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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興麗:穆莉在慕尼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1月號總第443期

子欄目:歐洲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劉興麗

穆莉的英文名叫Molly。她2017年3月份飛往慕尼黑出差。當時她已懷孕,在飛機上暈倒了。只有一個空姐是中國人,其餘都是德國人,給Molly一杯熱茶,其餘甚麼都沒做。她縮着身子躺着,在黑暗中驚恐萬狀。如果在高速公路上,她會跳車。可是在飛機上,哪有地方跳。四周空蕩蕩的。想想都可怕。

慕尼黑的櫻桃很好吃。

下班了她一個人蹓躂。週末她去了一個美術館看一個名叫三種黑的畫展。她在那裡的冰淇淋店認識了Mike。賣冰淇淋的德國女孩聽不懂Molly的英語,Mike幫了她。

4月底,Molly去了Mike的住處,在那裡第一次做愛。

Mike初次有些緊張,有好幾次都停下來扯避孕套或摘了重新戴上。那時候他嘴裡咕噥幾個德語單詞,弄來弄去,連勃起都有些困難了,後來終於不耐煩地扯掉了。

「你是健康的嗎?」Molly有點擔心地問,驚訝Mike這麼草率。

「是。」Mike淡淡地回答。他的呼吸輕輕的。

「我也是健康的。」Molly說。停了一下又補充。「我不會懷孕的。」

Molly沒有告訴他她已經懷孕了。

Mike所有的動作都輕得不得了。他的手指觸摸她的乳頭時,比她自己的手還輕。

Mike有正式的工作。但是……第一次去他住的地方,發現馬桶按鈕是壞的,必須掀開蓋子,在裡面這碰碰那碰碰找到一根細金屬桿,往上提才能沖水。她一個人在黑暗中尷尬地摸索了很久。然後廁所門鎖也是壞的。門一關上從裡面就打不開了。必須由Mike找一根細鐵棍從外面捅開。沙發分為兩半,坐在上面擁抱,很快就會有一個人掉下去。半年之後,Molly發現他家的門鈴也是壞的,按很久也沒人開。洗臉池的堵頭也是壞的。水下不去,除非用指甲蓋把堵頭摳起來拔走。最開始她以為被她弄壞了。家裡沒有一個垃圾桶。Molly把掉在洗臉池上幾根濕頭髮用衛生紙包了沒地方扔。Mike帶她到廚房,指了一個小紙袋給她,似乎是超市裡順手拿回的糖果袋。廚房看上去除了從水龍頭接杯冷水喝從來沒用過。Molly在廁所擦手時發現毛巾有的地方快磨破了。

有一次Molly去見Mike。她快要走時,哐噹一聲巨響,似乎一根鐵棍從沙發底下掉下去了。Molly看地上甚麼也沒有。Mike說別管它。沒事的。似乎他早就知道會這樣。他說現在這個還算好的。他以前住的一個公寓,搬進去之前,房東說溫暖而乾燥,結果有一天和合租的人休假回來,樓上住戶漏水,天花板都掉下來了。在另一個公寓,天花板也掉下來過。

他們見面次數不多,大都在Mike的公寓。

有一天Mike在郵件裡說他的右胳膊突然開始疼了。Molly見到他時,他都痛到晚上睡不着。好點的時候也要兩小時醒來一次。他苦笑着說醫生說這種問題通常出現在中年女人身上。在牀上,Mike必須爬到裡頭靠牆躺在Molly的右邊。如果躺左邊,他向Molly翻身,右肩和右胳膊會被壓疼。兩人親熱時,Mike不得不中途起牀站在走廊上按醫生的要求做康復運動。他聳聳肩,彎下腰,背伸平,像一隻溫順的羊一樣,垂下兩支胳膊,像快要停擺的鐘一樣向前向後緩慢地劃圈。這個時候,Molly把目光避開,光着身子躺在被子裡,一動不動地盯着天花板。

Molly打算八月初回去。六月份的時候,Molly孕期三個多月,雖然一點看不出來,她走路開始有點發暈了。有一週特別嚴重,她不敢去遠的地方,大超市也不去了,在附近小超市隨便買點。

因為Mike胳膊疼,她自己身體狀況不穩定,他們好幾週沒見面了。

七月初Mike聯繫Molly。他問她還好嗎?他的胳膊好多了,約她一起去伊薩爾河附近玩。

Molly最開始不想去,怕太累了不好,但當時身體稍微恢復了一些,又想到馬上要離開就答應了。那個週末她去一個剛認識的留學生那裡。再一個週末下雨。他們真正見面時離她回國只有三天了。她也沒跟Mike說。

