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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鈞:今詩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2月號總第44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王鼎鈞

1

陳雋弘先生談寫詩,說自己的詩多數人應該都看不懂,他感到「放心」。

詩,寫出來是給人看的,別人看不懂,詩人為甚麼反而「放心」呢?因為詩人們認為「人人看得懂」那就不是好詩了,詩集暢銷,詩人並不引以為榮。那麼「多數人看不懂」可以證明寫得不壞?

有人說:「我父親喝酒喝了四十年」,不是詩,「酒喝我父親喝了四十年,」是詩。誠然,前一句比後一句好懂,但是,後一句比前一句耐人尋味。父親喝酒喝了四十年,「父親」是主體,「酒」是附屬物,一個人喝酒喝了四十年,離不開酒了,好像被酒支配了,「酒喝我父親」,酒變成主體了,父親被酒支配了,發人深省。怎麼看,第二句比第一句好。

從前,讀書人用毛筆蘸墨汁寫字,墨汁用墨塊加水磨成,動筆之前,先要磨墨,天天寫字就得天天磨墨,一般墨塊是長方形,越磨越短,使人聯想到那寫字的人,墨塊磨動的時候,他的歲月也在不停的流失,那塊墨好像是個樞鈕。到了宋朝,大詩人蘇東坡寫出一句「非人磨墨墨磨人」,成為名句。「墨磨人」可以,「酒喝父親」為甚麼不可以?

墨磨人,否定了一個人在書法方面的成就,豈不太消極了?這一問,就顯出詩句的高下,墨磨人,使人想不再習字,酒喝父親,使人想應該戒酒,我們多了一個理由支持新詩。

 

2

「一個人朝東方開槍,另一個人在西方倒下,」歐陽江河的名句。它不能增加知識,世上決無此事,它也不能培養判斷力,因為太容易下結論了。最後剩下感受,我們又能感受到甚麼?自然會想到「銅山西崩,洛鐘東應」,這個說法現成。現代主義使用「荒謬」一詞,認為世事荒謬,人生荒謬,合乎邏輯者不合乎事實,合乎事實者不合乎邏輯,「一個人朝東方開槍,另一個人在西方倒下,」正是要你我感受世界的荒謬,這個說法新鮮。

應該還有別的說法,你有你的、我有我的說法。間諜故事裡有一種反射槍,你向東瞄準,子彈並不由槍口出去,而是從槍膛向後射擊。還有,地球是圓的,可以想像射程無限延長,子彈又會轉彎,它繞過東半球,來到西半球。還有,這兩句詩表面上說槍擊,其實也許在說別的事兒,例如我們舞文弄墨,口不擇言,不知不覺傷害了毫不相干的張三李四。想起魯迅鑄劍,三顆人頭在開水鍋中追打廝殺。復仇的意志,俠義的精神。那顆子彈不是子彈,是亡魂,由毒怨推動,天涯海角追它的目標。

蘇東坡說「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何謂「必此詩」?就是死守字面,不敢越《說文解字》或《牛津字典》一步。東坡詩:「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他說的豈止是兩處名勝?王爾德的警句:「人生有兩個悲劇,第一是想得到的得不到,第二是想得到的得到了。」是這首詩最好的註解,這就不僅僅是二十八個字了。

這是詩的「多義性」。藝術作品都應該多義,多義打破空間限制,天下的人都能接受,也超越時間的限制,後世的人也能接受。這是藝術品和宣傳品最大的區別,宣傳品只能為特定的對象,在特定的時間空間,有唯一的含義。宣傳品也可以不朽,那是它的歷史價值。

 

3

文學商業化,戲劇先行,小說緊跟。小說戲劇如男子,商業如美女,商業一招手,男子蜂擁而至。

這就顯出詩人的定力。詩刊,唯一不以銷路定高下的出版物;詩人,唯一可以自得其樂,自以為是,自立門戶的作家。導演拍的片子賣不出去,身敗名裂,詩集賣不出去,反而更可以保持詩人的自尊。詩人可以在市場的遊戲規則之外自訂標準。

要瞭解詩,詩是貴族,不是平民,詩是珠寶,不是草木,詩是白蘭地,不是礦泉水,詩是花腔女高音,不是引車賣漿者言,詩是天上的閃電,不是萬家燈火。要瞭解詩人,詩人是才子,不是君子。詩人可以狂,不可以狷,詩人寧可自大,不可自卑。

詩脈即文脈。詩心即文心。詩魂即文魂。我們寫散文、小說的人,多多少少商業化了,詩脈,詩心,多多少少還在。

美國的四月是詩人月,中國的五月是詩人月,這一天,我們向詩人致敬。然後,我們好好讀詩,不懂、那是因為你讀得太少,不懂、那是因為你讀得不認真。我們偶然寫詩,中國自古以來文人都寫詩,寫詩不是一部分人的專利。我們和詩人做朋友,本是同根生,用平常心包容他們的貴族習氣。

然後,我們乖乖的去寫有詩脈有詩心,但是跟詩不一樣的散文、小說。我們好好的去讀散文、小說,印證裡面的詩脈、詩心。

 

