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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友朋:豉油畫勾起的回憶與胡思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施友朋

朋友的微信,常有精彩的貼文;這趟有篇關於國寶級畫家黃永玉(1924~),略述他的人生觀:人要活得有意思一點,不要去做個這樣的人物,做個那樣的人物,費事。對待我們眼前的生活,要活得好一點。

活在當下,求的就是適然。一個人的藝術成就,去到黃永玉這個級數,不就是如詩人余光中(1928~2017)所說:即隨地吐痰/也吐出一道虹來!黃永玉即使蒙着眼,隨風飄動在宣紙上潑墨,也潑出曠世不朽畫作!論者指他從來不被盛名捆綁,活得又真又有趣,真是高見!一如眾人皆知「阿媽係女人」,試問他還要追求甚麼「盛名」?

介紹黃永玉這位藝壇大師,有稱他是「土豪」!九十多歲住豪宅,開火紅色法拉利跑車兜風,是以又稱他為「浪蕩」畫家!

大師出生於湖南省常德縣,祖籍凰凰縣城;父母親都當過小學校長,屬書香門第,他從小就被藝術熏陶。可惜戰亂,過着走難生涯,唸了兩年初中,十二歲已外出謀生,流落到安徽、福建山區小瓷作坊做童工,後來輾轉到上海、台灣和香港。

走筆至此,我應該入「正題」,八十年代,我肯定在佐敦裕華國貨見過黃永玉!那時他應該剛過花甲吧!一個人坐在矮板櫈上,靠着一間銀行嘅外牆,地上擺了一列畫作,大概也有十多張,記憶中沒甚麼色彩,都是水墨畫,黑黝黝的不搶眼,有他擅長的呆萌貓頭鷹、幾隻鶴卓立於芒草水邊,還有一些漫畫式的畫作如老鼠之類,我那時住在廟街附近的舊式大廈,經過,就站在一旁瞅瞅,沒甚麼用心,反正覺得在街邊賣的都是一般風景「行貨」!但見他默不作聲,頭上一頂氈帽,就坐在那裡,神情寂寞!路人也是急急而過,根本沒有人注意,反而有時在這裡擺賣舊書雜誌的,要是有一小堆「鹹濕」雜誌,封面女郎波大籮圓,總能吸引一些後生小子或阿伯駐足觀看!

寫了這一小段,你應該知道我是在懺悔吧!平時就是個草包,根本沒有一點藝術修養,否則,對着那線條獨特,造相怪趣的貓頭鷹,好歹三十塊錢買幅回去掛在陋室,今天不就改變一生了嗎?還用賣文求生?狂買六合彩祈求上天憐憫賜我一夜暴富嗎?

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已如煙!

今年年初,讀到「老總書房」、也是香港藏書名家鄭明仁寫的「黃永玉記掛住的豉油畫」!事件發生於上世紀四十年代香港灣仔道的美利堅餐廳,勾起我八十年代街頭見過黃永玉賣畫的軼事!不知道老人仍有印象否?

鄭明仁把這幅豉油畫的來龍去脈寫得情景動人,煞是好看!老總開筆就道出該幅獨一無二的豉油畫,只有一張A4紙大小,是黃永玉即席在餐廳用餐桌上的豉油作顏料塗在白紙上,幾條熱帶魚便活靈活現,當年的塗鴉之作,現已成為珍品。

說來倒頗曲折離奇。話說當年某天黃永玉約了查良鏞和梁羽生到美利堅餐廳吃飯,他們是大公報同事, 吃完要找數,幾個大男人才發覺沒帶錢,情急之下唯有打電話給葉靈鳳求助,當時葉靈鳳正在附近的《星島日報》上班。等候期間黃永玉閒着,便拿起一張白紙對着餐廳金魚缸的魚群速寫起來,三幾筆便把幾條熱帶魚畫得栩栩如生,再用餐桌上的豉油塗色,一幅獨一無二的豉油畫由此誕生。葉靈鳳匆匆從報館走來美利堅埋單,黃永玉把剛才的塗鴉當做畫稿交給葉靈鳳拿去發表,並笑言今次當作預支稿費好了!