Molly和Mike在中央火車站會合,然後一起轉車。Molly甚麼也不管,一路跟着Mike。

他們轉了兩趟地鐵,然後一趟公交。車從伊薩爾河上的一座橋上經過。橋過了後,過兩站就下車了,眼前是一座小山。山路兩邊都是野花野草。走了三百米後就到了。

原來Mike帶她來看一個畫展,一位法國畫家的關於巴黎生活的招貼畫,尤其是有名的紅磨坊夜總會。

Mike買了票遞給Molly。Molly謝謝他。他說樓後面還有個花園。

展廳並不大,一樓和地下。Molly和Mike從一樓看起,一起緩慢移動腳步。她盡量做出有興趣的樣子,偶爾讀一讀旁邊的英文說明。招貼畫上的人物形象都有些滑稽,像迪士尼的動畫片,上面有法文。Mike說他只認識幾個。他指着一個n打頭的單詞說那是夜晚的意思。

Molly注意到好些畫裡都用了粉筆。她尋思粉筆畫可以保存一百多年嗎。她試圖從畫面上尋找局部使用粉筆的地方。一副畫上,四個戴羽毛帽子,白色長手套的舞女正撩着裙子甩開大腿跳舞。她們桔色的頭髮可能是粉筆畫的。另一幅畫上的絲巾也可能是。後來走到一幅幾乎全黑的畫前。它也註明使用了粉筆。一堆黑色裡很難將黑色粉筆與其它黑色顏料區分開來。她不知道那團黑色是房子還是街道。其它畫的名字都有英語翻譯,除了這幅。

Molly不解地指指它。Mike靠近去看。他也一點不懂上面的法語。

Molly偶爾向Mike提一些問題,透露一星半點對歐美畫家的瞭解。她想說安迪.沃霍爾卻又記不清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波普藝術英文怎麼說。後來她查了波普就是pop。簡單到讓人吃驚,有點像高中時一個內向的同學告訴她巴士就是bus。那個同學大學畢業後第五年突然失蹤了。

Molly對Mike說就是那個商業的喜歡畫罐頭的畫家。 Mike馬上反應過來是安迪.沃霍爾。Molly後來提到另一個畫家。這一次連國籍都搞錯了。

有好幾幅貓的畫,最多的是黑貓。

大廳靠最裡面的一個區域是插圖。Molly把目光抬高,看到畫的上方牆上更高的地方寫着:雜誌和報紙。她這才意識到之前的畫也是分區域掛的,依照描繪的場地或內容。這裡有些畫高達兩米,不可能是插圖,不知道是原插圖的放大,還是說原圖本來就這麼大,當時縮小後再印到紙上做的插圖。

Mike指着一幅肖像畫說它是另一個畫家畫的。看上去的確不同,更嚴肅。Molly和Mike有點走神。Molly說她在想這些畫下一站又將運到哪裡呢。 Mike說他也這麼想。

快要離開地下展廳時,Molly讀了幾篇印在普通白紙上的人物介紹,關於畫家,畫家的畫家朋友,紅磨坊最有名的舞女。上面德文,下面英文。Molly粗略掃了一遍一張紙,上面說畫家很喜歡貓,家裡經常成為流浪貓的聚集地。她把倒數第三段畫家待過並作過招貼畫的一家夜總會的名字當成了畫家名。「他是叫這個名字嗎?」不是。那是一家夜總會的綽號。「Molly覺得很丟臉。她再看一遍,畫家的名字就在第一行的開頭。整個展廳都看完了,她居然還沒搞清畫家叫啥名。Mike肯定說過好幾次。她沒懂,再說招貼畫上到處是字,分不清哪個是畫家的署名哪個是描繪對象的名字。另一張紙上對畫家朋友的生平介紹更加簡略,最後一行說他1925年時突然消失了,從此沒有任何畫作傳下來,再也沒人見過他。

