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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憲:慕尼黑皮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1月號總第443期

子欄目:歐洲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沈憲

1

宗長申第一次來到德國南部城市慕尼黑,是1987年3月。

進城之前,他知道曾有個奧地利青年畫家,從維也納混到慕尼黑當兵,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後在慕尼黑的一個地下啤酒館參加了德國工人黨,此人就是希特勒。遙對久遠的歷史,他默想着:西方世界,我來了。

站在慕尼黑機場大廳中間,他面對一大堆破損的行李發愣――唯一完好無損的是小手提皮箱。

一年半後,帶着那個手提黑皮箱,他第二次來到這個城市。站在慕尼黑舊貨市場邊緣冷落的攤位上,翻開小皮箱蓋子,滿滿的鮮紅色小鐵皮盒,上海「龍虎牌清涼油」,醒目地呈現在九月的陽光下。

其時,他在與德國接壤的奧地利邊境城市科夫斯坦的一家中國飯店做跑堂,到慕尼黑擺攤只是週末的第二職業。

正想着怎麼更好介紹「清涼油」,一個身高約一米八零的老頭,站在攤位前,略顯紅色的臉龐,腮邊胡里扎拉的,兩腿以一個士兵稍息的動作站着,黑色皮鞋像軍用的。深灰色的舊外套袖管上捲着一個疊縮起來的袖章,看不清甚麼,大概是市場管理員。

「Hallo!」老頭聲音挺和氣。

「Ja!」長申回答他。

「德文?」老頭顯得輕鬆一些,

「是。」

「一米位置,十個馬克。」老頭用手指着腳下的水泥地,眼睛盯着清涼油,快速地瞥了一眼貼在箱蓋內側白紙上的說明文字。

「這是我的護照,」宗長申從內衣袋中掏出有體溫的中國護照,恭敬地遞給老頭。

「這個我沒興趣,」老頭看一眼護照上的中文字,揮揮右手,兩眼盯着長申等待詢問的臉。

「我在奧地利有工作居留。」長申以為他要知道更具體居留情況。

這句話引起了老頭小小的微笑和不解,他把兩手一攤,「這個與我更沒有甚麼關係」。他解釋道:「我再重複一遍,一米攤位十馬克,……不過,下次不要讓我再看到這些小東西了。」

長申想耍小聰明,裝出一副天要塌下來的可憐相。

「為……甚……麼?」他故意地拖長了發音。

「紙上你寫的是藥品,不能在這市場裡出賣。」

長申恍然大悟,馬上拿出十馬克遞給他,老頭把發票給長申,他悄悄地在老頭手中塞了一張五馬克,笑嘻嘻地像對待老朋友一樣輕聲道:「喝一杯啤酒。」

「謝謝!」老頭把到手的錢,揉在一起,放進口袋,「下次再來,說明書注意一下,有事來找我。」

「老闆你叫甚麼名字?」他有些大膽了。

「我叫漢斯。」說完老頭朝對面攤位走去。

長申心中暗喜,自己冷靜靈活應對過去了,又還搭上了市場管理員關係。

這樣,從中午到晚上,總共賣出了近一百盒「清涼油」,除去成本還賺二十五馬克。

一天擺攤結束後,他走進市場對面的「巴伐利亞布勞」飯店,點了一份慕尼黑名菜「烤豬蹄膀配酸菜」,加上兩個土豆丸子澆上肉汁,喝當地黑啤酒。這種烤豬蹄膀,是南德地區歷史悠久的主菜,可做成紅色和白色兩種。長申要白色的,像上海的三解醃篤蹄膀一樣的味道,好久沒吃這種味道的蹄膀了,他狼吞虎嚥吃相不雅地十分鐘全部下肚了。

剛吃完這個大白蹄膀,他看到那個市場管理員也進了飯店,坐在前三排的座位上,一個人看報紙,長申叫跑堂給老頭送一杯黑啤酒。老頭手持啤酒杯過來聊了幾句,問他吃了這裡的烤蹄膀了嗎?

