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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荒田:衣錦還鄉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2月號總第44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劉荒田

1

秋天,一天午後,我們一行從縣城出發,到了台山市三八鄉唐美村時是四點多,離晚飯還有兩三個小時。車穿過以充氣塑膠筒搭成的巨型拱門。拱門上端兩條騰飛的金龍,指爪張開,對着中央的金黃「火球」。門額上一行黃色黑體字,標明這次慶典的主旨:主人宴請親友。操辦這一切的是一家專業公司。金山客還鄉,照例要請客。哪裡開席?選擇有的是。要講排場,可設在城裡的賓館、酒樓,放在二十年前,在門前乃至路口放一塊牌子,上書:「旅美XXX伉儷宴客(三樓)」;如今可以在宴會舉辦處正門上方的大熒幕上播放視頻,志得意滿的男主人及珠光寶氣的女主人居高臨下地微笑招手,旁設字幕:「美國XX市XXX企業董事長XXX先生今晚席設本樓第九層」。次一等的是液晶顯示板。缺點是離村子遠,村民未必能夠全體出席。還有一種――村內設宴,近三十年來越來越受歡迎。箇中緣由,「全村父老鄉親到齊」固然是重點,但心照不宣的一條――還鄉的「風光」,後代的「風生水起」,讓祖屋神檯所供奉的列祖列宗「親眼看到」,乃出於本能的訴求。

我們的車子停在水泥做的禾堂上。從村前步行到池塘邊,才知道來晚了。數十人散在四周,抽煙,談笑。照相當然是主軸。他們要麼是主人樊和萃在家鄉上高中時的同班,要麼是和他們同村的鄉親,要麼是他們邀請的朋友。舊金山唐人街好幾位常常上華文報地方新聞版、前幾天回來主持懇親大會的僑領也從縣城趕到,使聚會的「規格」獲得提升。

時間到了,替主人打下手的鄉親開始召集散落各處的賓客。「落座」可不簡單,要找自己所屬的桌子,要和舊雨新知握手寒暄,要為「坐哪裡」謙讓。我趁空隙,去「考察」外燴公司的運作。不遠處,靠近一條巷子的空地上,停着一輛大型箱型車,車身畫着笑瞇瞇的廚師,下方標出公司名稱、電話和微信號。車子堪稱百寶箱,桌椅、炊具、餐具、罐裝石油氣、爐灶、食材、調味品、飲料、應急用的柴油發電機、雨天用的帳篷、照明設施,應有盡有。臨時廚房內,有生、熟砧板,有多張長桌,上了碟的頭道菜――冷盤整齊地擺在上面。夕陽橘黃色的餘暉灑在紅彤彤的鵝肉和翠生生的白菜上。平日冷清清的村莊,飄着教人垂涎的八角、茴香和酒的香味。

「開場白」是爆竹聲。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長的鞭炮串。引子在百米外的田間小路上點燃,一路噼噼啪啪,帶着硝煙和火光,直奔池塘邊的電線杆下,最後一聲震耳欲聾。紅色紙屑傘一般張開,灑落。全體客人熱烈鼓掌。

主人樊和太太萃現身,樊走在前,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竭力張開,捏緊一大遝紙幣,都是百元面額。樊從我身邊經過時,把紙幣抖抖,輕聲說:「六萬。」這是「衣錦還鄉」交響曲的華彩樂段。樊的太太的手袋裡還有一遝利是封,每一封裡頭放美鈔一百元,是為高中同學準備的。出於硯誼也好,作為對遠方來客的酬謝也好,他們獲得特別待遇,但又不宜讓全體看到差別。樊在每一桌前停下,大家站起來,樊以最燦爛的笑容,最豪邁的手勢,給每一隻伸過來的手掌放上一張。大家不迭地道謝,他和萃謙虛地說,該感謝的是你們,來偏僻的村莊,面子給足了!

站在我旁邊的阿國,也來自舊金山。這唐人街新一代僑領的代表,名字頻繁出現在中文報紙《社區新聞》的活躍人物,此刻是唯一把「利是」退回去的客人。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從西裝內袋掏出另一個紅包,解釋說,這是萃剛才見面時給的,讓他轉交他那年過九十的母親。「不能領了又領。」他說。原來,早在四十年前,阿國的媽媽和少女時代的萃在家鄉建立了很深的交情。萃的父母很早去了香港,留下萃和姐妹三人在家鄉,阿國的媽媽擔當了半個媽媽的角色。萃感念至今,常託阿國給老人家送錢。阿國述說時,語調得意。和主人的交情非同一般,值得炫耀。我欣賞他的不貪小便宜。

暮色不知不覺地低垂。樊夫婦輪流走近各張圓桌,激起一個個快樂的「漩渦」。大家和主人一起,舉起酒杯或茶杯,祝福與感謝之聲交疊,碰杯聲不絕。當年時運不濟的詩人北島,把碰杯喻為「夢破碎的聲音」;此刻,主人豪邁的一碰,卻是「美國夢」豐盈果實落地的沉實之響。響聲激起我的靈感,想起四個字,自問:這不就是一代代「金山客」終其一生的追求嗎?

