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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月華:家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2月號總第44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顧月華

那一年我二十三歲,天不怕地不怕,根本沒把做飯當做一回事,大學畢業就離開了上海,在河南住了下來,河南用煤餅爐,印象中米加水便是飯,不料出來卻是粥,或者爛飯或者焦鍋巴,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也是不成功,最後改成蒸米飯,才能蒸熟一碗飯。

過了若干年,搬到京劇團的家屬院,那裡的人馬來自北京天津,四家合用一個廚房,一個大娘,一個大嫂,一個京劇小生變成煮夫,另一個便是我。一到飯點,廚房像竟技場,個個都是巧婦,那態度堪稱虔誠,一頓都不馬虎。那小生煮夫繫了圍裙,也是像模像樣,京津遺老們多禮,廚房裡一片問冷問熱的寒暄,天天都既熱鬧又溫馨,更令人心動的是他們的主食花樣,原來是天天換的。

上海人吃飯就是吃大米飯。北方人是一天最多一頓米飯,然後就是麵食,包子、餃子、花卷、烙餅或者麵條換着花樣做。上海人吃麵就是放些蔥花醬油做一碗陽春麵,南方人講究些的用老母雞做湯底,換花樣的是澆頭,有大排、燻魚、鱔絲、鹹菜肉絲、番茄雞蛋等多種,北方人不是,花樣百出。好在我願學,揣着一團酵母麵團,不能扔了,天天發麵,也是一天裡一頓米飯一頓麵食,天天變花樣。

北方人的麵條花樣太多了,我在這㕑房裡學到的麵條主要有以下幾種:

打鹵麵:先把雞蛋炒了,加西紅柿、木耳、金針菜,煮熟後勾茨,澆在煮好的麵條上。

蒸鹵麵:先把切好的肉絲和黃豆芽炒一下放多些醬油調味料煮開便行,上鍋蒸細麵至半熟,把這碗肉菜倒入調和,再蒸十分鐘左右,豆芽軟和了,肉鹵入麵味,也很好吃。

炸醬麵:準備多種可以切絲的菜,如黃瓜、綠豆芽、胡蘿蔔、青蔥切絲,五花肉切末炒香後加入甜麵醬、黃醬或者加辣椒醬,待麵出鍋就任意地調和了就行。

由於學會了做麵食,母親健在時我曾在家裡大顯身手,發麵做花卷,小手一翻一朵花兒是小意思,我做小籠包時揑出了一連串的摺子,可把我母親樂壞了,上海人人都能包餛飩,揑摺子這個絕活在上海人家裡看不見。那年姑媽從香港回來,母親一定要我做包子給大家吃,還把姑媽請到㕑房看我做,其實就是顯擺一下自己的女兒會做包子。揑褶子只有一個秘訣,那就是你下手抓住的那個地方永遠不能鬆手,到最後與尾部揑在一起便成了個小碗口。我見母親這麽捧場,又給她們表演了搓貓耳朵,一搓一個,像貝殼狀,下在菜湯裡。

後來在紐約吃麵又是另外的局面,傳說中意大利麵是馬可波羅從中國帶過去的美食,我非常喜歡做意大利麵,有一次在梅西公司的商場食舖,點了一客意麵,因為可以站在一旁看着他做出來,所以常常去點不同的麵,一遍遍地把它的步驟看懂了。

意大利麵是由多種形狀的乾麵去配合不同的調料及配件的,但是幾個步驟是差不多的,先選用甚麽麵,寬的,細的,彎曲的,有形的,都會先去煮熟,撈出放在一邊。在煮麵的同時,爆炒很多的蒜末又是相同的,然後放入的肉類是不同的,如雞肉、肉圓、蛤蜊、培根、香腸、蝦仁、菜花、西紅柿、洋蔥、蘑菇和其他食物,然後放入不同的醬料,有白色的乳酪醬,有紅色的番茄醬,有綠色的羅勒青醬等各種選擇。

我比較喜歡的是實心細麵,就用肉醬橄欖油和番茄醬;通心粉和螺絲粉我喜歡搭配些奶油類醬汁,或羅勒醬,顏色淡淡的、口感很濃郁。我很喜歡用肉醬和蝦仁,不喜歡雞,在中國備受歡迎的雞,被美國的雞砸了招牌,但是不吃雞也不現實,雞牛魚肉風水輪流轉,雞也是我的菜。

雞到我手裡,不外乎這幾種做法,雞翅膀做咖喱雞,炒出油來加咖喱醬,燜一會就好了。嫰的子雞我喜歡用蘑菇燉雞,老的公雞,我喜歡做三杯雞,一杯酒、一杯醬油、一杯香油,再加些糖,省心又好吃。做雞湯時我喜歡加一些自己醃的鹹肉或火腿,燉好了,加入冬筍、芋圓、百葉結或者小青菜。

我在紐約生活了最長的時間。漸漸變得喜歡遍嚐美食,覺得美食不光是充飢,更多的是享受人生。特別去搭乘了十餘次郵輪,既看了風景,也遍嚐了世界美食。對西菜的做法有點心得,食物講究原味及新鮮,一口咬下去,分得清鹹味辣味酸味,檸檬味及青葉子香味,雞是雞味,牛肉是牛肉味,不要把東西混合太過,到最後一分鐘才下作料,到端出廚房時才灑調味的香料,這是秘訣。