僅僅花了幾個馬克,老頭就特意過來打招呼表示謝意,長申有些得意。

晚上回科夫斯坦的火車上,回想三十幾年來的人生經歷,在上海工廠中用勞動力維持生活,出國一年多來還是用勞動力維持生存,今天才是真正地走上了商品買賣的路。商業就是解決商品的距離,我也在解決「清涼油」的距離,上海生產的產品,變成慕尼黑人手中的商品,是我把它實現了價值,成了手中兩個馬克的貨幣,我就是商人。

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地在火車座位上睡着了,一天下來,又累又睏。

「護照,票子,請出示!」火車將要過邊境時,他被海關人員叫醒,隱隱約約地看到了科夫斯坦車站外教堂的尖頂了。

 

2

第二次來舊貨市場,生意情況好多了。管理老頭又來收攤位費,沒有他的照顧,擺攤的資格都沒有,長申約管理老頭晚上在「巴伐利亞布勞」飯店吃晚飯。

老頭沒有馬上回答,慢悠悠地把袖管上的袖章全部扯平,「舊貨市場管理委員會」的字母清楚地顯露出來,他對着長申看了一分鐘,想了一想,說:晚上我帶你去市中心「皇家豪夫布朗」啤酒館喝酒,七點在大門口等你,OK?

晚上見面後,他們叫了一輛的士朝市中心的啤酒館行去,老頭問長申,怎麼會從上海來奧地利的?當他知道長申之前在維也納住過一年多時間,高興地說:「我也是維也納人,你住在維也納哪裡?」

「瑪利亞希爾復,6區。」

「甚麼街?」

「斯通帕街。」

「幾號?」

長申漸漸覺得老頭問的有些奇怪,但還是耐心回答:「21號。」

「你知道在這街上29號住過一位小畫家嗎?」

長申搖搖頭,在維也納一年多時間裡,忙着做工學德語,四處找人幫忙辦奧地利居留。

老頭抬頭看看前排開車的司機,壓低了嗓音講,我的老鄉希特勒,他在斯通帕街住了兩三年。

「哦,我記起來了,希特勒當初在維也納學畫,後來靠賣畫生活。」

這個29號建築不遠有一家古色古香小咖啡館,自己有時和朋友去喝咖啡。當年「小畫家」肯定經常與他林茨一起來的學音樂的老鄉庫比席克在那裡喝咖啡談藝術,展望自己和國家世界的將來。

看到長申很想聽他講下去,老頭情緒很好:「等會喝酒時講一些給你聽聽。」

「皇家豪夫布朗」飯店在慕尼黑最中心區域,慕尼黑大劇場和精品街都在周圍。歷史上奧地利的茜茜公主、德國文學家歌德、俄國革命領袖列寧,都曾在那裡留下足迹。走到裡面才發現確實比想像的還要大,但並不豪華。底層店堂座椅與中國鄉下農村的大食堂差不多。漢斯說,二戰前後,這裡經常舉行德國工人黨幾千人的大會和演講。

他們兩人都要了一份豬蹄膀和一杯特大黑啤酒,菜端上來時,老頭先把自己那一份切一半給長申,「年輕人多吃一點,中午肯定沒吃好甚麼」。老頭慈祥的臉在飯店高懸的光照下,讓長申既感謝又憐憫。

一老一少,兩個天涯淪落人。紅蹄黑啤,有緣人總會相遇。

長申一邊用刀叉大塊大塊地吃蹄膀,一份半的量,在盤中一大堆。

跑堂把盤子收去之後,老頭開始講他自己的故事。「你來摸摸我的小腿」,老頭伸出他的右小腿,長申隨意地把手伸過去碰觸一下,憑手指的感覺,心頭一震,與觸摸飯桌一樣,沒有溫度和柔軟,確信是摸到了一個假肢,冷不防的觸覺,這種體驗還是人生第一次。

老頭,你為甚麼要嚇我呢?長申有些驚訝。

1937年,十八歲的漢斯雄心勃勃地參加了陸軍。當時希特勒當上了德國領袖,1938年在德國的蓄意干預下,他實現了德奧合併的夙願。

漢斯所在的部隊是奧地利陸軍第4步兵師,後改編為德國陸軍第45步兵師,離開慕尼黑,向波蘭邊境挺進,在大量坦克的掩護下,沒有幾天就攻克了全波蘭。

講到這裡,老頭突然問長申:「你知道有一個城市叫布里斯特嗎?」

長申搖搖頭。

「布里斯特這座城市是德國閃電戰進攻蘇聯首先要解決的目標,我們奧地利士兵併入德國,45步兵師是攻打布里斯特城堡的先頭衝鋒部隊。仗打得非常激烈,我們時常踩着自己士兵兄弟的屍體朝上衝,退回來時,有人就倒在那些屍體上。」