入夜,天穹蒼茫。碉樓的黑影如剪紙。臨時架設的強光燈從四角照射黑壓壓的人頭。這樣的宴會,村民的本色表露無遺,放肆地勸酒,鬥酒,笑鬧。天真的小狗在桌腳下蹭背,卻不理會滿地的骨頭,太飽了。樊夫婦出手大方,所訂的菜,是要價最高的。於是,我們吃到在異邦想念不已的家鄉菜餚。「潮境蘿蔔」是被我推為「邑內第一」的,其鮮嫩舉世無匹,傳說人把腳踩下田壟,三十尺外的蘿蔔應聲爆裂。清水煮,不需任何肉與佐料,口感不可方物。席上放上一大盤,一塊塊大如嬰兒拳頭,為了這裡離產地潮境不過數里之故。眼明手快的專業服務員,陸續把菜送上,引起一陣陣歡呼。大江的風鱔、汶村的五味鵝、廣海的獅子頭、深井的大生蠔、鹹蝦蒸豬肉、三黃雞、蓮藕丸……本市電視台上以「舌尖上的台山」標榜的招牌菜堆在眼前。正餐之後,有甜品――象徵「發財」的發糕,以及每年「三月三」牽動海外台山人鄉思的「烏芹藤糍」。

 

2

九時許,宴會結束,人們散去。村落回歸幽暗的寧靜。我這個老金山客的思緒開始翻騰。

我曾在舊金山唐人街參加某同鄉會例行的春宴,席間,聽到兩位持杖的台山老人的對話。第一句,老先生問女士:「家裡人都來了吧?」第二句,老先生在雙方談過幾位鄉親的近況以後說:「都這麼捱過來了。」第三句,老先生談到自家身體狀況時說的:「我甚麼也不想,今天上牀睡覺,能醒來,下得了牀,再想明天的事。」三句俚俗閒話,把「老金山」的一生勾勒出來了。

第一句是人生理想。早年的移民,終其一生,最大、最迫切的願望是團圓。但是,回老家探親只是治標,把所有親人都弄到美國來,讓家族在陌生的土地綿延,才是「異國一世祖」們至為頑強的抱負。為了這個夢,他們一邊拚命賺錢,存錢,一邊找律師辦申請。在大陸閉關鎖國的年代,無法可施,只能鼓勵親人偷渡到香港,再以難民身份來美。改革開放以後則以走正道為主,以假結婚、來美產子和「屈蛇」等歪道為輔助。艱難曲折之中,夾雜着多少期許和籌謀,鑽營和犧牲。

第二句是人生寫照,一個「捱」字道盡遊子漫長的奮鬥。初來時不通英語,備受歧視,很少接受教育的機會,在底層靠工時超長的拚搏,年複年地熬,才打下根基。成為諷刺的是,僑鄉百姓綿延至今的傳統是:不出國不算找到「出路」,一代代業已落地生根的移民,寧可耗盡積蓄也要把鄉中親人弄出來,不是為了有福同享,只是有苦共「捱」。儘管世道常變,治亂更迭,出國潮有起有落,但台山人的深層心理之中,這樣的硬道理一脈相通:走出去,「捱」是值得的。第一代苦是苦些,從下一代起,日子就好過了。第三句,指晚年心境,過一天算一天,不預支憂慮。風燭殘年,他的人生成了搖曳的微燄,命運則是無定的風。

我繼續聽下去,收集到更多信息。老先生今年八十一歲,「六十二年沒有回去過。」世故的女士沒刨根問底。我猜,他十九歲出洋,那時正是家鄉解放的1949年。悠悠歲月,他把鄉愁壓在心底。「過去在一起的,走光了。」老先生又說。「在一起」,可能指一起「上埠」的鄉親,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澤,一起打工的伙伴,一起打麻將的牌友,他們已成古人。我看他把枴杖的手,佈滿青筋,皺紋觸目,微微顫抖着。「我也七十了。」女士說,我看她的臉,依然圓潤,表情的淡漠,似乎老下去的是別人。

 

3

所有老金山客都有一個衣錦還鄉的夢。

「衣錦還鄉」一典出自《史記》的「項羽本紀」。項羽功成名就之際,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許多年前,有感於若干一輩子在唐人街廉價客棧租住單房的老金山,因沒賺到足夠的錢,不敢回鄉,哪怕萬里之外的家,有依閭的母親,只在結婚時相聚過的妻子,以及領養的兒子。我曾構想折中之法:「衣錦還鄉」並非難事,只要求歸人「穿得體面一些」,比如,在美國專賣二手貨的店舖買幾套「三件頭」西裝,加上一隻懷錶,繫錶的鍍金鏈子務必從上衣口袋露出。至於三接頭皮鞋,因抵家門時蒙上萬里長途的塵土,人們才沒有工夫研究足下是不是意大利名牌。觸及實質性問題――有沒有帶上教鄉親側目的金條,那是還鄉以後關上房門才開始的私密糾葛。

後來,我閱讀史籍,才略略明白,除非歸來以後刻意與鄉親隔絕,成遺世獨立的隱士,發財是必須的。「近鄉情更怯」這一古色古香的「人情之常」,在僑鄉有特定的詮釋――如果「衣錦」不成,近「鄉親」情更怯,便成勢所必至。