4

詩人不解釋他的詩,任憑我們莫衷一是,莫名其妙。

兩種人解釋詩,教詩的人,授業解惑,愛詩的人,分享所愛。

談詩,一筆寫出兩個詩字。

讀詩,要先對這第一個「詩」有感覺。

詩,並不是用文字寫出來才是詩,沒寫之前先有詩。文字是媒介,詩人用文字把詩介紹給我們,就像個媒人。

詩,沒寫出來我們管他叫第一個詩,加了引號的詩。如果你我根本不能領會這個加了引號的詩,也就很難欣賞沒加引號的詩。

甚麼是第一個詩,加了引號的詩?我不能說明他「是」甚麼,但是可以說他「像」甚麼。

詩如點,散文如線,小說如網,戲劇如球。

詩如舞,散文如行,短篇小說如百米,長篇小說如高爾夫,戲劇如籃球。

詩如酒,散文如茶,小說如粥,戲劇如速食。

詩如唱歌,散文如聊天,小說演講,戲劇爭吵。

唱和舞要求很高的技巧,脫離實用。太實用的人不能寫詩,甚至不能讀詩。有一部電影丈量人心與善的距離,我們也想丈量性向與詩的距離,有人問孤舟蓑笠翁為甚麼獨釣寒江雪,他釣的應該是寒江魚,想想看他離詩有多遠。

詩是雲,散文是霞,小說是霧,戲劇是雷雨。

詩是空軍,散文是步兵,長篇小說是航空母艦,戲劇是陸戰隊。

每一種說法都不究竟,所以有許多說法。如射擊,無人射中紅心,愛好射擊的人都來排隊,大家密密的圍繞着紅心,人數不斷增加。你可以體會玩味,提出你的說法。

讀詩的人是選民?有些地方跟人家不一樣。也有人只是因緣未到,我們在中間幫他跟詩結緣。

 

5

詩來了,在哪裡?若有若無,恍兮惚兮。

它確實存在,我可以指天畫日。詩人說指天畫日也沒用,我把它寫出來。

「寫出來」是賦予形式,藝術需要形式。詩,沒寫出來,好比靈魂。寫出來,好比肉身。

靈魂可以有各樣肉身,黑人白人黃種人,如律詩古風長短句自由體。「父母未生我之前是何面目?」詩人未寫之前,詩是何面目?天地有詩,雜然賦流形,前則為騷賦,後則為詞曲,於今日新詩……

詩人說我有語言文字,我來寫詩。詩是吾家事。只有照唐詩宋詞的格律寫才是詩,此外都不是詩,偏見。照唐詩宋詞的格律寫不是詩,此外怎麼寫都是詩,也是偏見。

大江東去,浪淘盡多少英雄人物。守格律,是詩。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不守格律,也是詩。人間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押韻,是詩,趙錢孫李,周吳鄭王,押韻,不是詩。江邊並不是只有老人,咱們換個角度。三月三日天氣新 ,長安水邊多麗人,納入公認的形式是詩,江水朝天,照盡一代一代紅顏,未納入公認的形式,也是詩。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是詩。中國人抬頭的日子。也是詩。一夜征人盡望鄉,是詩,匆匆忙忙,把月球裝進瞳孔,也是詩。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一夜鄉心五處同,是詩,今夜,月球是中國人的故鄉,也是詩。

不要用讀散文小說的習慣讀詩,也不要用讀古典詩的習慣讀新詩。

新詩是文學革命,學西洋,人非,物也不是,我們陌生。騷賦興起,不需要對詩經作戰,詞曲興起,不需要對律賦作戰。他們順利繼承。新詩一直冒着敵人的炮火前進,至今保持戰鬥的姿勢。別再惹他,見了面,讓他把拳頭鬆開,別跟他玩剪刀石頭布,和他握手。

 

6

新詩人不願受韻律限制,五四運動的詩學不是追求更高的藝術成就,而是追求自由和解放。先驅者攻擊形式美,連四聲都不要。我手寫我口,演講稿最近,詩最遠。寫我口也離不開四聲。老嫗能解,白居易也未能辦到。順口溜,民謠,小調,不能文章華國。

個人自由使詩的成就低,小說戲劇接受了西方來的限制,成就高。藝術創作就是跳高欄,接受限制,越過限制。新詩高估了自由,他們丟掉的可能太多,破多於立。創造者打破規則,建立規則,他們可能只做一半。

當年他們有志氣,從封建大家庭毅然出走,不帶走一片浮雲。現在他們回來支撐門戶,當然要盤點老家有多少家底。當年有個熱詞:「揚棄」,創新者對傳統發揚一部分,丟棄一部分。現在他們沒人再用這兩個字了,我們樂見他們有這樣的行為。

希望我們的詩人用中國語言文字的特性,建立韻律樣式。獨體,單音,四聲,還有輕聲,變調,兒化韻,還有雙聲,疊韻。完全學西洋,中文的語言特性用不上。完全學譯詩,外文的語言特性譯不過來,譯詩,把所有的好詩都矮化了,學譯詩長不高,更何況還有劣譯,中文外文都不夠水準。譯西洋小說,故事結構,人物典型,都不會流失,因之把中國的戲劇小說提高了。

如果文學的發展也有規律:

1. 後出轉精。詩經描寫美人,楚辭也描寫美人,楚辭比詩經寫得好,紅樓夢寫得更好。唐宋傳奇說故事,明清小說也說故事,莫言、賈平凹也說故事,他們說故事的技巧一代比一代高。之類等等。

2. 兼收並蓄,詩之後有詞,詞中有詩。詞之後有曲,曲中有詩詞。曲之後有明清小說,小說中有詩有詞有曲。小說之後有電影,電影中有小說美術音樂繪畫,之類等等。

3. 標新立異,越雷池一步。古典主義的規律由浪漫主義打破,浪漫主義的規律由寫實主義打破,寫實主義的規律由現代主義打破。他們同時建立了新規則。

每一次變革都使文化遺產更豐富。這是我們對新詩的期待。


王鼎鈞 散文作家。1925年生於山東蘭陵,1949年移居台北,1978年移民紐約。曾任台北中國時報副刊主編,中國文化大學講師,美國新澤西州西東大學中文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