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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俊賢:芒刺在血裡流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吳俊賢

神情木訥的秘書走進來,遞來幾份厚疊疊的文件,沒有多發一言,我知道自己需要逐一填妥空格,鉅細無遺地重複抄寫我的名字、住址和聯絡資訊,還有學歷,這一切界定自身意義的社會標準。我嫺熟地書寫,頭腦放空,無意義的複製,來到教師資歷一欄,滑動的手腕才剎停,我看見秘書輕皺的眉頭,催促說:沒有文憑就skip吧。又復低頭,倉促整理文檔。會議室空調設備完善,我卻感到一陣潮熱漫上頭顱。

難得找到一份助教工作,我欣喜地前往學校簽約,此刻面對聘書,才不知怎的發現喜悅的感覺不似預期。喜悅當然有,只是感覺像是在沙灘上奔跑,腿確然是向前走的,但速度快不得,每一拔足都有深陷的焦慮。橫線和表格有如一塊嶄新土壤,光潔、了無痕迹,等待我簽署,用歲月重新建設一座新的樓宇。旁邊的校長簽署筆迹流麗,似是順着筆尖一溜而出的,沒半點遲疑和拖沓,而我的簽署,一向故作豪放,將「吳」字的兩條腿越邁越開,現在卻顯得斷斷續續,輕裝原子筆握在手裡,沉重如承諾。我牽强地,在缺墨的部分補上一筆。

傍晚的天色是濃郁的褐。這讓我渴望成為一個陽台上打盹的老者,疲乏而安詳,白天與黑夜、清醒與昏沉的界限從此變得模糊,我將任由即將降臨的黑夜掩蓋鋒芒。巴士載着下班後疲倦的搭客,呼嘯駛過。我仰頭,看到一列抵着車窗欲墜未墜,偶爾錯落在鄰座肩膀的頭顱,那裡終究有一顆是屬於我的。綠燈亮起,煙塵消散,對面淺橘色的舊樓映入眼簾。大廈的欄杆鐵枝後,是露天停車場,環繞這棟舊樓,營造出一種近乎蒼茫的孤寂。因為仍未入夜,駕車的業主尚未歸來,停車場仍是一片寬廣的空地,我於是能輕易瞄進幽暗的大堂廊道,瞥見一個身影駐守桌前。初夏午後,他仍堅持身穿恤衫,長袖捲摺至臂彎處,仰賴穿過大廈廊道的風送走暑熱。

車輛急速馳騁,人群帶着似箭的歸心流動,至於我,也是欄杆外的看客,尚有活動的空間和自由,只有他凝止在晦暗的地方。

我忽爾想起平常晚飯過後,在房間整理課業,忙亂之際喝口水的當兒,躊躇良久的他才敢踏入,詢問或告知不怎重要的事項――家庭聚會的日期、週末晚飯的安排、是否已繳交水電煤氣費用。忙碌的人總讓人怯於打擾,像行駛迅速的單車,你會選擇躲避而非正面攔截。我低頭書寫,虛掩房門的時候,又不經意想起舊樓廊道中,他幽暗的背影。

我並不知道,是否畏懼這一張暗淡的臉,使我抗拒像媽一樣恆常探班。爸常有意無意暗示我,有空多去他看管的大廈蹓躂蹓躂,也曾託詞要我替他取點東西,從家拿來他工作的大廈。可是抵埗後他會挪一張椅子,父子對坐,無聊扯淡,直至下一位相熟的住客按密碼時,向老伯或阿姨介紹一句:「我個仔。」黝黑的臉稍稍恢復光芒,我朝那些陌生的臉孔點頭,嘗試將眼前的人與他昨夜在飯桌上高聲談論的人名聯繫――四眼王、死肥張、老寡婦、跛腳李。「好心你積啲口德。」媽說,爸的批判才略為收斂。搬上飯桌的花名,除了有娛樂意義的用途(像四眼王和老寡婦的緋聞),便是他心懷怨懟的對象,像跛腳李指示他清理雨後的積水、死肥張讓他撿拾鳥屍、老寡婦仗着與主席是好友兼鄰居,經常下樓巡查訪客登記表,他們應該不曾想過,微小的舉動會使他們從此烙上貶義的名字。

爸雖然停駐更亭,但拉不下面子,從不做看門以外的職務。與不同大廈主管總是弄得不歡而散,於是託他鴻福,我能進出多棟社區附近的大廈,每棟大廈的位置和裝潢並不一樣,但更亭裡晦暗的背影大抵相同。我畏懼凝視陰影裡的爸,寧可繞大圈經公園回家,也不願步經他正在值更的大廈,彷彿只要如此,他將永遠是那年鎂光燈下,手握麥克風高歌的他。

爸的意氣風發,我只能從媽和姑姐的憶述中拼湊而成,偶然翻出錄影帶,記錄了公司輝煌時期的週年慶典。年輕的爸站在台上,受眾多廠商仰視,他們舉杯,高歌籌款,拍賣商品,場面好不熱鬧。舞台兩旁鼓脹的氣球昂然高挺,如他的意志,似是凌駕於席上低頭進食的後腦勺子。這股虛浮的滿足,為何我如此熟悉?影片右下方橙色的日期證實,那是我尚未誕生的年代。我的出生是爸破產時代的始端。仔細一想,這居高臨下的快意,承受仰視的滋味,似乎教授每節課時都簇擁我。我講課時拒絕使用傳統麥克風,討厭電線盤纏教室地板,對教學形式造成牽絆,無線麥克風牢牢扣上皮帶,我儼如一位導遊,時而幽默,時而取巧,努力餵養身下一雙雙渴慕的眼睛。