就在這一戰中,漢斯被蘇軍的迫擊炮炮彈擊中腳板,只有少量皮肉掛連在右腳上,被送下戰場,戰地醫生做了簡單手術。失去了右腳板的漢斯被送回德國慕尼黑接受治療。從此,他僅能用枴杖行走,一年後因傷口炎症截去整個右小腿,直到戰後1950年,才安裝了右小腿假肢,扔掉了枴杖。

漢斯長嘆一聲:「奧地利高超的假肢技術解放了我,讓我看起來與普通人一樣了。」他用手拍拍自己的假肢小腿,「啪 ……啪……」聲如音樂小鼓, 苦笑着說,這個聲音很悅耳吧,又愛又恨呵,選錯一條路,只能走到頭。

舊貨市場在1940年代是一個臨時兵營,漢斯受傷失去小腿後繼續留在兵營做看守。一年之後,德國青年都上了戰場,兵營空蕩蕩,軍費也已斷絕,吃喝都靠留守傷兵四處活動想辦法。1945年春初,慕尼黑遭受美軍大轟炸,兵營中的同夥都被炸死。戰後,美軍物資和生活用品成了市場搶手貨,兵營大空場地成了交易市場,漢斯把兵營唯一沒有被炸毀的小樓作為自己的住房,代人保管交易物品。

長申很想問問他有沒有結婚,話在口中還是忍住。

老頭指指啤酒館場地中心演奏樂器的小房間:「這個小舞台我聽了老鄉領袖的三次重要演講。人是需要直接語言來鼓動的,聽一次就激動一次。可是戰敗還是戰敗,慕尼黑的歷史忘不了。」

「回過維也納嗎?」長申問。

「1950年我裝假肢之前拿着枴杖,不能在維也納人面前丟臉,再說父親和兩個兄弟都在戰爭中被炸死和戰死,我回維也納去找誰呢?」他沒有提母親。

接着他講起在舊貨市場與猶太人打交道的故事。

「在1950年代中期,猶太人又回到德國來了,他們有商人意識,經常在市場上得到值錢的東西。有些人一賺錢,就跑到美國去了。他們與我的關係也都很好,送我一些小古董之類的玩藝兒。我的地下室臨時堆放一些箱子,有一些人永遠不再回來取存放的箱子,有些人發了大財,會讓一些親友來取箱子,變賣貨物,給我一些寄存費,他們對我很大方,就像你一樣,請我吃飯喝酒,對嗎?」

長申馬上接口道:「我們父母總是教導孩子,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在慕尼黑,我只有靠你幫助了。」

此時已經晚上十點半,長申給老頭又點了一杯大黑啤,就叫跑堂結了賬。看看男跑堂與老頭是熟人朋友,講話又很投機,就多給了跑堂一些小費。老頭介紹跑堂與長申認識,告訴跑堂,這個中國人是我市場上新擺攤的朋友,他已經像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一樣,習慣先拿出給人,你看多給你一些小費,以後他帶朋友來,你總會客氣一些吧。這就叫先投一些小錢,等機會賺大錢。

跑堂自報大名後,就離開了。

老頭突然笑起來,大約覺得把長申和猶太人聯繫起來,說明自己是會看人的。他問:「下星期六來嗎?」

「當然來的,我有很多貨,這個生意很合我的胃口。」

「下次你來,我有些貨讓你看看,我要開始清理這地下室的貨,不知能不能在我臨死之前全部處理完畢。」

外面還是不斷有人湧進「皇家豪夫布朗」啤酒館,許多人只能站在桌子邊,與坐着的人相互交談碰杯,像朋友一樣嬉笑,只有一個事毫不謙讓,就是屁股下面的位子。有時一桌人放開歌喉唱起來,用手拍桌子加以節奏感,偌大的一個飯廳一千多人坐在長長的原木桌子邊,聽不懂他們唱甚麼內容的歌。附近桌子唱的時候,漢斯也會加入他們的歌聲之中,神情陶醉而欣喜。

看着那些再用手拍着唱着進行曲的人,長申陷入沉思。一個出了許多優秀嚴肅哲學家的民族,也會出那麼多的傻子,被一個外國小畫家難以抗拒的激情演講所鼓動,那是一個甚麼樣的時代?