且略作回溯。自從1849年美國加州北部發現含金量奇高的沙土,淘金潮興,一年之間,濱海小鎮「聖.佛蘭西斯科」的人口從八百膨脹到五萬。由於勞工短缺,從中國南方特別是廣東四邑(台山、開平、新會及恩平四個縣份)地區輸入上十萬被稱為「豬仔」的勞工。他們自舊金山的碼頭登上新大陸,單1852年就有二萬多人,小鎮升格為中國人口裡的「大埠」。從此,台山成為旅外鄉親人口最多的縣份。據官方統計,2018年,台山市的人口,在中國國境內為九十多萬,在全世界則為一百四十多萬。而美國的中國人中,以縣份算,台山裔穩居第一。截至上世紀五十年代,台山方言就是「中國話」,不會聽,不會說台山話,會被老金山譏為「唐人不講唐話。」

從十九世紀末期起,台山人在美國的生活方式是固定的――拚命賺錢,存錢,不在當地置業,過最簡陋的日子,只有一門心思:返唐山。運氣不錯,有經濟能力的,一生返國也就兩三次。「回去一趟」台山話叫「返一派」,間隔至少十年,大抵是:建新房、娶老婆一「派」,為兒子娶媳婦一「派」,最後一派是落葉歸根。不管次數多寡,每一「派」都被遊子自己以及家鄉親友,視為人生至關重要的高潮。

且描寫一個具典型意義的場面。時間是上世紀三十年代,二戰爆發之前。美國西太平洋郵輪公司的蒸汽輪船,定期從舊金山橫渡太平洋,在日本橫濱加煤,終點是香港,一共耗費三十天左右。統艙的乘客清一色是返鄉的金山客。除了垂垂老矣的歸人,倉庫裡還寄放着二三十具中國人的靈柩。在異鄉辭世,骸骨務必歸葬於故土。中國乘客在香港碼頭登岸,辦理了手續,入住旅館,和從家鄉前來迎接的親人會面,再一起去碼頭提取同船抵達的「金山箱」。千萬別小看他們在舊金山打造的大木箱,尺寸各異,長三四尺,闊兩三尺,高二三尺,共同的特徵是堅固,所有的角裹上鐵或銅片,箱身遍佈鉚釘,兩側釘上鐵環。大海巨浪和輾轉搬運,怎樣摔打都不會散架。

然後,金山箱由僱來的「疍家船」沿潭江運到三埠鎮。早已約定俗成的「還鄉」儀式開始。金山箱以「金山繩」捆綁,村裡派來的精壯後生,每兩人以粗大竹槓穿過繩索抬起,前有一人開路。「金山箱」越多越有面子。頭戴巴拿馬帽,穿三件頭西裝、三接頭皮鞋的金山客被村人簇擁着,也許腰身傴僂,向宗族的長老鞠躬時顯得不自然;也許手太粗糲,與人相握時讓對方感到與作田一輩子的老農無異,然而,喜氣洋溢在眉梢間,嘴唇旁。一路走過來,「X叔」、「X公」的呼喚此起彼伏。族內晚輩所娶的媳婦,膝蓋半屈,叫一聲「大老爺回來了」。一路上少不得各村趕來看熱鬧的閒人,一片喧嘩。金山客被最濃郁的鄉情包圍着,村口榕樹下掛的鞭炮,那硝煙就是鄉情的味道――兇猛過分,卻正和遊子洶湧的思緒合拍。金山客正在向鄉親揮手,有人從人堆裡衝出來,吼叫:「生鬼財,還認得我嗎?」兩造緊緊握手,正要略道別後,金山客卻被拉走。難怪主事者,這麼耽擱,猴年馬月才到家?金山客一邊回頭一邊說:「改天飲茶!」

這一類還鄉故事,肯定成為四鄉老百姓煤油燈下的談資,還在僑刊的《本族動態》欄留下「旅美富商XXX先生榮歸故里」的報道,因「族繁不及備載」,每一位只佔兩三行。然而,那氣勢總教我想起歐陽修作《畫錦堂記》的情景――已交出稿子,帶稿子的人早已上路,他猛然想起開頭兩句「仕宦至將相,錦衣歸故鄉」必須改動,立刻派人騎快馬去追趕。卒成這樣:「仕宦而至將相,錦衣而歸故鄉」。為甚麼要加上兩個「而」字?美學家朱光潛先生指出:「我們如果把原句和改句朗誦來比較,就會明白這兩個『而』關係確實重大。原句氣侷促,改句便很舒暢;原句意直率,改句便有抑揚頓挫。」我卻以為,非如此無法將意氣飛揚詮釋到位。風光之極的「歸故鄉」之路,誰願意一下子走完?

