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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心:對種族歧視說不——亞裔文學先驅約翰.岡田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2月號總第44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李文心

1941年12月7日上午,日本海軍突然空襲美國夏威夷的珍珠港,以極小的代價重創美軍太平洋艦隊。消息傳到美國本土,舉國震驚、愕然。當晚,在太平洋東岸的西雅圖,一個日裔美國青年面色凝重,俯身在桌前。他時而沉思,時而疾書,然而他心裡卻是一團亂蔴,不知如何來表達內心的矛盾和衝突。他剛滿十八歲,是華盛頓大學英文系一年級的新生,秋天剛邁進這所知名大學高雅的殿堂,正如飢似渴地鑽研文學名著,期望有朝一日成為一名作家。但是,幾千里之外一場突如其來的空襲,如同晴天霹靂,震碎了他的文學夢。他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即將告別猶如普吉特海灣那樣寧靜的生活,而等待他的,將是無盡的動盪和劫難。殘酷的事實是,這並非一場普通的戰爭,而是一場他祖籍國和他出生國之間的博弈:身為美籍日裔的他究竟處在交戰雙方的哪一邊呢?他出生於美國,是地地道道的美國公民,他的權利、義務和歸屬都在美國;然而,他的頭髮、面孔和膚色卻和敵人一模一樣。即便他可以用沒有一絲口音的標準英語去辯解,又有誰會接受他的申訴和相信他的忠誠呢?

這位文質彬彬的青年名叫約翰.岡田,1923年9月23日出生於西雅圖一個富裕的日裔家庭。此刻,他正在父親所擁有的商務酒店的家中殫思竭慮,卻無法寫出披肝瀝膽的文章。無奈之中,他靈光一現,想到了詩歌這一簡約卻又富於表達力的文體,急就一首題為「我必須堅強」的短詩,投給華盛頓大學校報。此詩共有兩節,描述了這位二代日裔被迫捲入祖籍國和出生國之間的衝突而感到的無助、困惑和擔憂。主題通過副歌表現出來:「人們將會說三道四,人們將會有非善意之舉,我知道他們會這樣做,因此我必須堅強。」出於安全考慮,他沒有署名。數日後,這首感情真摯但略顯青澀的匿名詩不僅發表於華盛頓大學校報,而且被《西雅圖星報》轉載。如果我們將此詩看作岡田創作生涯的開始,那麼它就像一枚微不足道的石子,尚未在他人生的航迹中激起一點浪花,就銷聲匿迹了。他於1971年2月20日在洛杉磯家中默默無聞地去世,此時,他唯一的著作《不不仔》(No-No Boy)早已被世人遺忘。然而,就在他看似將永遠無緣於文學史之時,亞裔聯合資源計劃(CARP)的成員傑夫.陳偶然在舊金山的二手書店裡發現了這本小說,由此改變了它的命運。

此種被重新發現的文學傳奇,在美國文學史上時有發生,比如在二十世紀七十至八十年代女權主義興起和發展初期,女作家凱特.蕭邦、左拉.尼爾.赫斯頓和水仙花(伊迪斯.莫德.伊頓)都是這樣被重新發現和評估,成為美國文學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作家。相比之下,像約翰.岡田這樣被重新發現的亞裔男性作家,則比較少見。而且,即使在他的《不不仔》於1957年出版時,他也完全不為文壇所知曉,而不是像上述女作家那樣曾經有過短暫的輝煌。因此,如果岡田的著作與傑夫.陳失之交臂,那麼這部亞裔文學史上意義非凡的小說,就有可能真的永遠被埋沒了。當亞裔聯合資源計劃的領軍人物趙健秀得知《不不仔》的存在時,他激動萬分,感覺就像一個美國白人作家「在沮喪與孤獨之中」突然發現了馬克.吐溫一樣。

在1941年12月7日那個不平靜的夜晚,岡田仍是個涉事未深的青年。雖然他本能地意識到前景不妙,但從那首詩的內容來看,他還是嚴重低估了日本空襲珍珠港對他的負面影響。等待他的,不僅僅是白眼和謾罵,也不僅是遭人打悶棍,而是實打實的囚禁之災。1942年2月,羅斯福總統簽署了9066號行政命令,將他們一家和大約八萬餘日裔美國公民以及三萬以上無法入籍的第一代日裔移民一起,統統關進了西部沙漠地區的集中營。他們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財產,其中有些人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岡田的一家被囚禁在愛達荷州的米尼多卡集中營。這位土生土長的美國人,此刻遭遇了人生最根本的認知難題:我到底是日本人,還是美國人?既然是生於斯、長於斯的美國公民,為甚麼未被法庭審判就直接遭到囚禁?1882年起實行的《排華法案》雖然是針對華裔所設,但實施時也殃及到其他所謂蒙古人種,即亞洲各個族裔。他們被禁止入籍或擁有房產,也不能與白人通婚。從《排華法案》實施到十九世紀二十年代,大批日本移民定居夏威夷和美國西海岸,彌補華裔勞工的短缺,然而,日本突襲珍珠港,使美國對亞裔的種族歧視找到了新的爆發點,首當其衝的受害者自然是日裔。在嚴酷的現實面前和在強大的輿論攻勢下,岡田感到恐懼、憤怒和徬徨。正是這種切膚之痛為他提供了《不不仔》的素材,但直到十幾年之後,他才有機會動筆完成他的畢生力作。

