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王良和:易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王良和

「悄悄告訴你,我剛才真的很害怕。」

她雙腳踏在堅實的大地後,邊走邊在我身邊輕聲說,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馬上拿出手機,準備在「熄爐」打字。她說:「錄音吧。」然後教我怎麼操作手機的錄音鍵,我忍不住一輪嘴笑着說:「你阿媽要我陪她行山,剛才拉着繩子爬一個小山坡,她嚇得死雞一樣。我伸手過去扶她,她大叫:『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剛才,我們越過「梅林洞天」的大岩石,沿着水泥路上山,她說要看梅子林的古藤。時已中午,十一月的太陽在天的正中,萬物金燦燦亮閃閃現形。將到「小雪」的節氣,香港竟還有點熱,沿路沒有甚麼遮蔭的地方,我問她要了一頂鴨舌帽,很快喝了半瓶冰凍的寶礦力。

終於來到梅子林村口,卻有兩條路。她問我走左邊還是右邊?我說隨便。她說,左邊吧,樹蔭多些。然後,我們很快被一列銀色的圍欄、鎖鏈鎖住的鐵門擋住去路,只能抓住左邊樹椏間一段一段弧形垂懸的繩子,側着身子小心翼翼攀上一塊大岩石。我輕輕鬆鬆過去了,站在大岩石上叫她抓着繩子過來。她在起步點抓着繩子,卻不敢移動,一臉驚慌。我只得抓着繩子走回去,在身邊護着她,教她左腳先踏哪裡,右腳再踏哪裡;可是到了半途,在較難跨越的崖石上,她忽然面紅耳赤啞啞大叫;我連忙把手伸向她,叫她抓住。她竟然不肯,好像想哭的樣子,眉頭緊皺,一臉通紅:「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我回頭看看,「懸崖」下只是些矮小的灌木。但她還是在我的守護下,腳踏崖邊,一點一點移動,最終攀上了大岩石。她放鬆了,自豪地笑,但很快又在另一邊抓着繩子爬下大岩石時「不行」、「不行」地驚慌叫着。

我們,最終沒有去到梅子林,沒有見到巨大的樹藤――爬下大岩石,走了幾段石梯山路,她停住了,仰首望了望小水潭後並不險峭的山坡,廢然回頭:「不去了。」我忍不住在下山的水泥路上按着手機的錄音鍵笑着說:「下面又不是懸崖峭壁,這也怕,以後不用行山了!」她聽到我向兒女「報告」她的糗事,幸福地傻笑。然後,我上載了她抓着樹椏間的繩子回到起點時彎着腰不停笑的照片,打下這些字:「克服了挑戰,媽媽從『死雞』變笑爆嘴,係咁喪笑!」

不知為甚麼,我十分「回味」她不要碰我、一臉驚慌的樣子──想到這個女人,本來是千依百順的,約她大清早從沙田來華富邨陪我飲茶,她天未亮就來到酒樓,還喜氣洋洋地笑着,十足喜宴席上伴碟的蘭花。自從我娶了她她就越來越惡,我說去東北,她就說去西南,還得色地說:「係呀,我係鍾意去西南呀!」──就忍不住要取笑她。

她溫柔地解釋:「我們走那條路前,不是問過一個從左邊路迎面而來的男人嗎?他說左右兩條路都可以去到梅子林,右邊的走五十五分鐘,有很多石級;左邊的走一小時十分,樹蔭多些。我知道你怕熱,就說走樹蔭多的那條路囉,我怎知道那個男人不知道我……」

「這麼雞屎。」我接口。

她笑了。然後我又取笑她慌失失大叫「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她笑了:「我怕會掉下山崖,抓着你一起……真的……。」

 

我們會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嗎?讀過葉慈〈湖心的茵島〉,我總會憧憬用泥土和枝條,蓋一間小茅屋。大學畢業前,我在大埔尾村一幢百年老屋中,終於有了自己開着一扇破窗的小房間。