我的外祖父出洋二十年,1947年從舊金山告老還鄉。我父親作為他獨生女的丈夫,往香港迎接。父親這樣描述泰山大人帶回的四口「金山箱」:一口裡頭全是洋蠟燭,長短粗細、各種型號齊全。因啟程前聽說,家鄉沒電,煤油也短缺。本來要帶幾大罐「美孚」煤油,但易燃物不能託運,所以帶上這些,足夠用上好幾年。另一口裝的全是腐乳,總計一百多瓶,牌子劃一――「和合」,那是他在舊金山唐人街企李街所開的「和合」豆腐店自產的,一來不必購買,二來足供炫耀。第三口堪稱匪夷所思,裡面全是固體牛油。牛油又稱黃油,洋人塗麵包的乳製品。為甚麼帶上這麼多國內不流行的東西?父親也說一直不明白,唯一的解釋是:外祖父吃慣美式早餐――「吐司」(烘烤過的片狀麵包上塗牛油),知道國內買不到牛油。牛油放在從舊金山到香港的蒸汽輪的貨倉,海上顛簸一個月,既沒溶化也沒腐敗,是何原因,無人能解釋。外祖父住下以後,才曉得住處所在的公益鎮,並沒有賣洋麵包的店舖,牛油成了「和尚的梳子」。好在父親替上百盒牛油找到好去處――出讓給茶樓。廚師將牛油和花生油混合,用來炸春卷、鹹水角、鹹煎餅,賣相和味道俱佳云。「切題」的只有第四口,盛着衣服、家用器具和給親人的禮物。給我父親的,是一塊「西鐵城」小三針手錶,一套西裝。給我母親的,是全套化妝品帶工具,還有香水、肥皂、衣服。四口金山箱中的一口,放在我家所開文具店的二樓,用來放棉被。我小時候捉迷藏,愛躲在裡面,伙伴找不到。

並不是所有金山客都有錢擺闊,寒酸一族自有因應之法。鄉中流傳這一傳說:一老人從金山回到家,端坐客廳內,三個媳婦遵古禮,輪流下跪,給他奉茶。他在每個茶盤上都放一枚黃燦燦的金元。媳婦們手拿貴重的禮物,喜極而泣:咱家老爺可是腰纏萬貫喲,要不,出手怎會如此大方!老人所帶回來的金山箱中,有一個體積很小,加上堅固的洋鎖,箱子放在牀邊,鈅匙隨身帶着,須臾不離。他召開家庭會議,公佈遺囑:箱內所藏,乃他最貴重的財寶,死前嚴格保密。將來他要交給「待他最好」的晚輩。於是。三個兒子與媳婦彼此展開競賽,變着花樣,從衣食住行到言談、娛樂,都以「討老爺子高興」為出發點。老人身故以後,遵照遺囑得到鈅匙的那一位打開箱子,裡面只幾件舊衣服而已。

「衣錦還鄉」四字,凝聚移民的光榮與夢想。它包含兩個部分,首先是:能不能「還鄉」,怎樣還鄉;其次是:能不能「衣錦」,「衣錦」到哪個層級。儘管上述場面,淋灕盡致地詮釋了「金山客,掉轉船頭百算百」的民間俚語,但為數不少的遊子有家難歸。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改革開放開始,新移民湧出國門,唐人街客棧一些租廉價單房,領微薄救濟金或養老金的資深住客,家鄉也許有親人,逢年過節往家裡匯出為數不多的錢。鎮上僑批局送匯款的辦事員的單車鈴聲在家門口響起,飢寒交迫的鄰居會又羨又妒地說:「人家有南風窗多好!」他們卻不願、不敢回去。見微知著,往上溯幾代,這樣的「帶兩條腿的望鄉台」不知凡幾。

為甚麼?私人的理由千差萬別,歸納起來,主要是「衣錦」不夠格。1949年以後,雖然「金山箱」不再時髦,但從給家人的錢物到送給親友的禮物、紅包,給祠堂、學校的捐款,他掐指算算,不寒而慄,「臉丟不起」。

那麼,「偷偷回去」如何?這樣的例子,見於美國麻薩諸塞州記者依據親身經歷所寫的報道。這位記者,名叫拉塞爾.康威爾,1870年,二十七歲,正乘坐美國太平洋郵輪公司的蒸汽輪「美國號」,從舊金山途經日本橫濱往香港。那是乍暖還寒的三月,他站在上層甲板上,一群乘坐統艙(票價五十美元,約為二等艙票價的四分之一,相當於舊金山中餐館廚師一個月的薪水)的中國人,出現在身旁。他筆下的情景是這樣的:「懷着些微憂慮,望着福州一帶的中國海岸線,這就是船長說的,我們越來越靠近的地方。一大幫中國苦力從統艙湧上來,為的是看最先出現的陸地。他們去國以後,在加州待了很久很久了,終於看到故國的岸。幾個人問我:『這是中國嗎?』我說就是,他們發出微笑。然而,其他人冷冷地坐着,竭力抑制自己,不露出任何表情,一個勁地壓低聲音談話。懸崖近了,更近了;拂曉時分的天光益發明亮,空氣益發清澈。他們依然不動聲色地坐着,都對別人的舉止毫不在意。更有甚者,直到船離岸近得連海灣裡的垃圾和岸上耕作的身影都清晰可見,這些萬里以外的歸人,臉上依然木然,連起碼的好奇心也闕如。」

 

4

走進樊夫婦的祖屋,思緒從浩渺的歷史煙雲回到今天。

祖屋位於擺宴席的禾堂旁邊。鶴立雞群的豪宅,風格為中西混搭,高四層,羅馬式圓柱,橢圓陽台,材料和做工無疑是上乘的。落成至今二十多年,外觀如新。緊貼它的青磚老屋,該是老一輩金山客所建,高度與它接近,當初該也雄視八方,牆面舊出沉實的底氣,壞就壞在近十年所建的附加小屋,頹敗的烏黑色,在芳鄰的映襯下更顯寒傖。