與絕大部分被囚禁的日裔相比,岡田相對比較幸運。在那首「我必須堅強」的短詩前言裡,他寫道:「我父母是日本人,但我效忠於美國。在思想、背景、歷史、文化、語言和宗教方面,我是完完全全的美國人,並且為此感到驕傲。我把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歸功於我出生的這片土地,並且,我將欣然捍衛國家的法律、傳統和政策。」由於這些愛國文字的表述,他通過了當局的政審,在被關押五個月後,獲准到內布拉斯卡州繼續他的大學學業。他這種類似於保釋的待遇,比繼續被囚禁的日裔青年來得要早半年多。1943年初,美國政府用問卷方式調查被囚日裔美國人的忠誠度,其中最後兩個關鍵的問題是:「第二十七題:你是否願意加入美軍,並且不論被派往何地都願為國家而戰?第二十八題:你是否願意宣誓無條件效忠並且忠誠地保衛美國,使其免受任何及所有外來和內部的攻擊,並且發誓放棄對日本天皇和任何外國政府、權威以及組織的任何形式的效忠和服從?」大約百分之八十的日裔美國人對上述兩個問題都選答了「是」,而此時岡田雖已經在大學複讀,但他也填寫了問卷,並選答了兩個「是」。不久,他即加入美國陸軍情報部,被派往太平洋戰區與他的祖籍國開戰。

岡田的選擇和大約三萬多適齡日裔一樣,試圖以入伍參戰的實際行動表明對美國的效忠。以絕大多數二代日裔組成的第442步兵戰鬥團被派往歐洲戰區,在與意大利和德國法西斯的戰鬥中表現突出,充分體現出此團座右銘「全力以赴」的勇猛精神,從而多次受到美國政府的嘉獎。他們當中有許多人是抱着必死的決心投入戰鬥,期望以身報國來證明對美國的忠誠,以便使仍在囚禁中的家人得到尊嚴和善待。即使日裔這樣徹底表白,他們也未能完全贏得政府的信任,因而絕大多數人都被派往歐洲戰場。而極少數被派往太平洋戰區的日裔,包括岡田,也不參加地面作戰。那時美國空軍尚未建立,岡田服役的航空情報部門隸屬美國陸軍情報部。他飛臨日本外海的島嶼,翻譯截獲日本軍機的電訊,並用日語向地面負隅頑抗的日軍喊話,敦促他們投降。他於1946年以中士軍銜光榮退役,履行了一個公民保衛國家的義務。

在此後的二十五年中,岡田的生活相對平靜,沒有再起大的波瀾。退役後,他返回華盛頓大學完成了英語學士學業,繼而於1949年獲得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碩士學位。出於工作的考慮,他又回到華盛頓大學取得了圖書館學學士,並順利就職於西雅圖公共圖書館。此後,他娶妻生子,像普通人一樣,過上了平淡無奇的日子。但是,在這風平浪靜的表面下,他內心的激流漩渦正洶湧澎湃。當初,他基於公民的義務感和正義感,在政府的忠誠問卷前當了「是是郎」。從結果來看,那無疑是正確的選擇。但那些「不不仔」難道就錯了嗎?當政府未通過合法程序,即強行剝奪公民的財產並將他們投入集中營,這樣豈不是違憲嗎?當他們應徵入伍,而父母家人卻仍像人質一樣被繼續關押,這與天理又何容?