出村和入村都要走那條斜度十足的水泥路,老屋隱伏谷中,山的玄牝,閉藏深處,不動聲色。我常常一個人守在昏黃的檯燈前,對着一面油漆剝落的牆壁靜靜讀書。最難忘是雷雨之夜,一聲巨響,轟!山谷震動,我的房子顫動。我正在吃晚飯,樑塵沙沙落下,落在碟子上的排骨、碗中的白飯。我收拾未吃完的飯菜,洗淨碗碟,看白瓷上閃着寧靜好看的水光。然後我站在破窗前看盛怒的黑夜突然激亮的電光,天地放心哭;回想某個午夜,雷電交擊,下了小巴進村,頭戴超級市場的塑料袋,在暴雨中如瘦馬狂奔,卻見濛濛夜空,一閃一閃的電鞭揮擊下界,一條條怖亮的金龍直撲遠山,陰陽交,雷出地奮,滾撞山谷──史書記載的神異時刻,玄牝動,風雲湧,龍門開──嚓的一聲,斜路怖亮,我的瞳孔放大,大黑暗中映進路邊一個一個異常光亮的屋形墳墓、墓中瓦盆覆蓋的金塔,轟!

終於等到一個晴朗的夜晚,我打開兩扇木門,拉開院子的鐵欄,送你離開。村路陰暗,我亮着手電筒照着前路,草叢刷的一聲,一條黑蛇竄過,嚇得我們停住腳步,你緊緊抓着我的手臂。黑蛇過去了,沒走上十步,手電筒的光柱迎上了一條擋在小路中心、盤蜷不動的青竹蛇。你說:「有毒的,怎麼辦?你怎會住在那麼多蛇的地方?」但我們還是越過了青竹蛇,撐上了長長的斜路。我把你送到村口,望着你上了車,巴士駛向寬闊的大路;回頭俯瞰靜伏谷底的大埔尾村,眺望騰躍欲奔的遠山──我看見三月的春日凌晨,你挺着些微水腫的雙腳、即將臨盆的厚腹,數算着陣痛的時間,說:「要到醫院了。」我喚醒還在熟睡的兒子,為他換好衣服。貓子睡眼惺忪,懵懵懂懂,我說:「你快要做哥哥了。」兩歲的兒子站在紫光漓漓的大魚缸前,望着那些游來游去的七彩神仙,學着爸爸的口脗,指着游過的小魚說:「鴿子紅、大餅仔……」然後我打開家門,我們仨出發去醫院了。

第二天,我帶着長子回來。在醫院的牀前,你怪我遲到,「有沒有搞錯?……」裝出生氣的樣子。我溫柔地解釋:「兒子出生,我等了十多個小時,我怎知道……如果知道……?」你後來總是說:「你聽到是個女兒,開心得跳了起來。」

 

生命中總有連綿起伏的大山,有時擋在前面,升起濃霧;有時把風雨、風沙擋在後面,山色青得可以洗心。

你問,為甚麼會在山中迷路?我說,因為老師不肯回頭,堅持要走到純陽峰。那天早上,我穿上白色的長褲、大紅的T恤,T恤的左右臂都有我親自縫上的圓形虎頭徽章。同學在火車站見到我,莫不嘩然:「你這是行山嗎?傻佬!」那是我第一次行旅於山中,二十多個中二學生跟着班主任爬八仙嶺。老師說:「八仙嶺有八個山峰,也有人數出九個,八還是九,我分不清。」我們離天空越來越近,終於爬到山頂,走過一個一個頂峰。下午四時,我們仍不知在哪一個峰頭,而霧開始從遠處的峰嶺飄過來;我有點擔心,建議回頭,沿來時的徑路下山;老師說,他以前走過這條路,繼續走,便會走到純陽峰,那峰的山路並不險峭,很快走到山下。但天色更快黑下來,直到晚上八時,我們仍走在黑暗的山中,互相扶持,小心翼翼抓着樹枝探路而下,不時響起小石從鬆脫的泥土剝落,滾下山坡的聲音。檸檬黃的新月掛在天邊,疏星一閃一閃眨着鬼眼;我們靜下來時,聽到蟲聲唧唧。這時候,我白色的長褲在黑夜中反光閃亮,老師叫我走在中間,讓前後的人都可以在黑暗的樹叢裡看見相認的「白光」,不致掉隊,安心些。八仙嶺關上了崇高的門闕,把我們重重圍困。九點鐘,我們還迷路於山中,同學越發驚恐,但沒人哭。有人說幸好我穿了白色的長褲;有人高呼「救命」;有人大力吹響求救的哨子;有人不斷按亮照相機的閃光燈。我們帶來的乾糧和水都吃光喝光了,飢渴疲累。救命!有沒有人啊!救命!終於有人回應──附近露營的團契循聲尋來,把我們帶離險境。