看完畫後,Mike說去看花園。他們出了樓後,Mike向四周打量。「好像不是這。」他自言自語,然後對Molly說,「還是進去問。」

一個工作人員指了指售票處對面的一個側門。

外面有好大一個種着花草的院子,還有各種雕塑。

剛進花園時,Mike的手不小心碰到了Molly的胸,他還小聲說了聲對不起。

走幾步後,Molly就覺得累了。走到一長條石櫈前她說,「我想坐一會兒。」她不管櫈子髒不髒,裙子會不會蹭上灰就坐下來了。

Mike說,「你想做甚麼就做甚麼。」

那時Molly特別想和Mike說她到德國前就懷孕了,還有其它一些關於自己的事,但還是沒有說。

院子裡有一些人也在那遊玩。Molly注意到三個年輕人。兩男一女。在展廳就見過。其中一個男人穿黑色T恤,體形挺拔。女人黑髮黑裙子。另有兩個中年女人穿着彩色休閒短裙。

Molly坐在那看看四周的樹和草,有些不自在,不知道目光該往哪放。石櫈對着一池水,上方一個石頭頭像裡有水柱噴出來。柳樹和松樹在夏天的陽光下伸展着怡人的綠色。Molly盯了幾眼樹葉,還是不知道說甚麼。她看到石櫈背後有一溜大麗花,開了幾朵淺粉色的。

「我小時候家對面是一個政府辦公樓。他們有一個專門的花園。那裡就有這種花。不過是紅色的。」

Molly看Mike沒甚麼反應,繼續說,「只有那個地方有這種花。別的地方都沒有。所以我印象深刻。」

Mike點點頭表示明白。

Molly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前面是一段大約四十級的石頭台階通向高處。Molly示意往上走時,Mike似乎有點遲疑或意外。

走到石階一半時,Molly覺得雙腿沉重,鞋子打滑。她不想露出疲憊,小心地走完了最後幾階。

她走到一個水槽邊,一些葉子從上方的岩石上拂下來。她幾乎是鑽進了葉子的綠傘下面,Mike也跟了過去。她想Mike該不會想她特意挑避開人的角落吧。

伊薩爾河就在眼前不遠的地方,從高處俯視下去顯得格外寧靜。

「夏天看到水多好啊。」Mike說。

「是啊。一看到水就覺得清涼多了。」

再往前走,路上鋪了一些碎石,中間一個突出的石頭檯子,上面一個長約三米的橢圓形石盤,凹下去,盛着十厘米多深的水。石盤底部的紋理很美。

她把一隻手伸進水裡,然後另一隻手也伸進去了。她扭頭看了Mike一眼。Mike只是伸出食指像蘸調料一樣在水裡蘸了一下。

一起走時Molly發現了Mike左耳後面有一小塊黑斑。右胳膊肘向上有一條兩厘米的疤痕,縫過針的痕迹。他走路的姿勢不好看,顯得拖遝遲疑。她想起他剛才去問工作人員花園在哪時顯得很緊張。

路到了盡頭,向下又是一段長長的石階,一目瞭然,似乎也沒甚麼特別的景致。下兩級台階後,右手邊擴展出一小片平台,那裡十分陰涼。Molly想去那裡站站。但是一個穿白衣白褲戴白帽的老頭站在那一動不動。

Molly有些遲疑,試探地看了Mike一眼,還是決定走過去。

那裡有一張長椅。他們坐下來,中間至少隔着二十厘米。這一天他們還沒有任何肢體接觸。

Molly不知道為甚麼Mike這樣矜持。

有一次他們並排坐在一個咖啡廳裡。Molly似乎倚在他懷裡,他的手放在她腹部的某個地方隔着衣服輕輕地摩挲着。

「他該不會知道我有孩子了吧。不可能呀。」Molly想。

那次約會過後,Molly寫信委婉表達也許他們在公共場合舉止有點不當。她差點用了猥瑣這個詞。

Mike有點委屈地回應他不覺得有越界之處。他反問難道Molly從來沒有在公眾面前親密的經驗嗎。

這時,為了打破沉默,Molly問Mike。「你從來沒有想離開德國嗎?」

「沒有。」

「我有個朋友去了北歐。過了個冬又回中國了。」

「噢。」Mike總是淡淡的。

「她說天氣不好。太黑。」

「沒有壞天氣。只有不合適的衣裳……下雨就要穿雨衣。」

「可是天黑不是衣服的問題。」Molly有點惱怒,覺得他有些不通人情。

Mike繼續闡釋他的觀點。

Molly又強調一遍。「衣服解決不了天黑。」

「我不怕黑。我喜歡四季的變化。夏天很亮。秋天暗一點。冬天再暗一點。這些我都喜歡。」

「聽說2015年德國特別熱。」

「也許。」

「每一個人見了我都說2015年夏天如果沒有電扇你會熱死。」

「是嗎?」他笑了笑,有些敷衍。

「你真的不記得?才兩年。」

「我從來記不住年數。」

Molly沒有再問甚麼。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過會兒去河邊走走嗎?」Mike問。