「你可別像你爺爺和你爸,心高氣傲,又熬不了苦。」媽叮囑我說,半邊屁股落在沙發邊緣,摺疊着洗淨後從晾衣架收進大廳的衣服。她攥住爸的西褲,手伸進褲管,幹練地把它反轉,再沿褲骨的痕對摺起來,「大熱天還穿西褲,仲以為自己做看更好光彩。」她喃喃道。爸習慣將更亭喚作公司,不容我們把「看更」二字溜出嘴,我們必須說成「管理員」或「保安」。某夜飯桌上,他興沖沖地說:「現在有人把保安員喚作禮賓師,我覺得這名字很好。」我和媽面面相覷,忍不住想笑。

我想,熬不了苦是源於習慣支配,而非服從。課室大門徐徐合上,待機的麥克風發出滋滋的氣流聲,我開始挪到舞台正前方,承受投影機的映照、目光的注視,傳遞所信奉的價值,彷彿這裡與外界無干。褐色透明窗外的走廊,不曾有校長巡視時銳利的眼睛,只有幾位慕名而至的鄰班學生,或兩位驚詫的教師,用手機拍下學生乖順專注的後腦。

爺爺在世時,經常談起他一輩子最感羞辱的事情――他年輕時去一所公司當學徒,替老闆斟茶遞水,工作做得非常漂亮,沒想到唯一引人詬病的地方,是暖水瓶杯蓋冒起的倒汗水。爺爺替老闆掀開瓶蓋,滾燙的倒汗水從蓋底的位置墜落,染濕桌上文件,老闆或許心情不好,責備自尊心極强的爺爺。他感到委屈,視之為畢生最大的羞辱。我仍記得,爺爺說罷後抿着嘴唇,臉頰憋得緋紅,邊用抹布將茶几不斷擦拭,拭得一塵不染,仍繼續擦,像是擦着肉眼看不見的、歷史遺落的水痕。

後來他自立門戶,創辦了公司。爸受不了爺爺的指使,也去創業。二人同樣創建了宏大的事業和自尊。

自從腦袋長了一顆毒性腫瘤以後,爺爺像被戳穿的氣球一樣急速萎頓。他的晚年輾轉進出不同醫院,拒絕接受治療和勸告,還悄悄盤算着深夜逃走。我不曾想過,外形壯碩威武的爺爺,在疾病面前竟怯懦如逃學的小孩。醫護人員束手無策,只好用索帶將他的四肢捆綁在牀的四角,無論我們如何規勸、責備或安撫,爺爺的眼神都彷彿被掏空了一樣,散渙、失去焦點,似乎連僅有的盼望也破滅了。向來重視清潔的他,逐漸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唾液從自己傾側的嘴角流出,牀單也滲出微黃腥臭的水,而我們子孫有如當日的他,努力擦拭,努力捍衛他那僅餘的微末的甚麽。

爺爺臨終前數月,我與他最親密的觸碰,是扶着他坐在牀沿。房間只有我倆,窗簾為了不打擾他睡眠而合攏,寧靜而幽暗的空間,我們並肩坐着,我卻再沒法感受到爺爺厚重的呼息。沉寂良久,他抖抖嘴唇,發出乾燥缺水的聲音:「要我這樣活下去,索性讓我死去好了。」我不知這算是晦氣話還是他由衷的心聲,也忘了如何回應。安頓好他的睡眠,我依言邁步離開房間,此後再不曾,也不敢正視爺爺失焦的眼眸。

「你爺爺太驕縱。」媽說,「一輩子順風順水,太經不起折磨。」爸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別作聲。對於自幼貧苦的媽,嗟嘆命運是一件奢侈的浪費時間的事情。爸默默夾菜,垂頭進食,再沒有開腔。

繞道到公園,坐在長椅上,感受夜幕到來前凝定的時光。我們父子三人都酷愛自由,畏懼指令和困逼,渴望創造,使自己的存在顯得龐大,橫線上的簽署豪放不拘。我想,大抵是這原因,使我在尋找到一份安穩但不特別引以為榮的工作時,感到不安,卻不知道這種針刺似的感覺,源於血液裡流淌的鋒芒。或許我將收斂自己的話題,在打印機前被鋒利的紙張割去指頭的皮肉;或許我將迷失於複製和貼上的循環,然後變得纖薄和矮小。或許我在週末看守校務處的身影,會與爸身穿長袖恤衫西褲的背影相近。各自堅守崗位,捋起衣袖,用手腕抹拭額角。不只一次他抱怨,大堂沒有空調,可他能做的只有竊自發牢騷。在龐大的機制面前,他始終懂得人微言輕的道理。

人家特意花錢去焗桑拿,也是圖那裡能悶一身汗。現在我也當作是減肥。爸曾如此說。自嘲大抵是打破現實局限,實現內心舒坦的妙法。他們都常說,我缺乏幽默感。

當我想起攀滿藤蔓的牆壁背後,爸正在值更的大廈播放他心愛的粵語金曲,又或在跟投契的住客,寒暄打發時間時,我又察覺到,生活雖不如理想中美好,但似乎也不壞。倘若把尺子放在眉額,受阻的只有自己的眼光。

我掏出水瓶,喝了口水。瓶蓋脫離瓶身以後,一滴倒汗水墜落,染濕了口罩。口罩沾了水便報廢了,但我應當慶幸,明天能夠換上一個新的口罩。


吳俊賢 筆名:吳見英。香港浸會大學創意及專業寫作系畢業。作品〈斜坡〉獲第十届大學文學獎新詩組冠軍,散文〈邂逅〉獲第二届恆大中文文學獎亞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