多少年後呢,我把你帶到八仙嶺來了,兩個人,你一邊攀山,一邊聽我講述在八仙嶺迷路的故事。我說,晴日的午後,在中大知行樓的宿舍,隔海看山,山徑隱隱有人影移動;天高雲遠,山青水藍,我受不了誘惑,終於在某天下午,沒有水沒有地圖沒有指南針,一個人來到山腳,見路就走,胡亂爬到仙姑峰頂,然後沿來時的山路一跳一跳迅速跳到山下。我說,我曾一個人爬到山頂,來過的,不要怕。但樹木越來越少,山路越來越難行。我看見你的臉由不自然變成驚恐。

回頭嗎?我問。

你說,走吧。

走到險峭的馬騮崖下,仰望巨大高峻的崖石,你好像緩緩步向刑場的臉,使我不忍。

回頭嗎?我問。

走吧,你說。

然後我們繼續上攀了。這是要用雙手攀抓崖石的路段,我運指力抓石,爬到一塊大岩石上,回頭把手垂向你;你伸盡手臂也觸不到我的手指。我爬回石下,在後面教你一步一步上爬,右手先抓哪裡,左腳再踏哪裡,但你還是爬不上大岩石;我伸出雙掌,用力把你推上去,你終於爬上了寫着「翔鷹」二字的崖上。

舉足回看百嶺低──我們站在仙姑峰之巔,不能再上了,也不能再染指別的峰頭。天下有山,在崖邊俯瞰潮去潮來的赤門海峽、柔藍紗軟的吐露港,近岸安穩的一排排水屋變成了可愛的玩具模型──你終於笑了。而對岸,中文大學的山上,一座樓的一間房裡,窗前一雙尋山訪水的眼睛,找到了一脈長藤垂下的山路:

 

探路進山,循腳印踩出的隱約小徑

走到盡頭會是哪一個峰頭呢?

荊棘與落葉,腿間絆纏着野蔓與亂草

風吹起一片松濤

叢叢碧青的松針外,雲移天靜

這身影將幻入時間的水墨

濃黑中的虛白,濛濛水光的呼息

回頭問你累不累,野路可沒有亭子呢

(看畫的人在疏樹和山石間)

跟着我,會不會擔心迷路?

多少年隔海看山

不知道山中和山外的風景,而我們

尋找風景,成了風景

山盤水繞,頭上寒煙升起,我老了

 

你在後面說:走吧。

 

導演叫我跳起,摘一個柚子。吸氣,用力一躍,雙手抓住一個低枝的柚子,猛力剝扯,枝葉顛搖,沙沙作響;柚子剝落,掉到地上,眼鏡也幾乎掉下,我連忙舉起雙手抓穩眼鏡臂,嘴角顫動,幾乎笑了出來──這個鏡頭,竟然出了街。

導演把青澀的柚子放在桌上,遞來一柄小刀,叫我把柚子切開。我一刀一刀把皮層極厚的柚子分成兩瓣,連中心的幾粒果核都迎着刀鋒分開了。導演叫我觀察柚子,與柚子對望,我觀察了一會,忽然若有發現的瞪大了眼睛──這個意外的眼神,導演喜歡,切柚的過程,自然出了街。

我以為導演請我帶他們看一看那幢百年老屋,實地瞭解場景,準備拍攝工作──為甚麼到了現場,他叫我做甚麼我就做甚麼,糊里糊塗成了臨時演員?