主人早就告訴我,這房子是他在美國設計的。他雖然沒讀過大學的設計系,但建築是一輩子的專業,平生的美學理想與鄉情,加上在舊金山所見的好看式樣,都融合起來了。大理石砌的門廊,左側有刻石的楹聯:「物華天寶集千祥」,和剝落的春聯:「出入平安事事成」。右側被春聯覆蓋,無法辨認。

我沿左側的螺旋石梯登上二樓。從牆壁到地板都纖塵不染,可見鄉親為了迎接主人歸來,作了一番徹底的打掃。玄關、臥室、客廳、洗手間、儲物間、走廊,設計無疑是齊全的,不多的木沙發、茶几、牀頭几,但沒有牀鋪,更沒有窗簾、被褥、枕頭之類。

不是沒有引入注目之處,大客廳的牆壁上,懸掛着十一個鏡框,框內嵌着房屋的彩色照片。每一幅拍下一棟,照片下有手寫的註解,如:1872 25th Avenue、29  Anza Street、2331 Clement Street,625 Fell Street。並非匠心獨運的「藝術照」,沒有出過國的村人草草看了,提不起興趣,以為是太平實的風景。知道底細的人才明白照片的意義。這些房屋都是主人在舊金山的財產,但並未涵蓋全部,因鏡框是十年前掛上的,沒有更新過。到2019年,他們名下的實業,業已增加到十三棟,規格不一,多數是每棟含兩個單位的「夫列」,少數是單家庭住宅,有一棟公寓大廈,含十一個單位。更要提及的,是牆上缺席的「大手筆」――他們2002年與五位合夥人(二位華裔,三位白人)聯手,出價四百七十五萬美元,購下舊金山商業區一棟辦公大樓,總面積四千多平方米,連帶三十四個停車位,長期出租給市「人力資源局」。這一建築物最近的估值超過一千萬美元。

我登上三樓、四樓,都是空蕩蕩的。站在四樓外的陽台上,視野開闊,遠處山嵐微藍。剛剛收割了晚稻的田野,懶洋洋地偃臥在淡白的日光中。這就是出國前樊所出生和長大的地方。遠方,池塘旁竹林掩映處,一條村路若隱若現,1977年,二十四歲的樊――公社木器廠木模組每月拿十八元薪水的小學徒,告別母親,去了香港。

如果他不曾跨出這一步,如今以垂老之身,靠着村頭大榕樹的氣根,曬一樣的老太陽,是另一種局面。而在出港難於登天的年代,他能夠離開缺少生氣的出生地,全靠母親的「撒潑」功夫。樊的父親在香港去世,樊以「赴港繼承遺產」為理由向公安局遞交申請表。且想想,台山人申請去香港的,每年成千上萬,而名額極為有限,幾乎所有申請表都壓在出入境辦事處。樊的母親是一介農婦,個子矮小而活力充沛,不但會種田和養育兒女,還看準政府機關的軟肋――怕人鬧事。她無所畏懼,每個墟期,都要走路或乘公車,到十一公里外的縣城,在公安局門口賴着。她自己的說法是「反映情況」,官方則目為「靜坐示威」。她攔住所有進進出出的「公家人」,訴說苦情,聲淚俱下,高潮處倒在地上,捶胸狂嚎,引來不少圍觀者。每五天一次的大鬧,終於驚動了局長和分管公檢法的縣委副書記。最後,科長出面,彎腰對躺在地上的農婦說:「不要哭了,把姓名地址告訴我,回去等!」「等甚麼?」「非要說白呀!難道等逮捕證?」有了這一句,響遏行雲的哭聲停下,她回家去。一個星期以後,等來了兒子出港的通知書。今天,樊帶着太太、兒子、媳婦、兩個孫女,踏上村路,回到祖屋。

不言自明,二十八年前耗資六十萬人民幣建的房子,雖落成後不久,樊夫婦回來舉行過隆重的「入夥」儀式,此後還鄉不止二十次,卻沒住過一晚。這是可以理解的,與其勞師動眾,置辦寢具,請人清潔,不如入住十公里外三埠鎮的「半島」,那五星級旅館面向潭江,視野和美食足以誘人。

這麼說來,祖屋永遠以「人去樓空」為唯一標誌?未必。不必說主人指定的代管人,一年中總要抽出幾天,把全部門窗打開,讓春風、秋風吹走霉氣,照進陽光。燕子怎麼也算得上「半個主人」,這種候鳥春夏兩季駐守於此。我進門前已看到黃泥壘的燕窠,築在屋簷下,位於門楣正上方,十分搶眼。我忍住慣性,不引用郭沫若的濫情詩句:「還不是燕子飛來的時候,舊巢無主孕滿了春愁。」 那是知青年代熟讀的;想起隋朝詩人薛道衡的名句:「暗牖懸蛛網,空樑落燕泥。」前一句,放在代管的鄉親前來清掃屋子上下內外之前,自然貼切;後一句是眼前所見――窠缺了一角,泥落在陽台,但早就進了清潔工的垃圾桶。

