨的特徵,最終由外婆決定帶走這副骨頭。

莊重恭敬在心中,他們拎起顱骨、肱骨、股骨等大骨頭,再剔除草莖沙石盡量拾齊髕骨、腕骨、趾骨、椎骨等小骨頭。若沒有戴上手套,皮膚會沾染腐壞的氣味,可他們不以為意。這幾年市區街道、邊境路上躺着許多屍體,已適應這種氣味。舅父暗中評估火車橋與骸骨的距離,從那裡到這裡維時幾秒的過程。

殼托殼托殼托,又一列火車駛過頭上橋樑。

日落前他們揹着、攜着丈夫、父親的骸骨離開沙田谷回家。骨在容器裡碰撞像有生命的卵石,一步一哼唧。從此他們忌諱火車橋的位置,僅在每年某些時候暗自憶起,不忍跟眾多子女提及片言隻字。

 

收拾遺骸的意義大於印證消息,骨頭不只是骨頭。它撫平妻子對丈夫的悱惻、解開子女對父親的掛念,把遺失的、未歸結的甚麼拾回,補完,而安葬猶像修補損毀的鐵軌,火車由太婆領頭待發。我期盼母親從考證重獲線索,縫補缺漏,那麼她記憶的城池才有費勁固守的價值──這就是我前往隧道口遺址考察的理由,多於核實不科學計算的八份一身世。

「徑口橋」是不錯的答案,但沒有把握就按下不表。在Y形雙開軌道一轉再轉,太公的事蹟穿山過橋,早歸為偏遠荒涼的異姓人故事。既然挑起了,嘗試斟酌,尚能管窺太婆的頑強堅毅。


麥樹堅 著有散文集《對話無多》《目白》《絢光細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