「可以啊。」Molly其實更想早點回到Mike的公寓。

他們又沉默了。

那個白衣老頭不高不矮,在那矗立了至少十分鐘。他在盯甚麼呢?只能是伊薩爾河吧。他為甚麼不走。他是在回憶往事嗎?他沒有意識到他身後有兩個人一直在盼他走嗎?他的穿着看上去是受過好的教育的。應該懂英語,聽清了他們的談話,說不定還在心裡對他們表示不屑呢。

Moll不知道Mike是否看出來她想待到老頭走了有機會親熱。

等啊等。老頭終於走了。又坐了幾分鐘,也不見Mike有靠近的意思。

他們一起凝視着不遠處的伊薩爾河。和老頭一樣。

Mike的右手抬高,好像向Molly伸過去,但最後還是收攏放在自己膝蓋上。

Molly想也許是他生病的右胳膊需要活動活動。

Mike看了一眼Molly。

「Molly。你好像胖了。」

「是嗎?……」Molly開始心神不寧。她很想告訴Mike過幾天她就走了。

最後Molly禮貌地起身,提議往回走。她有點忘記路了。因為正好旁邊有個樓的出口和他們出來的門幾乎一模一樣,而且也是四處擺着銅雕塑,她看不出區別。

「是從這裡嗎?」

「不是。」Mike很確定地說。

Molly想起他們出了樓門後比這開闊得多,而且她怎麼忘了她登過四十多級台階。這兩處就算相似,根本就不在一個平面上。

他們進側門,走幾步,又從正門出去。已經站在門口了,Molly又說要上廁所,她習慣了不管甚麼地方,離開之前上個廁所才放心。Mike說還是回樓裡吧。

Molly看到一個女工作人員時眼神有些躲閃,有些擔心她忘了他們已經買過票。

進門有很顯眼的廁所標識。一個指着樓上左邊,一個指着樓下。這兩個標識略有區別。有時候廁所和電梯標識容易弄混。Molly有點不確定。但她覺得下樓的標識可能性更大。她也不知道Mike為甚麼不下樓。

Mike領着她在一樓走了一段並沒有看見廁所。Molly又從那些招貼畫面前走過,就像又重遊了一番。

Mike在她前面,有兩步的距離。Molly看到因為室內燈光的照射,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在花園時是沒有影子的,之前轉圈看畫時,也沒注意到他的影子。他的影子細長,肩部有點圓,加上他走路輕手輕腳,真像招貼畫上的黑貓。

他們一起走到地下,繞到掛畫的一面牆後面,那裡有一條細長的走廊。他們沿着走廊向前,走幾步後,右邊有一間沒門的屋子,裡面有幾台顯得古老的機器,不知道是縫紉機還是印刷機。走廊盡頭有一個空的衣服架,還有兩架空的嬰兒車。可是那裡空空的,並沒有任何帶嬰兒的母親。

廁所一大兩小一共三間。右手邊的最近,也最大,上面標識供母嬰或殘疾人使用。Molly有些慌張,她不想顧慮那麼多,覺得越快越省事越好。她平常也喜歡殘疾人的廁所間,用的人少,也大,用得舒服。但是第一次和Mike一起上廁所,她擔心Mike看出她做事潦草。

她一推門,很大一個空間,一個年輕女人獨自在那。她嚇了一跳。

年輕女人客氣地說對不起。

這時Mike走向對面的小間廁所,男女共用的。他示意Molly用他旁邊那間。

Molly在廁所裡小便後,對着鏡子給臉上又抹了一層防曬霜,看看兩條腿,變黑了,她猶豫了一下,又開始抹胳膊和腿。抹完後,她不知道過了多久。最多五分鐘吧。她又看了一眼鏡子,覺得頭髮太蓬太亂。她幾天前沒去理髮店,自己在公寓衛生間裡把頭髮剪得亂七八糟。