 

3

週六,長申又踏入慕尼黑舊貨市場。

第三次到這裡時,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慕尼黑人了。有穩定的生意收入,上星期六就賺了三百多馬克,聽說一個德國汽車工程師一天工資也沒有那麼多。知道了很多城市歷史知識,又有了做生意的地盤,有了人脈關係,漢斯還有一些中國古玩貨要賣,長申對今後充滿信心。

中午,漢斯老頭又來收攤位費,他穿着一件短黑色毛呢大衣,拉緊了腰帶,新的紅袖章整齊平整地套在袖管上,天冷了,他穿了高幫靴子,遠處看去有幾分威嚴,猛一看有如在拍攝二戰電影――只是少了一頂大沿帽。他讓長申收攤後去買一些香腸和啤酒帶到小樓來,因為晚上要等一個人。

在舊貨市場大門邊,有一棟小樓孤獨地矗立在一片空場邊,面對着大街,這是漢斯的住處和舊貨市場管理辦公室。小樓底層分為兩個部分,前面大部分為一間市場管理辦公室,通往裡間是廚房客廳休息室。另一部分是廁所,為擺攤人所急用,門開在朝市場的一面,與辦公室不相通。老頭有自己的廁所和洗澡間。二樓是一個尖的頂層,老頭在這裡睡了近五十年,簡單牢固的鐵架子單人牀是當年士兵們用過的。

兩人吃着慕尼黑小白香腸和黑麵包,「埃爾巴赫」黑啤酒,長申拿的是超市貨架上最貴的啤酒,想拍老頭的馬屁,正巧老頭平時只專喝這牌子啤酒,他說自己心臟並不好,可是還是愛喝。「這裡只有這個牌子和皇家啤酒館的HB最好喝」邊一杯一杯地喝下去,邊說着關於這小樓的故事,以及自己在小樓中的兩次婚姻。

長申像一個上歷史課的外國學生,老頭拋出來的歷史碎片,落在長申腦中的某些部位,他想今後也許有興趣去拼湊。

十瓶啤酒在一個小時之後還剩下兩瓶,看着剩下的啤酒,漢斯突然說,跟我到下面去拿東西,過一會再來喝。

長申隨他來到走道上,漢斯用手指勾住地板上的凹陷處,用力一拉,就把一塊板豎起來,靠在牆板上,再用鈎子勾住,一個黑乎乎的地下室在面前。

老頭走下三階後,按了開關,地下室一片通明。共有四個房間,漢斯摸出一大把鑰匙,嘩啦……嘩啦,他在挑選哪一把。

找到了,塞進鎖的孔,格拉……格拉,轉動了幾下才停止。

門被打開時,摩擦聲與鉸鏈的轉動,吱咕……吱咕,裡面全黑,一股異味撲鼻而來,像在秋天中午的小樹林乾木材的氣味。他按了門邊的開關。

房間中整齊地堆放着各種不同材質的箱子,皮質和木板的,古色古香油漆過的,用布包嚴實的,還有一些紙板箱有老式的藝術德文書寫,沿四周牆壁站立和堆放着,中間有一塊大的空間,在最角落的頂層上,老頭抽出一個滿是灰塵的老式皮箱,因把手已沒有了,他抱着傳給長申,長申雙手抱過來箱子,心想這裡的東西馬上就要屬於自己了,雖然不是很重,他仍然戰戰兢兢地抱緊,也顧不上箱子的灰塵,把它緊貼胸前,一步一步從地下室上來,來到剛才喝酒會客休息的房間裡。

老頭用布擦乾淨那個淺灰色的小皮箱,箱子每一條邊都發毛掉色,鉚釘全部生鏽了,而且少了許多,顯現出年代久遠和使用的頻繁。老頭去辦公室找到箱子鑰匙,打開了鎖。

兩個大紙盒緊密地抵在箱子裡,老頭從箱蓋布兜中拿出一個小蔴布袋,解開繩子,小心地把銀幣全部倒在桌上。

一小堆閃爍着暗色銀光的錢幣叮噹叮噹落在桌面上,老頭把每一個整齊地碼成三排攤平在桌子上。第一排:九個大的袁大頭銀幣,第二排:十二個銀角幣中有孫中山和帆船的銀幣,第三排:二十二個銀小分幣,全是袁世凱的。年份從1914年到1922年的都有,孫中山銀幣是1929年份的。

長申第一次看到那麼多的銀幣,對它們的價值完全沒有概念,忐忑地告訴自己:我不是為了交易賺錢,因不知袁大頭和此類銀幣的價格。今天如手中現錢足夠,就作為收藏玩賞買下這些銀幣。

漢斯指着銀幣:「當初在市場上這些銀幣和銀餐具價格不相上下,就是金銀市場上銀子的價格,好的餐具稍微貴百分之十到二十,如果是歐洲和美洲「哥倫布」時期的銀幣,就比銀價貴一到兩倍,特別少的才是古董,才可以有一個好價格。」