搬離了大埔尾村,八年後,我第一次回去,因為香港電台要拍攝《寫意空間.詩人觀柚》。

「可能那老屋已經倒塌。」未到現場,我說。

我在「拙匠樓」住了一年多,把屋租給我們的老婆婆,每逢颱風來臨,總是語帶憂慮的叫我們搬走,怕這屋塌下,把我們活活壓死。躺在牀上,望着樑瓦發愣。搬來前,我的房間只有牀架,不知甚麼人用過。牀腳堅實,沒有剝蝕;牀頭完好,有形有相;奇怪的是沒有牀面,要重新添置。窗玻璃破裂,風雨入室;部分牆壁油漆剝落,見到磚頭;但最高的棟,只有幾個小孔,雖然有幾條桁給白蟻蛀得斑駁欲裂,但大部分完好,還髹了白漆。風雨之夜,時見飛蟻,有的降落地面,甩掉翅膀,四處爬動。而暴雨來襲,連夢都淅瀝潮濕,連綿的滴答,把我驚醒,連忙從廚房翻出紅色的塑料桶,以中虛的心接盛瓦頂的漏雨,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一痕一痕的雨水又從屋頂的牆壁爬下來,靈動有韻的屋漏痕,漏進掛在牆上的油畫《拖着長臂的婦人》懷裡,溢到框外,濡濡而下,形成更長的、水光漓漓的臂膀。我彷彿聽到不勝負荷的婦人幽黑着臉嘀咕:看看你的房子,爛成這個樣子,看看我!悠悠忽忽,若夢若醒,天長地久的水滴越來越輕,越來越細,潛入了我未來的日夜。於是趁天晴,我拿出了原稿紙,在這破屋中開始創作〈柚子三題〉,從〈觀柚〉、〈孤柚〉到〈碧柚〉,柚樹的根撐出了原稿紙,伸展到老屋的四壁,升起一根一根柱幹,枝葉瘋狂生長,結滿纍纍的果實,又在秋後破突一聲墜落,一個一個柚子被「霜降」的陰氣剝下,有的掉在草地,有的滾到溝渠,在陽光的烤炙陣雨的洗濯寒氣的針砭間剝除了裝飾,腐爛洞穿,散發酒的甜香,引來一隻一隻在果肉的孔洞中進出的黑蟻、黃蜂。然而當我從原稿紙青綠的井田中抬頭仰望,總看見剝盡落柚的叢叢柚樹之巔,懸着一個豐盈的高柚,金燦燦滿在黑暗的中天──如此壯碩,如宮如室,上棟下宇;而我在下面全神耕耘,靈感山崩地裂,風起雲湧,靜待──雷在天上,穀雨決降。

 

來到廣州地鐵站的售票機前,正要購票,一對中年夫婦走過來,男的給我看他黑色手提包上的一橫刀痕,說給人鎅了袋,錢包被偷,沒有錢搭車。我給了他五元,他說不夠,要二十元搭的士。

「我也只是搭地鐵,為甚麼你給人鎅了袋,卻要打的?」心裡起疑,轉身去找票務員,還未找到票務員,一轉身,那對中年夫婦已無影無蹤。

回到香港,向妻子報告事情的始末,說自己變聰明了。

「為甚麼又是你?」妻子說,「上一次呢?」

上一次,我在深圳機場的旅客登機大堂,準備搭飛機去南昌看博物館;一個中年男人焦急地走前來,說旅行團在甘肅遇到交通意外,受傷的友人急需錢運回香港醫病,問我借四百元。他說他住在賣魚街,一口氣把長長的地址唸了出來,街名門牌號數俱全,說回到香港一定會把錢還給我,還抄下我的電話號碼。我給了他四百元,他轉身走向另一條通道。