命裡天馬行空,最後終會想回家,昔日姐妹兄弟本來是一桌人,現在各自有各自的家,免不了開始走動走動,大家都喜歡在餐廳裡聚會,但是我乍一回國,沉迷於尋找舊日時光家宴的溫馨,所以先去置辦齊全了酒席盤碟碗筷,暖酒杯盞,照着上海人家的待客模式,招待我的姐妹和朋友們。

上海家宴,我是認真的。那麽就照規矩來。

檯布鋪好,每個人的杯盤碟匙放好,筷子擱在筷架上,燙熱的黃酒注入暖盅,我是極痛恨吃飯時鋪張報紙,調羹直接放在桌子上的做法,這種儀式感的習慣我永遠都不會變的。照正常請一桌八個人的話,六冷盆六熱炒,兩三道大菜,加砂鍋鹹點心、甜點甜羮和水果。

冷菜是可以先做的,我心狠,一般都要準備八道才罷休,當然可以去買好,但是我常常嫌人家做的不好吃,所以我也會自己動手做幾道,比如拌黃瓜、醬牛肉、苔條花生、糟雞、皮蛋、海蜇皮、烤麩、素鴨。這是基本的小菜,不辣不麻,口味清淡,可是在上海卻百吃不厭經久不衰。

熱炒是最見功力的,我有時會上魚香肉絲、糟溜魚片、蝦仁跑蛋、絲瓜豆腐、黑椒牛柳和宮保雞丁,這些菜都比較簡單,符合我的吃口必須軟嫩有汁的要求,及色相上呈現豐富的紅黃綠白及濃油赤醬的顏色。

請客總要有些大菜,北方人叫硬菜,就是大魚大肉。現在都會有一條清蒸全魚,其實非常好做,魚蒸七分鐘,倒去料及汁,魚身用蒸魚豉汁澆一遍,上面鋪上蔥薑絲和辣椒絲,用熱油澆上去,吱吱地響過,即成。

當我給大家推薦我的火腿雞湯後,他們吃到了過年才能吃到的蛋餃和魚圓,蛋餃往往勾起童年的回憶,儘管我們從來不需要下廚房,但過年時卻都學會了做蛋餃,那時不像現在天天都可以大開筵席,那些歲月中的美好就是家宴的回憶。

最後端出八寳飯,蓮子桂圓紅棗瓜仁嵌在馨香甜美的糯米裡,與接着的一道酒釀圓子甜湯一起,完美呈現家宴的隆重,家宴因為親友們相聚而歡樂,家宴因此抵達高潮,大家開始被我的殷勤折服,往往有人會感慨,現在上海人都不會這麽費勁地去做這樣一頓飯了,妳這個精神太可嘉了。

是啊,現在還有手寫的信嗎?現在還有串門聊天嗎?現在還有鄰里相幫嗎?當我回到故鄉,時而感到大別墅中的生活越來越孤獨和失落,所以我很喜歡用美食維繫親情,家宴是我心中最歡樂的相聚形式,人聲笑聲流動着,還有竈間裡的香氣,瀰漫在整個屋子裡,對於我,覺得這才是故鄉和家園,它們永遠都非常神聖和奇妙。

退休後在中國和美國兩邊安居,各住半年。每次離去前,泡棗酒三罈。為此,讓我用我的三罈棗酒作為結束語吧。

三罈棗酒,瓶口嚴封如鎖,瓶中紅棗已醉,是遠方的故人,惦念着我的饞,喚回中州的夢,一粒粒親手挑揀,風乾的大棗,棗如夕陽紅,唯餘蜜樣甜,一包又一包,快件專遞而來,一年復一年,邁過黃浦江畔,帶着溫情的紅棗,將三個酒罈裝滿,濃香的醇酒注滿了,撒落枸杞如散花,深藏在北邊牆角。

昔日雞鴨魚肉,酒釀和湯圓,塞滿的冰箱清空了,筵席散了,窗簾籠罩全屋,昏暗寂靜,門窗鎖實了,我們離開家了,太陽追着月亮,又遠去天的盡頭了,屋裡人走了,房空了,曾經夢裡徘徊,廊前門後,一把把椅子上無人,啼鳥破曉三兩聲,寂廖院中更聲靜,卻有牆內三罈酒,兀自縱情酵釀,如生命成熟生長。

等暑夏過盡,主人歸來,房前鳥雀盤桓,喚破了一屋寂靜。葉子紅遍的秋天,北陽台又會掛滿醃臘,醉了蝦與蟹,風乾了鰻鮝,鹽醃了花生,蜜浸了桂花。百合臘梅和蘭花,點綴房前房後,婀娜多姿,顧盼有情,香送窗裡窗外。

屋內樂音繞樑,琴聲鏗鏘,四壁的畫相映,咖啡飄溢滿屋香。三罈棗酒紅了,且把封帶撕了,酒色如晚霞,把我臉頰暈紅,鋪了桌布的檯面上,燈紅酒綠相映,砧板聲聲十面埋伏,如騎兵馳騁峰迴路轉,廚房內又飄香了,朋友們快到了,我站在冬青樹前,望着小路,笑了。


顧月華 上海戲劇學院舞台美術系學士、紐約華文女作家協會會長,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半張信箋》《走出前世》,傳記文學《上戲情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