他又說,1950年,一位猶太朋友在這地下室寄放了兩個皮箱,1960年代他從維也納來慕尼黑,處理了全部物品,餘下中國銀幣和一個瓷器花瓶,當時講定算做給漢斯的寄存費和買賣介紹費,口頭估價為一百二十馬克,這個朋友後來去了美國,一直沒有回來過,聽說在做金融生意。二十年過去了,銀幣價格應該上升三倍才合理。漢斯開價銀幣三百六十馬克,花瓶三百馬克。

對長申來講,這兩樣東西總價只有六百六十馬克,若根本不考慮賺錢問題,自己完全可以接受,但他還是裝裝樣子討價還價一番,掉一個零頭,出價六百馬克。

「六百三十馬克,」老頭還價道。

「六百二十,」漢斯壓價。

「OK,六百二十,成交!」

其實,老頭對當時銀子的價格清清楚楚,對這些銀幣的重量多少也很清楚,但是他對中國的現狀以及百姓對古董的熱情程度卻不清楚,特別是那個花瓶,他也去慕尼黑「古董商店」瞭解過情況,這個款式大小的花瓶在五十馬克至八十馬克左右,店員叫老頭四十馬克可以放下,多一個馬克都不收。

長申爽快地答應老頭的報價,主要原因有兩點:

第一,後兩次的地攤賣「清涼油」,他總共賺了七百馬克,只不過是兩天地攤盈利換來這些舊貨,實在很值得。

第二,今天自己口袋裡總共有八百五十馬克,準備傾囊而出,搞定這些貨,再高就放棄,或者下次再談。老頭不是要趁自己健康時,快一些把地下室的東西全處理掉?眼睛要看着以後貨中是否有更值

錢的。

他決定明年回上海去尋找和研究古董類出貨的商家。

於是,長申馬上從口袋裡拿出六百二十馬克付給了漢斯。老頭很認真地寫了一張收條,內容是收到長申六百二十馬克,並講明多少銀幣,以及銀幣大小的數量和花瓶大小尺寸,同時要長申也在上面簽字,附帶寫明舊皮箱和一把鑰匙歸長申。

長申把銀幣全部小心地放回小袋,紥緊袋口放進了箱內的布兜裡。然後用原包布把花瓶全部包好,放回盒子,接過漢斯遞過來的鑰匙,上了鎖。

吃晚餐時,他答應漢斯今晚不回科夫斯坦了,等老頭朋友走後,再陪他喝酒。雖不知這筆生意賺還是賠,長申覺得作為自己個人收藏,已經是賺了。

老頭去隔壁辦公室打電話給今晚要來的朋友,長申把桌上鎖好的裝有貨物的皮箱和自己帶來的空小手提皮箱放在客廳的一個開放大櫥裡,就上樓去休息,準備等一會兒再下來。

然後,他和衣躺在牀上睡着了。這一睡,就是五六個小時。醒來時,一時還搞不清自己身在哪裡,單人鐵桿軍人簡單牀,牆角一邊是斜角,這個房子,噢!是老頭漢斯樓上的小睡房,老頭不是答應朋友走後來叫我一起去喝酒嗎?大概時間晚了,老頭也不想喝了。

長申想上廁所,跌跌撞撞地走到一樓走廊,開了燈,沿樓梯朝下面去。

廁所在底層過道盡頭,出了廁所,長申朝廚房客廳進去,想去翻翻看自己的兩個箱子。推開門,開了燈,整個客廳恐怖得令長申想嘔吐,漢斯面朝上躺在地下,左手拉住椅子背,地上滿是銀幣,舊箱子蓋開着,在一米遠的地方,放花瓶的盒子蓋開着,瓶子已打碎,瓶底部完好,瓶腰以上部位全碎在盒子裡。

驚恐之後的長申安慰自己,「不要慌」「不要慌」,東西沒甚麼,人第一重要。他一下子跪在漢斯身邊,漢斯一隻手護在胸口。

救人要緊。長申拉開老頭的手,胸口一切都正常,把手放在漢斯鼻孔前,發現已經沒了呼吸,再去按他的脈搏,拿起他粗大毛茸茸的手,脈搏一點也沒有,憑着僅有的一點救人知識,長申用力按他的嘴唇上的「仁中」,用力按了兩分鐘,想,自己不會救人,可別耽誤了救治的黃金時間,便馬上衝進隔壁辦公室報警,電話中那頭告知,警車七分鐘就會到,讓長申走出房門,雙手舉過頭在門外等待。