「為甚麼又是你?」妻子沒好氣地問。

「他說他住在賣魚街,還背書似的把長長的地址說出來,我就信了他囉,我怎知道他知道我鍾意魚,還常常去賣魚街買魚?──你說像不像上天安排?整定的!」

「你做了豬就說是上天安排,那上一次呢?」

上一次,我到蘇州公幹,晚上在蘇州大學門外,走在前面的少女忽然蹲在地上,捂着肚子。我問她甚麼事,她說胃痛,沒錢吃晚飯,還有兩個同學,都未吃晚飯,沒錢搭火車回鄉。隨即有兩個樣子和衣着都十分誠樸的少女走前來。我帶她們到便利店買了一些麵包糕點,她們拆開了包裝袋吃着,吃完,我給了她們七百元買火車票。」

第二天晚上,我又見到昨晚說胃痛的少女在蘇州大學門外徘徊,還化了妝,我就知道上當了。

「為甚麼又是你?」妻子笑着說,「有樣睇的,看見你戴着眼鏡成個書生款,一看就知是個容易受騙的男人,唔呃你呃邊個?」

可我總覺得自己不是那麼「弱雞」的。我玩古玉,交了一些「學費」就自覺適可而止,不能沉迷買玉,只到博物館看:紅山、凌家灘、良渚、龍山、石家河、商周戰漢、唐代的金鑲玉……。戰漢玉器上的龍紋,霸氣昂揚的動態、炯炯有神的目光、勁健的肌肉、非凡的氣勢、陽剛之美,令人心動,鋒銳剛勁的線條,後世玉器更是難得一見。要多少年的功力、耐心的切磋,才能在堅硬的和田玉上琢出如此剛勁的線條?所以我堅信,從事藝術創作不能只靠創新的意念,藝術家既要終日乾乾,纍積經驗、功力,順着個人內在的特質發揮獨特之處,還要在各方面增益技能,求變化,自強不息,才能「或躍在淵」,可望再上一層,進入天道。

──導演把一張老舊的高櫈搬到院外,在方形櫈板的中央,立一個渾圓的、青中帶黃的柚子,然後叫我半跪,俯身凝視着它,就像羅丹《地獄之門》坐在十字架上的沉思者。柚子很大,大得遮着我的臉,只露出額頭。攝影機開始在圓形的軌道上旋轉,我捧起柚子,放到鼻子前,聞到天的冰寒、地的溫厚。旋轉旋轉不斷旋轉,內心的果肉脹到極邊緣──天道曰圓,地道曰方,龍馬負圖,蹄聲得得。我第一塊買的古玉是璧,最後買的古玉也是一塊璧。璧的外圍是一個大圓,寒來暑往,方在其中隱藏;而中心的小圓,混沌虛空,極中淳和之氣,形而上之道,陰陽交會變化;形而下之器,一星在中,四象拱旋──天者清明無形而龍在焉。

 

我總感到我們一定在九肚山有過一次奇異的交會:我在山上沿路而下,你在山下沿路而上,擦身而過的一刻,我忽然有一種恍惚的、震顫的感覺──當我轉身的時候,看見你已然轉身,站在上面,奇怪地望着我。而我們,怎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

你總說我沒有約過你燭光晚餐,你總說我不會主動約你去郊遊,你說:你最喜歡約我──

「去街市買菜。」

鄰居L先生在路上見到我們提着蘿蔔菜心青瓜韮黃一袋二袋蔬菜,豎起了大拇指。和T先生T太太在路上聊了一會,我讚嘆:「他們真恩愛,總是結伴去跑步、打網球!」你即時接上:他們也會說,啊,王生王太真恩愛,經常出雙入對──

「去街市買菜。」

你說我不會用洗衣機,不會按有線電視動物台,不會用手機下載「鴨屎」。我說,我會寫詩,會打鷹爪拳,會欣賞古玉;忽然靈機一觸,笑着加一句:「錢鍾書都不會換電燈泡啦!」

你投訴我肚腩大,我說L先生的肚腩大過籃球。

「我說的是你,你總愛拿別人來比較!他又不是我老公!」

我只好括囊,「幸福」地笑着。

你對兒女說,未嫁我之前,見到我在新屋抹地板洗廁所,覺得這個男人嫁得過;誰知嫁了我,才知道我不愛做家務,懷孕時還要挺着肚子抹地!