嚴格點說,「樑」都在屋內。王鼎鈞先生的散文名篇《吾家》述及:「總有需要關門加鎖的時候,所以,客廳的門框上面,門楣下面,預留一條五寸寬的空縫,供燕子出入,稱為『燕路』。每年春天第一件大事就是清理燕路,把防風避寒的材料取出來,不敢慢待來尋舊壘的遠客。」該文指的是山東蘭陵,嶺南珠三角的鄉村卻沒這等講究。以我家祖屋為例,不必另闢燕路,陽台中央的大天井,鐵皮蓋可開合。細雨濛濛,杜鵑聲聲的春天,白腹黑羽的燕子從天空俯衝,穿過天井框的鐵條,以流麗的拋物線飛上樑間的泥窠。不久,就傳來雛燕的啾啾,讓人聽了好心疼。陽台上,我仰頭看燕窠,直到脖子發痠。在燕窠丟空的冬季,另一種「候鳥」――樊夫婦及他們的兒子媳婦一家回來了。

 

5

1949年後,特別是改革開放以還,滄桑人間,王謝堂前的燕子和尋常百姓家的燕子,已七顛八倒,難以按老尺度分類。僑鄉的農民,有一個信念倒是很少變異的,那就是對「走出去」的憧憬。台山土話把「去外洋」稱為「出路」,言下有「捨此均不算前途」的絕對性。然而,業已「出路」的廣大群體,幾無例外都是「燕子」,只要他們擁有撐得起面子的「衣錦」。從宏觀着眼,「衣錦」與「還鄉」可拆為兩樁事――前為準備,後為實行;前為因,後為果;衣錦並非「穿着高級」這麼簡單,是指驕人的經濟基礎。沒有它,還鄉只能灰溜溜,靜悄悄,成終生之憾、難以啟齒的恥辱。

樊是我的多年朋友,在舊金山過從甚密。且從這一個案入手,溫習「新移民」(即從改革開放開始的1979年至今移居美國的中國大陸人)的奮鬥歷程。

樊,1953年出生於家鄉。母親靠養兩隻牛牯為活。1972年,在公社辦中學的高中部畢業。文革未完,無大學可考,務農賺的是「大寨式」工分,每天只得幾分錢乃至負數。幸虧他進了社辦農械廠,在模具車間當學徒。木模工是高級木匠,三年下來,他練得一手好手藝,為一生事業打下根基。

樊申請去香港的理由是「繼承父親遺產」,成為諷刺的是,他父親長期染上吸毒的惡習,一貧如洗。樊的大姐與父親一起生活,難以承受,跳海自殺。潦倒之極的父親死時,樊剛剛到港,立腳未穩,向親戚告貸幾千港元,才將他入殮。

樊找到的第一個工作,是木作。小廠子的老闆問他會不會,他當然說會。按天算,工錢二十元,少是少,但附帶的優惠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包住宿。自從在摩天樓遍佈的灣仔落腳,因舉目無親,每天到傍黑心裡就發毛:去哪裡度過漫漫長夜?如今,工作和住處,兩道難題同時解了。夜裡收工,在「舖尾」把木板拼起來,就是牀鋪。按說,木模工製作餐桌茶几是大材小用。可是,樊從前看的圖紙都是公制,眼前的卻是英制。老闆要他去拿一塊「四分厚」的三合板,他怕露餡,先偷偷用公制尺子量,再把厘米折為英寸,老闆看他磨磨蹭蹭,效率不高,冷笑說:「大陸仔,連最基本的都不懂,好意思誇口!」才兩個星期,就把他辭掉。好在,這等常識難不倒「醒目仔」,很快,他成了熟練工,跳一次槽漲一次工資。到第四個月,日工資升到三十五元,四個月後拿到四十元。

這一年樊二十五歲,身體本來不錯,但鬥不過嚴酷的新環境,終於趴下了。有甚麼辦法呢?小作坊前面是店,後面是窄小的工廠,每天熬到舖子打烊,才能收工;不到深夜不能在凹凸不平的臨時牀鋪躺下。長期睡眠不好不說,伙食也馬虎,營養不足,重感冒乘虛而入,折騰好幾天才痊癒,但落下見風打寒戰的毛病。有一天公休,他獨自在維多利亞公園轉悠,路旁一張長椅空着,來到香港這麼多天,沒睡過像樣的牀呢!便在長椅躺下。不一會,有人走近,搖醒他。他睜眼,是穿灰色制服的警察,一臉公事公辦的冷漠,向他呵斥:「起來!」他說:「我有病。」「阿蛇」說:「有病就去醫院,公園裡的椅子,只能坐,懂嗎?」

用不上一年,所有家具,樊不但能製作,且以手工精良獲得上至領班、老闆、客戶,下至伙計的一致好評。他看時機已到,便向老闆提出,不再當日工,對大工的七十元日薪也不在乎,要承包。接下的第一宗外判活是做碌架牀(雙層牀),在客戶家裡拼裝。他憑做木模的根底,依據目測把牀板預先鋸好,省下一個工序。老師傅見了,為他擔心,開玩笑說:「阿燦,到時尺寸出錯,有你的好戲看。」可是,事實證明他做對了,師傅不得不認輸。樊說:「牛角唔長唔過嶺,大陸仔也有兩把刷子。」

樊的薪水漸漸多起來。一方面,他負起供養母親和姐妹的責任,以「保證家裡每天有兩元人民幣的生活費」為標準匯款(那時家鄉的白菜每斤三分錢)。另一方面,努力存錢,為將來作準備。遇到一個難題:沒地方放存摺,只好在小作坊的秘密角落挖個窟窿,把用塑膠紙包層層包裹的存摺塞進去。後來,他和一同鄉合住一個單間,月租二百八十元。從大工到領班,他一路升職,來港兩年後,成為裝修行業的優秀人才,經手的項目,有高級餐廳、酒吧、寫字樓、酒店、豪宅,月薪達到一萬元。七十年代末期,這數字,只有中上階層白領才拿得到。