黃永玉於2018年接受央視董卿訪問時說,數年後他在香港開畫展,有一個人拿了這幅畫給他看,叫他簽個名,黃永玉照做並有一則補記略述此畫之由來,時維1986年春。如此一補,令此豉油畫更具歷史價值。這畫原稿,原來葉靈鳳發表後,將它送給畫家黃蒙田,若干年後,黃蒙田又將它送給香港鑪峯雅集會長羅琅。鄭明仁說他也是從羅琅那裡得知這個贈畫故事。

據悉,豉油畫幾年前仍鑲嵌在鏡框裡掛在羅琅家的客廳,記得有一日羅琅叫鄭明仁向香港蘇富比拍賣行張超群打探有沒有興趣把豉油畫拿去拍賣,鄭老總覺得這幅小品的成交價不會太高,於是建議羅琅還是放在身邊留個紀念吧!

然而,漸漸大家把此事忘記了!迨至近年,羅琅失聯!鑪峯雅集沒有人可以找到他,即使連街坊兼老朋友梅子先生也沒有其消息。我問梅子,他也說只知羅琅入了老人院,但不知哪一家,原先的電話也打不通了,無法探望;鄭明仁只惆悵:羅先生已離開北角健康村舊居,不知此豉油畫仍然掛在其廳否?

看來,這幅豉油畫或淪為「懸案」,只供後來文人茶餘飯後笑談!當然,還留下一抹淡淡哀愁!像羅琅那樣熱心香港文學,對人那樣熱情,即使後輩如我,他也殷勤約稿,從沒有一絲架子,出版的書,也一再寄給我,並叫我「指教」,雖明知是客套說話,也實在令我愧不敢當,深感前輩做人的「分守」,實在值得學習!

最近讀董橋先生的《文林回想錄》, 董先生回想在《明報》金庸身邊做事,也數度提到如何學到「做人分守」,並說金庸這樣一個木訥的人令他有點感動:學問那麼好的人原來可以擁有不太說話的權利。我也在金庸年代,董先生做社長時在《明報》當過校對、小編十年,對董先生的話,如今回想起來特別親切!可惜我這人不學無術,平白錯過許多學做人、求學問的方寸和竅門!無論如何,董先生這本文林回想,倒勾起我許多美好的回憶,先生的自序,幾句話已經說盡老朽心事:「文字結緣,命裡注定,每每回想,心生歡喜,也生惆悵。聚散無常,謦欬苦短,忘年的深交一個轉身竟成追憶,能不悵惘?」

有文友說: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真是看透「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玄機!作為一個尋常文字工作者如老朽者流,寫字都為稻粱謀,還有甚麼值得一哂?

做文人,敢問有幾多人可以如黃永玉這樣的大師、國寶,九十多歲仍駕駛火紅法拉利,呼嘯着風,把速度掌握在自己雙手,從來沒有想過要收狂向禪,當年年輕時的一幅隨意豉油畫,道盡其一生真狂有才,活出真趣,「浪蕩畫家」豈可強求哉?即使是「土豪」,也叫人另眼相看!

做人如何有「分守」而深得修養之涵義和如何「浪蕩」而不令人討厭,反覺其傲然不凡;當中如何拿捏,老朽這把年紀,倒也糊塗起來!果然,有些事根本不必說,有些人你也學不來!

滾滾紅塵,人生最後,圖的不過「好死」兩字。

王國維說:書成付與爐中火,了卻人間是與非。思之淒然,味之恬然。

 

――匆匆於2021年10月11日夜 野村


施友朋 福建晉江人。退休資深編輯、教師。賣文大半世紀,至今不疲;熱愛閱讀、寫作,冀娛人娛己,最終目的騙幾文稿費,以資購書賭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