她用手攏了攏頭髮,沾了些水壓一壓。

她想到Mike一定等久了。她急急忙忙地把防曬霜瓶子從洗手池檯子上拿起放進包裡,拉上拉鍊走出廁所。

Mike不在外面。他進去的那間廁所門關着。

Molly等了一分鐘,四周很安靜,她覺得不對勁,有點遲疑地推門。門開了。裡面沒人。

她有點懵了。她趕快上一樓。一樓也沒人。她在入口處站了幾分鐘,想也許Mike會回到那裡和她會合。 Mike還是沒來。

Molly感覺不妙。她不抱太多指望地把一樓和地下的展廳又走了一遍。她經過那面貼着畫家簡介的牆時,想到那個失蹤的畫家,心裡打了一個寒戰。

Molly沒有Mike的手機號碼。他以前打過一次,但她沒有存下來。她翻了一遍通話記錄,看不出哪個是他打的。她還刪過幾次通話記錄。她挑了一個和上次通話時間最接近的呼入號碼打過去。電話通了,一個女人飛快地說着德語,Molly馬上掛了。

他們一般用郵件和社交軟體聯繫。Molly發了個郵件給他,等了幾分鐘,沒有回應。

Molly無可奈何地到花園走了一圈,和預想的一樣,Mike不在那。她感到頭暈,在石櫈上坐下來,她覺得Mike不會回來了。也許他一個人去了河邊。以為她先去了河邊。她又想起飛機上暈倒的情景。那時候機艙裡漆黑一片。周圍坐滿了人。但沒有一個人在乎她,幫助她。她擔心她一個人回不去公寓了。她可能再也回不了中國了。一晃幾個月她沒做任何產前檢查。她連胎兒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她怕自己死在異國他鄉。也許拖着行李箱,下個台階,摔一跤就死了。但是她說出去可能誰也不信。沒有人會因為這點擔憂就專門來德國接她。那個男人也不會。她感到一陣一陣的噁心。有點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為甚麼和一個陌生的外國男子來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她應該去河邊找找他嗎?她對這裡一無所知。也許走到半路她就暈倒了。她害怕暈倒。她一直害怕暈倒。她想到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暈倒。她不相信自己能孤身一人穩穩地站在大地上。也許Mike知道她隱瞞了他,故意驚嚇她,捉弄她。也許他本來就是一個壞人。她回想他站在屋子裡,低頭像一隻衰老年邁的羊一樣緩慢揮動胳膊,而她光着身子尷尬地看着天花板。她想到他也許一輩子都會住在那麼昏暗的公寓裡,胃裡似乎有個地方被揪住了。他讓她厭煩但又有點疼惜。

她深呼吸了幾次,緩緩站起,走回房子裡。她去問前檯,有沒有見到一個中等個子,淺青色上衣,米色褲子的男人。前檯的女孩茫然地搖搖頭。

Molly不知如何是好。她在展廳又徘徊了半小時。最後她請前檯的女孩詳細地解釋了回去的線路,並在一張小便簽紙上畫了草圖,寫下主要換乘點的名字。

Molly絕望而惱怒地離開美術館。幸好車站和美術館之間的路並不複雜,中間一個明顯的下坡是拐彎的地點。之前來的路上Mike說他本來想帶她走最遠的路,後來挑了最短的。幸虧最短的。要不這山坡上的野道上看不見一個人,繞迷路了都沒人問。

她看到公車時,覺得有些恍惚。簡易月台上居然有很多乘客。車來了,Molly上了車。她有點瞌睡,又怕坐過頭,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車上的人三三兩兩在說甚麼,不像德國人平時的沉穩作風。車一開上橫跨伊薩爾河的石頭橋時,所有人都扭頭朝同一側車窗外看。有兩個人還用手指激動地指點。

Molly猶豫了一下,輕輕拍了拍坐前排的德國婦女,問發生甚麼了。

德國女人褐色眼睛,鼻頭圓圓的,臉頰鼓鼓的,顯得很樸實。她用結結巴巴的英語說,「聽說有人掉河裡了。有人說是一個孩子。有人說是一個男人。」穆莉覺得眼前一黑,過了幾秒,才慢慢看清前面黃色塑膠座椅的顏色和輪廓。

穆莉忐忑不安地下了公車,轉上地鐵。雖然不抱希望,她還是忍不住又拿出手機來看有沒有新消息。Mike的名字以黑粗體字蹦了出來。穆莉心跳加快了。

Mike發消息說非常抱歉。他的眼鏡忘在花園裡了。他以為很快回來,卻和穆莉錯開了。他一着急,又弄錯了密碼。他問她現在在哪。穆莉委屈地掉下了眼淚,她猶豫了一下回覆:我很好。我也不知道我在哪。但是在回家的路上。


劉興麗 出生於湖北荊州,2012年移居瑞典。 曾有小說在《青年文學》《香港文學》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