我對兒女說,你阿媽「氹」我結婚後不用上班,可以專心寫作;誰知我娶了她,她就要我做到退休!她聽後鬼鬼的笑着說:「這你也信?」然後我們都高聲說被他/她騙了。

兒子說:「冇你哋咁好氣。」

女兒搖着頭說:「真係唔得!真係唔得!」就像平日在外用膳,回家慨嘆食物質素太差。我笑着問:「是媽媽唔得還是爸爸唔得?」她笑了笑,不答腔。

於是我的記憶回到從前,唸大學時,你在八佰伴超級市場做暑期工,我中午來找你,見到你戴着金魚眼鏡,抓着銀色的機械臂用力向下拉,尷尬地笑着。買菠蘿的女人笑着說:「佢唔夠力開菠蘿。」然後又到撬開滿身尖釘的榴槤,你手騰腳震,又尷尬地笑着。午膳時,我們在好運中心的「小巴黎」吃香茅豬扒飯、越南湯河、粉卷,飲椰青,吃得津津有味。大學畢業後第一個農曆新年,到沙田第一城探一個剛買了房子剛結婚的同學,才意識到我們大概也可以「買」房子,當晚就去地產公司,本來只抱着看看也無妨的心理;誰知兩個從未見過漂亮房子的人,竟然被一間裝修清雅、射燈照着兩排書架的小房子震懾了,當下就簽了臨時買賣合約。然後是銀行估價不足,才知道買貴了,若不是拿了幾個文學獎,把獎金儲起來,連首期都不夠。而供樓的利息超過十厘,九成供款都是還利息,二十年……。

某天中午,我們買了兩小盒鮮奶、一個麵包,坐在第一城超級市場門外。還未拆開包裝袋,卻見你低下頭,流着淚,小聲說:「以後,我們就要節衣縮食過日子了。」

我說:「對不起,都是我一時衝動,沒有想清楚。」

但我們還是在明亮新潔的「貓貓軒」,開始了平凡的生活。我在房間裡看書,對着從未見過的美麗牆紙,總是昏昏暈暈的感到一切都不真實──我明明每天對着油漆剝落、露出磚頭的牆壁,為甚麼雙臂觸到的書桌這樣光滑、木紋這樣漂亮?這真是我們的家嗎?然後你成了我的新娘,然後你陪我尋找作家的故居、墓地,陪我看博物館的古玉。1998年歐遊,一次又一次被里爾克感召,在瑞士,我們改變行程──你陪着我去拉龍(Raron)尋里爾克墓、去謝爾(Sierre)訪里爾克博物館。在陌生的山區,有時走進了掘頭路,有時走進了美麗的葡萄園,兜兜轉轉,上山下山,摸索了幾個小時,終於來到里爾克創作〈給奧菲的十四行詩〉、〈杜英諾哀歌〉的穆佐古堡(Muzot Castle),你笑着分享我的喜悅。而每次外遊,你總是照顧我的興趣,我說要到美加的博物館看中華美玉,你就計劃行程,訂機票酒店火車票,還不斷上網查資料,除了我提到的幾個博物館,你說某個地方的博物館也有古玉,你想不想看?而到了那些博物館,我在看玉、拍照時,你總會四處看,回來告訴我,某個展廳還有古玉,是戰漢的;而你,從不催我,看累了,就在展廳外的長櫈上歪着頭小睡。在南韓首爾國家博物館,我欣賞着在平壤出土的漢代玉劍飾、玉璧、玉豬、玉九竅塞、龍紋金帶扣,眼睛發亮;不喜看文物的兒女聽從母親的安排在博物館依路線「遊目四顧」,悶了一個下午,喜聞爸爸終於說看完了,正要離去,我忽然發現還有一個展廳未看,兒子和女兒同時驚呼:「慘啦!」你着他們忍耐,等爸爸看完,三個人又坐在展廳外的長櫈上「午睡」。