岡田尤其不能忘懷的是一位朋友,他向法官求情,想把被關押在別處的父親轉移到家人所在的集中營。這位朋友的父母年紀大了,他還有兩個妹妹,住在一起好歹有個照應。他對法官說,您若能批准我的請求,我願意應徵為國而戰。但法官拒絕了,他的朋友也因此拒絕服役,結果被投入聯邦監獄。有一次,岡田與上司雷達長完成偵察任務後返回關島,途中閒聊打發時間。高大的白人中尉問他的家人住在哪裡,岡田一時語塞。當他說家人被關在偏遠的集中營裡,這位上司覺得匪夷所思。待他詳細說明情況後,白人中尉喊道,「如果他們這樣對我,我絕不會坐在這破爛的B-24裡……這仗還打個甚麼鳥勁兒呢?」他說,我有我的道理啊。白人中尉回答說,「去他的吧!」

隨着時間的逝去,這一幕幕的往事,不僅沒有淡漠,而且時時閃現在他心頭。「是是郎」和「不不仔」到底孰是孰非?這兩個日裔立場的代表,一個披着軍裝,一個套着囚服,翻來覆去地糾纏搏擊,讓他心神不寧,寢食難安。他知道,囚禁日裔美國人不是一個簡單的對錯問題,而是十九世紀美國體制化歧視亞裔在二十世紀的延續和翻版,其複雜性不能用單純的政治、軍事或法律觀念進行衡量。從國家安全上講,二戰中美國同樣與意大利和德國交戰,但並不質疑意籍和德籍美國公民的忠誠度,因而也未對他們進行拘押。單從法律上講,關押第一代日本移民似乎是有法可循的,但問題是,對他們當中的多數人而言,「敵對國移民」是一頂無法摘下的帽子,因為《排華法案》及相關法案明文禁止他們歸化美國。岡田那位白人長官對此問題可能不明底細,但是光憑直感,他也立刻判定美國政府囚禁美國軍人的父母和家人是大錯特錯的。但是,五十年代初美國社會的大環境充滿了對日裔美國人的敵視,因此,岡田是在生存和精神上的雙層重壓下,艱難地完成了《不不仔》這部力作。他塑造了兩個主要人物,一個是「不不仔」山田一郎,另一個是「是是郎」菅野健二,從而展現他內心對囚禁日裔這一問題錯綜複雜的矛盾。當年,菲茨傑拉德也採取了同樣的二分法,塑造出蓋茨比和尼克這兩個價值觀迥異的人物,來探討對美國夢的不同認識和觀念衝突。然而,《不不仔》命運不濟,出版後並未引起主流社會的注意,而日裔讀者則對其提出質疑和譴責。在戰後初期,日裔美國人極度渴望得到主流社會認可,時刻表示忠心和感激還唯恐不及,哪裡敢無事生非,去反思國家行為的對錯?尤其令人傷感的是,就連岡田的家人也不理解他,對此書更是諱莫如深。在鬱悶和絕望之中,岡田英年早逝,年僅四十七歲。

岡田不僅是反思亞裔「雙重意識」的先行者,而且是第一個運用長篇小說來探討種族與融入美國社會問題的亞裔作家。《不不仔》描述的是主人公山田一郎在戰後充滿挑戰的環境中探索日裔身份認同的故事,但在當時的社會氛圍下,岡田不可能把它寫成一部公開抨擊美國體制化歧視日裔公民的小說。因此,一郎的「雙不選擇」不是源於個人反抗社會不公,而是屈服於來自家庭的誘導和壓力。這樣,故事的主線就順理成章地描述一郎出獄後逐步認識自己 「錯誤」的過程。在朋友的幫助下,他最終找回了作為日裔美國人的自信,從而開始新的生活。當然,我們今天重新審視這部小說就不難發現,這種情節似乎簡單得令人生疑,甚至有些落俗,其原因是岡田自行克制,選擇以主流社會比較能夠接受的方式來寫。然而,如果我們細讀此書,還是不難體會到作者的用心良苦。西諺有云:「魔鬼隱藏在細節裡。」那麼,這隱藏在小說細節中的「魔鬼」或者說「主題」到底是甚麼呢?

我們不妨設想,如果岡田本意是向主流社會表達日裔忠誠的話,他完全可以讓菅野健二這位「是是郎」成為主角,而不必讓山田一郎這位「不不仔」擔此重任。與固守日本生活方式的一郎家不同,健二的家庭接受美國文化和價值,可以說是模範日裔的代表。健二是從這樣美國化的家庭走出來的孩子,應徵到歐洲戰場上奮勇殺敵,不幸負傷而失去右腿,因此榮獲美軍銀星獎章。這麼顯而易見而且絕對會提高日裔形象的寫法,岡田不可能沒有設想過,而且岡田家人也肯定希望他寫這樣一部書。但是,這卻不是這場戰爭帶給他的啟迪。作為「是是郎」的一員,他深知應徵參戰是一種理性的選擇,其中隱含許多無奈。同時,他堅信「不不仔」絕不是應該被社會唾棄的叛徒,因為他們的選擇捍衛了憲法所賦予公民的基本權利和尊嚴,不僅在道義上無可挑剔,而且還表現出難能可貴的勇氣。這就是為甚麼他寫了一部以「不不仔」為主角的小說,而把健二設計成陪襯人物。通過一郎與健二的交往,我們得以瞭解「不不仔」內心的矛盾和嚮往,以及戰鬥英雄的難言之隱。一郎羨慕健二的身份,但是隨着健二的腿傷不斷惡化,他開始質疑自己的犧牲是否值得。他去世之後,一郎與健二的女友惠美成為戀人,這樣的結局也強烈地暗示,只有一郎才擁有未來,只有他才能夠接受遲來的正義。