1979年春天,萃從家鄉赴美,幾個月後,領到綠卡,隨即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飛回香港,牽起樊的手,走進銅鑼灣的婚姻註冊處。1981年年底,樊到達舊金山。夫婦攜手創業。三十九年過去,且為這一對擁有三個優秀兒女的夫妻作一小結,以名下的實業算,價值在五千萬美元上下。遙想當年,在香港開始蜜月之際,新郎官吐露一個心願:「到了花旗國,要賺一億元。」指的是港幣,早已超過三倍。改革開放四十年,台山人赴美定居的超過二十萬,獲得這樣的成就的,屈指可數。

他們是怎樣做到的?飽經世故的文學大師王鼎鈞先生在晚年慨嘆:成功人士不吐真言。指的是以見不得人的手段走捷徑的一類,但在美國的大陸新移民,就主流而言,其成功是透明的、正當的。當事者回顧致富史,談論斂財術,沒有必要躲閃,無非是:勤勞加節儉。

樊當建築工,從沒改行。以木模學徒出道,復經四十多年實踐,只要是歸入「裝修」名下的活計,從木作、水管、電器、油漆到電冰箱、熱水器的安裝,維修,連同白蟻防治,無所不精。兒女幼小的年代,萃揹着嬰兒,帶電鍋去工地,當丈夫的後勤。如今,樊已過六十六歲,依然從早上忙到晚。不退休,不是為錢,而是「迄今未找到比幹活有趣的消遣。」他的工具車,高度和裡面的複雜都引人注目。裡面的零件、材料,未開封的、二手的,數以千計,隨意堆積,外人看來像垃圾箱,他卻一下子找到所要的。

樊具成功者的共性外,另有個性。且舉實例:

上世紀八十年代,樊和妻子每到春節臨近,便在擺攤賣桃花。那時,中餐館的洗碗工,一個月稅前工資六七百元。他們夫妻檔辛苦一個星期,半夜駕車到東灣的山區砍桃枝,載到舊金山唐人街,賣給辦年貨的同胞,賺五千元以上。

到一個陌生地方,砍人家的土地上的桃枝,不花一個子兒,主人不但爽快地應允,還給予祝福。這對於一個初履斯土,英語結結巴巴的新移民,談何容易?「猜猜,我對桃樹的主人說出甚麼樣的理由?」樊向我賣關子。我沉吟。儘管桃樹不結可吃之果,也不會成為建材,但屬私有財產,不經允許而動刀,可能挨控告。最大的問題在於不花錢,手上毫無籌碼。偏僻之地當不速之客,連見面禮也沒帶,何況是英語帶口語的異族。打着呵欠來應付他的主人,可能很不耐煩。必須在三十秒至一分鐘內把人家說服。樊揭開謎底:我在桃樹林附近輕敲主人家的門或窗戶,對方只會打開指頭寬的門縫聽我說話。我誠懇地說,中國新年快到了,它一如你們的聖誕節。中國人社區慶祝新年,離不開桃花,一如聖誕節少不了聖誕樹。你們的桃樹長得真好,如果允許我砍一些樹枝,帶回去給我的同胞,不但我們,連您的家也添上喜氣。樊說,他砍桃樹砍了多年,持這一理由,無往而不利。出於深思熟慮也好,出於直覺也好,這理由好就好在:一,從宗教入手,喚起同理心。二,以聖誕節入手,激發同情心。三,最後一句點明,施者也獲益,皆大歡喜。

 

6

為甚麼從淘金潮到新世紀,「衣錦還鄉」是一代代台山移民的人生目標。出生和成長在故國,然後走出國門的群體,對生養他們的一方水土的依戀,是天然的。不知多少在美國活了大半輩子的台山籍老人,你問他們最後的心願是甚麼,回答是:在村後的山坡上打幾個「豬屎碌」(土話,意為前後滾翻,以「豬屎」名之,可能指:坡地雖有穢物,但不計較)。與這一卑微願望相對照的,是著名畫家陳逸飛先生所道及的「自己腦海中最深刻的生活畫面」:「小時候,在樓梯口,等着爸爸帶上彩畫報回家。」這就是「三歲定八十」。

鄉愁是家鄉這「根」所衍生的枝葉。「村莊」、「宗族」、「祖上」這些傳統觀念,經還鄉而得以重溫、加濃。「衣錦」就是匯報,就是反哺。具體到樊這一個體,「千萬不要忘記自己是從哪裡來的。」母親這一叮嚀不敢稍忘。他記得矮小的母親挑重擔時汗水濕透的背部,那年他十二歲,獨自乘花尾渡去廣州看舅父。此前,母親挑了兩籮穀子,到鎮裡的糧管所替他換糧票。母親臨終前,住進療養院,因器官衰竭,無法嚥下食物。樊每天去病牀前,花三個小時,一小匙一小匙地餵娘吃早餐,讓她活到一百歲。