S帶着羨慕又不忿的語氣笑着說:「我和太太在布拉格的卡夫卡博物館看不了多久,她就不斷催促:『走得未?走得未?』三十幾個卡夫卡文學景點,我只看了一個。老師,你就好啦;你看我,又要教書又要帶隊去大陸交流又要寫研究計劃,請不到菲傭還有大把家務要做,晚上為兒子洗完澡,哄他們睡覺後才能靜下來工作,真係冇覺好瞓……;沒有師母?哼,火燒後欄,看你還怎樣專心寫作、飛來飛去看博物館!」我聽後,禁不住幸福地笑着。

然而很快的,又一次來到生命的懸崖──父親離世,我終日惶恐痛哭,精神越發萎靡。你陪我到金鐘香港公園散心,亭瀑噴泉,雲浮鳥飛,你以為我會好起來。在公園裡,忽然感到心胸閉塞,無端驚恐,頭快要爆開,自覺精神狀態到了臨界點的巨大凶險:「我覺得我的頭快要爆開了,好辛苦!不是說笑,我的頭好像快要爆開了!」四姊不斷從whatsapp傳來法師講道的錄像、佛家的生死名言,教我打坐唸《心經》,注意呼吸,又帶我去參加法會、聽法師講經,還送了一個蒲團給我。深夜,我盤腿坐在蒲團上,面對窗外的夜空,閉上眼睛;清晨,我盤腿坐在蒲團上,面對窗外的微曦,閉上眼睛。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注意力集中鼻子,一呼一吸;我慢慢感到自己的靈台上,有兩個光明的球體往復升降,明入地中,明出地上,晦其明,利艱貞,失得勿恤……。七八天後,我感到頭腦中高升的水銀柱正一點一點下降,內心終於有了些微的平安,我知道自己又過了一關──

 

仰望峰巒,遇到下山的樵夫

斧在腰間,兩肩疏落的枯枝

雲煙外,誰在燒水,烹茶?

誰在下棋,移動棋子?

誰從容落墨,在我的眼前升起

一座新的青山?

 

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你和她登上了我的高陵,在懸崖邊抓住我,沒有放手。

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回家見父母,是正月初二,已到「立春」,太陽到達黃經315°之時,東北「艮」卦,「坎」過「大寒」盡,萬物所成終而所成始;再過九天,就迎來天氣下降,地氣上升,天地交泰的「雨水」,草木萌動,萬物甦生。那時你的父親,比我今天還小幾歲。沒想到太極圖上,S生命曲線移動,無形的游標一轉,我的父母,你的父母,已成飛灰;再一輪轉,世間已無你我。有時想,我斷氣的一刻,會看見甚麼人、甚麼物,聽到甚麼聲音?──无平不陂,无往不復;三十年後,陽光普照的中午,我最後一次見到那幢老屋,半個廚房的樑瓦磚石倒塌,屋頂爬滿青綠的藤蔓,一蓬蓬下垂。圍欄外的高樹,串串紫花盛開,彎進寂靜的廢園。微風送來看不見的種子,落在院子水泥地的縫隙,處處長出高與人齊的野雞冠,紫紅的花莖,閃閃生輝;在這最後的時辰,我竟見到最美的大埔尾。還有你,我的如花,搖着尾巴輕輕躍上石壆,回過頭來,輪迴轉世對上了恍惚的目光:「永定,老地方等你。」

於是我點亮了一根蠟燭,固定在柚皮燈籠的中心。夜深如許,我們上了船,聞到柚皮的香氣,在風濤與波聲中飄浮──我見到我和你,在鄭州的黃河乘着小方舟,把手掌伸進黃亮的河水;在麗江幽暗的河邊放下一盞明滅的蓮燈;我抱着兒子,你抱着女兒在城門河畔看賽龍船──如霧起時,鑼鼓喧天,無往不通,一起飄過動盪多變的塵世。

 

2021年11月22日


王良和 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之後分別於香港大學及香港浸會大學取得碩士及博士學位。曾獲「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大拇指詩獎」、「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等。2003年憑《魚咒》獲第七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首獎。著有詩集《驚髮》《柚燈》《火中之磨》《樹根頌》《尚未誕生》《時間問題》;散文集《秋水》《山水之間》《魚話》《女馬人與城堡》;小說集《魚咒》《破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