長申再去摸摸漢斯,身體還熱的,又大聲地喊着:「漢斯,漢斯!」有些聲嘶力竭,眼淚也幾乎要下來了。

老頭一動也不動。他走出小樓門外,警車馬上就到,門外是陰森森的風,遠處很弱的路燈,這才覺得很冷很冷,欲回去拿衣服,轉念一想,不可以!警車很快要到了,我若走開,他們可能以為我會在暗處攻擊警察。

暗暗的天,長申面朝馬路站着,舉起雙手,如果此時有人騎自行車和摩托車在面前經過,他們會怎麼想,他們會把我當鬼嗎?遠處傳來了警車的鳴叫聲,越來越響,紫色的燈光顯示車在很遠的街盡頭。

街上還是無車也無人。

這時,有好幾輛警車出現了,德國警察好像就在附近等着長申電話似的,救護車也來了。

一會兒,警車停在長申面前,剎車聲也那麼悠哉悠哉,德國的車就是好……唉,還想這些幹甚麼?把手舉高舉直,手掌完全放開,突然想到德國警察和美國警察是不是一樣的(美國警匪片看過二三部),德國警察如果叫我要跪下來,自己聽不懂怎麼辦?

像漢斯一樣高大的警察已經站在面前了,手上沒有拿槍,只是戴了全白的手套,像儀仗隊隊員的白手套,他叫長申手放下來,走在前面,帶大家進入小樓。

 

4

三天後,長申穿着黑呢大衣,腋下用手夾着那個無把手的舊皮箱,走出了慕尼黑警察局。他的手提小皮箱已經放進了舊皮箱中,臨走之前,他向警察提了一個要求,漢斯的葬禮甚麼時候舉行,希望能告訴他。

昨天晚上,警官和一個從上海移居來德國的女翻譯,讓他在許多文件上簽了字,並告訴他漢斯死亡的情況。

事情是這樣的。那位舊箱子的主人在離開維也納去美國之前,欠了漢斯的朋友一筆錢,涉及到戰後舊貨市場黑市買賣,但沒有甚麼憑據,便讓這位朋友到漢斯小樓來,取箱子中的銀幣,作為還債。他說,這些中國銀幣,現在在中國和紐約都升值一百倍以上了,與三十年前不能比。當這位朋友要漢斯把全部銀幣給他時,漢斯把箱子放在桌上,說,這原來已經歸我了,現在屬於一個中國人了。朋友強行拉開箱子後,和漢斯發生了打鬥,花瓶打碎,銀幣灑落在地上,漢斯氣極了,想抓起椅子砸他,突然胸口痛苦萬般,護着胸口倒在地上,朋友見狀,發現事情嚴重就馬上逃離了現場。第二天、第三天都來小樓觀察,發現大門緊閉,這是五十年來從沒有的,就主動向警局自首投案,做屍體解剖後再作定論。此人全部證詞基本證明長申無罪。

1995年長申回上海,委託朋友找到一家正宗的古董收購商。銀幣中袁世凱三枚小分幣存世已經很少,價格較高。孫中山銀幣民國十八年一元幣,是維也納造幣廠設計的,品相極好,屬於廠商藏品,有很大收藏價值。

花瓶雖已破碎,只有底部,但印章清晰。經過物理和多種手段測試,鑒定師認為市場上很久沒有這種很特別的瓷土製成的瓷花瓶,曾經收過十幾個都是仿製的,可以斷定這花瓶是屬於清朝康熙年間的宮廷珍藏品,傳世已極少,雖已破碎,皇家御製品的地位還在,收購商願意留下作為珍品樣本,並講,如果不碎的話,可以在香港競拍,起價三百萬港幣,上限就看市場了。最後,長申從收購商處拿到七十八萬人民幣。當時浦東到處開始新建住房,他就在近陸家嘴和徐家匯等地,為家人和自己共購置了三套住房,一直使用到現在。

每年的11月1日是奧地利天主教祭掃逝去人墓地的日子,這一天長申一定會去慕尼黑郊外漢斯墓地,點上一根蠟燭,獻上一把鮮花。

鮮花和蠟燭是長申從維也納開車帶去的,代表長申,也算是代表漢斯家鄉――維也納。


沈 憲 曾在上海工廠工作十五年。1987年定居奧地利,經營飯店十五年、超市十二年。2017年退休,自2018年開始嘗試寫小說,以奧地利生活為創作的主要內容,作品發表在《歐洲時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