而遊子的回家,不宜渲染為帶負面意義的「終極考驗」,應名之為「巔峰感覺」――受關注,受肯定,受嘉獎,受感謝。如果說,萬頭攢動的場合,明亮的鎂光燈下,表演,領獎,發表感言,是明星一類「高端」人物才有資格享受的「殊遇」;那麼,即使在人人可望當上「三分鐘名人」的異國,也沒有多少出人頭地可能的移民,唯一可揚眉吐氣的地方是家鄉。

在群體社會,比「蝴蝶效應」更加常見的,是「有樣學樣」。樊在村裡建的大屋,從開始就沒打算用來自住,那麼,用途是甚麼呢?是證明――我是村裡一分子。巍然屹立的,是家族的尊嚴,個人的成功。成排新屋不住人,在僑鄉並非罕見。這是另一類型的「空心村」(「空心村」通常指因房主出國,外遷,死亡,而無人居住的衰敗村落),以外觀豪華著名。在萃的娘家網地村,我漫步於水泥鋪就的巷子,兩旁的新屋櫛次鱗比,外牆嵌彩色瓷磚,大門上方繪七彩花鳥,加上或雅緻或俗氣的詩句,如「一潭月影參花影,四面山光接水光。」這是沉默而明顯的競爭――看哪一棟最「威水」。不惜工本地建造的屋子裡頭,必有一個精工製作的大神檯,所供奉的神祗,有「善財龍女」和「孔雀明皇」所侍衛的「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江夏堂上歷代祖先」,「顯二十八世祖」、「顯二十九世祖」、「顯三十世祖」的「府君」和他們尊稱為「安人」的太太們。然而,這些寬敞明亮的屋宇,晚間窗戶沒有透出燈光,白天門前沒有雞群和懶洋洋的狗,主人們都在海外。他們如果回來,宴客,祭祀,工夫做足,但不在裡頭居住。

禾堂上宴請鄉親,固然是衣錦還鄉的主軸。但還有為老同學們而設的續篇――巴士遊。這是樊夫婦每次回國的「保留節目」。我也參加了。兩輛巴士,載着六十多人,往漁港方向馳去。我掃視一張張臉,都坐六望七了,除了我及少數幾位,都是在國內生活的。車內笑語不斷,快樂寫在密集的皺紋上。他們雖比我略小,但經歷大抵類似,少年時受貧窮和飢餓的雙重折磨,青年時世道丕變,有的成了改革開放的弄潮兒,如那位包下租巴士費用的胖校友,是靠開採建築用沙致富的。都沒有上過大學。多數是農村戶口,如果沒有別的收入,就只能靠政府發放的低保為活,日子好不到哪裡去,好在溫飽不成問題。

我突然想起樊數年前告訴我的故事:

高中時,一位女同學這樣給樊送來第一封「情書」:把它夾在數學課本的第十五頁和第十六頁之間。這一招絕了!因為昨天的數學課,老師講到第十四頁。十五頁,是今天要學的。小女孩在信上寫了甚麼?樊沒說,不可能是山盟海誓,也不會是當今的心靈雞湯,該是「昨天你對着我眨眼壞笑,是甚麼意思?」「你這個星期寫的作文,我喜歡」。算出格的,該是「不准再和XX說話,她是我的仇家」。這種傳送方式,略近於古代把信塞進魚的肚子。

我沒有追問「後來怎樣?」頗堪玩味的,是友人從龐大歲月的纍積中,單單挑出這兩個「頁碼」,一如潮退以後,在無邊無際的海灘拾起不起眼的貝殼。頁碼所聯繫的,至少有這樣的情節:上數學課,他把「情書」拿起,以書桌為掩護,打開來時的驚奇、激動;抬頭,環顧四周,終於逮到始作俑者,向她露出一個微笑,或者鬼臉。她伏在課桌上,把臉上的紅霞藏起來。下課後,在教室外說不說悄悄話?他有沒有回信;回了,是不是藏進她的數學課本十七頁和十八頁之間?他如今均已淡忘。後來的結局近於千篇一律:「連手指也沒碰過」。

關於數學課本裡面的情書,說到這裡本該「完了」。不料樊發現重大破綻:十五頁和十六頁是一張紙的兩面,沒有「之間」。於是,樊說記憶不可靠。女孩子那封情書是夾在十四頁和十五頁之間,還是十六頁和十七頁之間?難說了。我差點笑起來,旋即對他心思的細密極為佩服。樊坐在另一輛巴士,我沒法向他查證,這女孩在不在車內。如果在,樊向她提起這一往事,她反應如何?在我這局外人看來,它充滿純美的詩意。

巴士已經開進海港,在一家海鮮餐館吃從碼頭採購的螃蟹、生蠔、扇貝和蝦。然後,巴士開往溫泉,一群老頭子、老太太裸露被歲月摧殘的軀體,興高采烈地泡。我因有事,提前離開。向樊夫婦道謝,樊沙啞着嗓子對我說:「累到今晚,就大功告成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說:「不,衣錦還鄉,還要有很多次!」


劉荒田 廣東省台山人,1980年移居美國。已出版散文隨筆集三十四種。2009年以《劉荒田美國筆記》一書獲首屆「中山杯」全球華僑文學獎散文類「最佳作品獎」。2013年,獲北美《世界華人週刊》、華人網路電視台所頒「2012年度世界華文成就獎」,2015年獲「新移民文學筆會」「創作成就獎」。曾任舊金山美華文協會長兩屆(2004~2008),現任該會榮譽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