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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榮:宋詩.擬古.王熙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李浩榮

宋詩

宋詩首課,吳淑鈿教授以吉川幸次郎的名言作開場白,「唐詩如酒,容易醉人,宋詩似茶,久乃怡人」。吳老師一邊搖着摺扇,一邊高低吟哦,窗外的獅子沐浴於晨光之中,俯伏山頭,不敢乖張。講義上,我另抄錄一道比喻,也許,是吳老師說的,「唐詩如跳舞,宋詩如行路」。清歌曼舞,鳳飛燕旋,固然考驗功力,而要行雲流水,儀態萬千,亦不輕易。「莫言下嶺便無難,賺得行人錯喜歡。正入萬山圈子裡,一山放過一山攔。」南宋楊萬里〈過松源晨炊漆公店〉,吳老師誦後,以扇柄連頓講壇,三嘆精妙,說妙在理趣。吳老師隨即問我,平日爬山,上山較難,抑或下山。我答,上山。「你還年輕,」老師笑道,「似為師這般年紀,膝蓋退化,下坡如受臏刑,楊萬里所言,乃步入晚年之心境。」淡淡的哲理,淺淺的語言,深深的體會,南宋論家卻往往把楊萬里歸入江西詩派,吳老師說,誠齋實乃先入江西,而後出江西。所謂江西詩派,一祖三宗,三宗黃庭堅陳與義陳師道尊老杜為師,遭嚴羽批評,「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喜講道理,愛發議論,錢鍾書更視為宋詩之缺憾。對於這種貶評,何福仁不以為然,而先生的新詩,可正以知性見稱。「我們沒有一個不議論的詩人,或者一本不議論的詩集。」先生在我的筆訪裡駁斥,「轉變的,其實是範式。」福仁先生建議我,讀杜甫五言古詩,如〈赴奉先詠懷〉全篇議論,雜以敘事,〈北征〉則全篇敘事,雜以議論,諫明皇,刺奸臣,哀黎元;至於《詩經》,〈大雅〉〈小雅〉牽涉議論的作品,亦不在少數。《滄浪詩話》裡,嚴羽推崇《楚辭》,而不論《詩經》,何先生認為,不過一家之言,且有偏蔽。「《楚辭》文字、才學、議論三者都有,當然還有恢宏的想像力,」何先生補充,「美人芳草,沒有的反而是嚴羽鼓吹『羚羊掛角,無迹可求』的禪趣。」美人喻君子,芳草怨王孫,屈原披髮行吟於澤畔,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旨在諷刺世事,志潔辭微。談到禪趣,何先生說,正是前人少見,宋人較多,並引了僧志南〈絕句〉為例:「古木陰中繫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先生激賞末兩句,說優於《宋詩選註》大部分詩作。而後來,明代科舉第一的羅洪先亦曾仿作:「東風吹雨衣不濕,我在桃花深處行。」先生說,相比僧志南,此詩差遠了。錢鍾書《宋詩選註》,眼光獨到,前言精彩。何先生說,他把書中分析各家的引言當散文讀,詼諧的比喻,他讀得津津有味。但是,話鋒一轉,先生仍不免認為,選集略有遺珠,如集裡未收錄僧人與理學家之作。吳淑鈿教授開宋詩課,倒不太提起《宋詩選註》,我奇怪,請教老師原因。「書是好的,但錢鍾書排拒議論之詩,哪又豈能反映宋詩的特色?」春風桃李一杯酒,夜雨江湖十年燈,錢鍾書沒有選上黃庭堅的〈寄黃幾復〉,那確是遺憾。

 

擬古

訪問翌日,樊善標先生電郵我董橋舊著的照片,封面墨綠,白線裱褙《這一代的事》五個大字,作者親題,何紹基體,波磔縱肆,絳紅如閃電,綻裂出華美的風格。那是八十年代,圓神版本,青年樊善標的書桌上,必常敞放着這一片荷葉,接聽詩意的雨聲,淅淅瀝瀝,晶瑩動聽。執筆之初,樊善標說,天秤的一端,難免堆放起仰慕的前輩著作,以衡度自己文字的質量,所以,他學習董橋的古雅、余光中的理性、王力的諧趣、胡燕青的親暱,寫就一系列「擬古」的散文。唯獨董橋,樊先生特意點評〈《憶往》的憶往〉,讚賞含蓄的暗示與氣氛的渲染,恰到表達人事情味,奉為精品。樊善標難忘文中那一幢舊房子,坐落於七十年代倫敦的郊區,門邊古樹蒼老,後窗斜坡雜草荒涼,坡底冷冷躺臥火車路軌,每當車卡隆隆駛過,振落的枯葉每一片均在提示讀者,主人公留學生活的清苦,家累之重。不久,董太太帶着兩個孩子也來到倫敦那個陌生的家。「我在機場苦等了一整天,把他們接回菩提園的時候,已是暮色蒼茫,園中草木都辨認不清了。山坡下的火車聲是他們的催眠曲。」然後,董橋靜靜走到客廳,壁爐沒有點火,只依靠深秋的燈,翻讀案頭一小堆新近買到的書。書頁窸窣翻動,扇起優雅而低沉的格調,成了董橋獨特的文風。樊先生分析,那陣陣書香興許是承繼自明代線裝的油墨。其實,擬古諸作,樊先生模仿得最為妙肖的,倒是擬余光中那一篇遊記。騰飛青天百萬里,俯瞰離島,宛若巨鯤墊伏南中國海,背鰭崢嶸,魚鱗森森,樊善標以大氣磅礴的手筆,潑墨渲染香港的山水。畢竟是中大子弟,余光中的雲繞霧化,盡見於樊善標的筆底。莊子超然物外的視角乃余光中神技,樊先生倒要我留意,「哪怕是余光中最為超現實的詩文,邏輯仍是異常清晰,結構嚴謹。」不似林語堂的小品,隨心而發,也不似洛夫的新詩,不涉理路,故意抹去意象間連接的痕迹;余氏意象華麗,娉婷如蓮,讀之每每教人驚艷,樊善標看清了那一池塘泥,密實得理性,養分充足,方能花紅莖直,香飄兩岸文壇。而茫茫神州,樊先生偏愛王力,在抗戰後方的甕牖破牆上,語言大師以派克自來水筆題寫諷刺小品,辛酸的處境,頓顯可愛。「但《龍蟲並雕齋瑣語》風格並不顯著,把王力、梁實秋、梁錫華放在一起,分別不大。」王力的小品,旁徵博引,此亦樊善標之所擅,但樊善標拒絕把自己歸入「學者散文」之列。「余光中、錢鍾書、梁實秋等學者名筆,自信通達,俯瞰眾生,我卻不習慣月旦別人。」當代散文家林文月分析陸機〈擬古詩〉,否定前人評說,謂非臨帖實習,而是寄託了詩人羈旅懷鄉之嘆。古代文網森嚴,樊先生說,透過擬古婉轉抒情,大有可能。他坦言,自己部分的作品,亦屬此類。然而,更多時候,「擬古純粹是過把癮,如試駕跑車。」先生憶述,曾與文友摹擬唐詩,一人分派一家,樂天、義山、牧之,將李賀留給才華超卓的一位,果然,寫得最妙。