在另一個層次上,我們甚至可以把這部小說看作是岡田對自己「是是郎」身份的批判性反思。當人們處於人生關鍵時刻而必須作出命運攸關的重大抉擇時,大多數會首選合理規避和折衷自保。岡田在忠誠問卷上選擇「是是」的時候,又何嘗不是理智的妥協?當他的朋友對法官說「不不」的時候,那正氣凜然又是何等的悲壯激昂!岡田當時或許沒有勇氣說不,但是他相信正義在「不不仔」一邊。事過多年,他也沒有忘記這段屈辱,因而選擇從「不不仔」的角度來描述這段磨難,這不僅是對他良心的救贖,而且更是對種族歧視說不的吶喊。作為一個小說家,他的武器不是法律條文或者道德說教,而是鮮活的形象和激動人心的文字,用他的話說,那就是「只有小說才能夠充分記錄人類的希望、恐懼、喜悅和悲傷」。為了能實現這一理想,他不惜舉家搬遷多次,從西雅圖到底特律,再從底特律到洛杉磯,無非為了增加一點薪水,好撐起一家人的開支。對一個小說家來說,無論是從事圖書館的事務性工作,還是編寫公司的技術手冊,都是可以想見的枯燥。但是,他在求職簡歷中這樣寫道:「我不介意頂着壓力工作,或者處理堆積如山的資料(也願意接受加班、帶工作回家和中斷休假)」。由此可見,他為日裔伸張正義,承受了巨大的代價和犧牲。令人惋惜的是,岡田最終未能等來囚禁日裔平反昭雪的一天,也未得到美國政府的道歉和補償。

他不會知道,1976年福特總統發佈公告,正式廢除羅斯福總統簽署的9066號行政命令,公開承認囚禁日裔美國人是「國家的錯誤」。他不會知道,1988年,里根總統簽署「公民權利法案」,向每一位在世的集中營受害者賠償二萬美元,大致為此悲劇畫上句號。他不會知道,因為缺了他的收入,妻子不得不賣房,搬到較小的公寓,用省出的錢來付兩個孩子的大學學費。空間小了,他的手稿、資料和信件無處存放,妻子試着去聯繫加州洛杉磯分校的日裔美國研究所,但他們不知道約翰.岡田是誰,自然不會收藏他的文稿和資料。他不會知道,當趙健秀和勞森.富生.稻田風塵僕僕地趕到洛杉磯,妻子對他們說:「我真希望你們是在約翰在世時來找他,他見到你們一定會很高興的。」但一切都晚了,甚麼都沒有了,手稿、筆記和信件全都燒掉了。趙健秀當然希望看到《不不仔》的手稿,但他最想得到的是岡田第二部小說的手稿。這部描寫第一代日裔生活的小說已基本完工,凝聚着他將第一代移民形象永載史冊的美好願望。而現在,我們已經不可能知道《不不仔》創作背後的故事,也無法進一步瞭解這位謙遜卻又執著的偉大作家了。

趙健秀和他亞裔聯合資源計劃的同事們在1976年再版《不不仔》,使這本書沉寂多年之後重見天日。1979年,華盛頓大學出版社推出新版,之後此書一再重印,成為美國大學文學課必讀書目之一。他在書的後記中寫道:「早在1957年,約翰講了亞裔美國人至今想都不敢想,更不敢說的話。」 六十多年後的今天,亞裔美國人又遇到了新的挑戰。某些人以莫須有的藉口,煽動亞裔仇恨,並公然實行暴力攻擊,這說明種族歧視在美國社會至今仍然根深蒂固。今年剛好是約翰.岡田去世五十週年,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去讀《不不仔》,瞭解這位反抗亞裔歧視的先行者的事蹟。當年,他在異常艱難的情況下敢於向種族歧視說不。今天,我們的力量已經更加壯大,如果有更多的人也能向種族歧視大聲說不,這也是對他最好的紀念。


李文心 畢業於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後赴美國留學並獲得普度大學英語文學博士。現任紐約州立大學教授,北美中文作家協會副會長和財務長。歷任美國多族裔文學會副主席和美國現代語言學會族裔分會執委。除學術和翻譯專著外,另有中英文散文、詩歌和小說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