 

王熙鳳

中大教育系的崔晶盈老師分約我們中文組的學生吃飯,聊天。輪到我那一回,老師帶我到新亞書院的雲起軒去。餐館的內壁飾以柚木鏤空屏風,祥雲千朵,飄浮於馬料水的藍天碧海之中。我們坐在靠窗的桌子,窗外高挑的相思與杉樹,紛紛打起翠綠的陽傘,鬱鬱蔥蔥之間隱現一條金蛇,蜿蜒墊伏於晚夏的山坡上,靜靜地憩息着。由於開學不久,彼此仍然陌生,隔閡的寂靜使得樓下莊員的玩笑喧鬧變得清晰可聞,我要緊緊捧着那杯熱茶,方可驅散尷尬的寒意。只好挑些無關痛癢的東西來聊吧,例如天氣,例如文學。「我已經很久不讀文學的書了」,崔老師漠然地說。大概見我眼中閃爍着詫異的目光,老師又微微低下頭,訕笑着說,「中文教育的書還是會讀的。」接着,聊熟絡了,才弄清楚老師的性情,原來她有點瞧不起新月濫情吶喊囉嗦,而醉心於古典的亭台樓閣,「小學五年級我就讀完了《紅樓夢》。」我連忙恭維老師,了不起,了不起,媲美張愛玲,八歲讀紅樓,兩位都是才女。老師雖然啐我拍馬屁,倒是嘻嘻地笑,談興就更濃了。商學院那邊時興講「讀名著學管理」,我請教老師,《紅樓夢》又能否講出課堂管理的學問呢?崔老師即考問我,王熙鳳出場,曹雪芹是如何描寫的。我朗朗背誦起第三回,林黛玉初入賈府,以外孫孤女的眼光打量這位二嫂子:頭上戴着金絲八寶攢珠髻,綰着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着赤金盤螭瓔珞圈,身上穿着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看,你們中文人盡是記住枝葉,關鍵那一句卻不見了。」老師不禁翻起白眼,丟下一句,「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課室裡,教師孤身一把口,怎可以令三十個小鬼頭服服貼貼?「叫罵開罰,那已經落於下乘,」老師以餐巾輕拭筷子,如抹藤鞭,訓誨說,「學生聽見你在走廊的腳步聲,便懂得收斂、坐好,那才叫成功。」王熙鳳姍姍來遲,在後院放聲縱笑,未見其人,賈府上下已嚇得「斂聲屏氣」,四字烘托鳳辣子的威嚴,誰敢不服?崔晶盈老師深得王熙鳳真傳,一雙高跟鞋踏破我們這群準教師懶洋洋的白日夢。她絕不容許學生遲到,遲到即缺席,我們同學每當聽見老師橐橐的跫音迴盪於走廊,連廁所也不敢上了。老師愛穿行政套裝,銀灰光面連身裙,上身一排圓滾滾的金鈕扣,像七八隻眼睛盯着人,盯得台下的學生都乖乖安坐。處理紀律問題,崔老師說,很多時候並非要查找甚麼真相,懂得擺脫無謂的糾纏更加重要。莊子與惠施游於濠梁之上,莊子說,魚兒快樂,惠施質疑莊子的看法,互相詰問,留下哲學史上一則慧黠的對談。這場論辯一般認為莊子大獲全勝,老師說,那是因為〈秋水篇〉剪裁巧妙,再沒有給惠施反駁的機會。惠施若然追問下去,辯論恐怕真會沒完沒了。當師生爭論時,教師須謹記莊子的方法,請循其本。


李浩榮 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畢業,現職中學教師。曾獲青年文學獎新詩組冠軍、城大文學獎散文組冠軍、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組第二名、大學文學獎新詩組亞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