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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嬈:綠寡婦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1月號總第443期

子欄目:歐洲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海嬈

嫁到德國不久,渝蘭成了週末「綠寡婦」。

「綠寡婦」是德國人的說法,類似中文裡的「活寡婦」,都是指女人有丈夫卻獨守空房。但渝蘭覺得,「綠寡婦」更有詩意,像在說春天裡一棵寂寞的樹,或者一襲綠衣的孤獨婦人。這是硬梆梆的德語難得擁有的一點柔美。

做週末「綠寡婦」是她自己的選擇,有點遺憾,卻不失為生活的一種殘缺美,就像她自己,四十三歲人到中年,才遠嫁德國。她怨弗蘭茨:你怎麼才來!我最美的時候你錯過了。弗蘭茨聳聳肩,笑道:現在就是你最美的時候,也是我最美的時候。她噗哧一聲,撲進他懷裡,雙手狠狠地摸他的背,感受這具男性身體多麼真實,這高大結實,這寬厚溫暖,都不是夢。她承認他是對的,現在確實是她最美的時候。

婚前他就對她說過,週末他得回母親家。他是獨子,父親早逝,家裡只有一個母親。母親住在陶努斯山區的老屋裡,他住在萊茵河畔自己買的排房裡,兩地相隔六十三公里。但他每週末會回母親家,通常是週六上午去,週日下午回。他問她:婚後你會介意嗎,我每週末回去看媽媽?她瞪他一眼:怎麼會!

那是兩個人第一次見面,在重慶臨江的咖啡館。面對這個從網上冒出來的日爾曼男人,渝蘭欣喜若狂,又憂心忡忡。正是他這一問,讓她懸吊吊的心終於踏實下來。一個能善待母親的男人,又能壞到哪裡去?

幸福來得太突然。到德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渝蘭都恍恍惚惚,猶在夢中,像從前看了一部歐洲電影,然後做夢就進去了,與電影裡的場景和人物產生了交集。

這種不真實的夢幻感,在婆婆家裡尤為強烈。

婆婆的房子是桁架結構,很小,瘦高的斜坡屋頂還支起一截煙囪。但院子很大,長滿蒼鬱的樹。第一次去,是五月,天氣晴好,陽光明媚,婆婆家的院子卻涼陰陰的,陽光被大樹阻隔在外。她跟着弗蘭茨踏上生有綠苔的石階,見一扇古樸的棕色木門,門邊的紫丁香幽香陣陣,感覺在走進格林童話裡的森林小屋。

門開了,陰暗處迎出一個高挑白皙的婦人。渝蘭眼睛一亮。弗蘭茨說過,母親二十多歲就守寡,獨居在一幢林中的祖屋,今年已經七十五了……她就把婆婆預想成德國的祥林嫂:形容枯槁,目光呆滯,灰白的頭髮凌亂着,即使笑也是苦澀的。她預備了足夠多的同情和愛,要來拯救可憐的婆婆。可眼前這個女人氣質優雅,面容姣好,像個隱退山林的大明星,瞬間就反襯出渝蘭的黯淡和渺小。

婆婆親昵地擁抱了兒子,又俯下身來擁抱她,輕輕拍打她的肩,微笑卻不語。渝蘭仰着頭,脖子僵硬,感覺有點眩暈了。她聞到婆婆身上有熟悉的氣味,那是丈夫身上的氣味,不禁在心裡感嘆:母子畢竟是母子,連體味也遺傳。

她送給婆婆一條從國內帶來的絲巾,當見面禮。婆婆當場就拆開繫上,還去過道的穿衣鏡前左看右看:真漂亮啊,謝謝你。渝蘭也慶倖自己選對了顏色,銀灰色繡紫粉梅花,很配婆婆的水紅襯衣和白皮膚,只是沒聽出,婆婆是指絲巾漂亮呢,還是指繫上絲巾後的人漂亮。鏡中的婆婆有一雙明亮的灰藍眼睛,唇紅齒白,神采奕奕,絲毫沒有祥林嫂的晦氣,倒有幾分戀愛中的小姑娘才有的羞澀和喜悅。

渝蘭暗中期盼着,婆婆會回贈自己甚麼見面禮,祖傳的首飾?裝滿歐元的大紅包?畢竟,她就這麼一個兒子。然而,直到第二天離開,甚至以後,婆婆沒送她任何禮物。她失望了,卻不願意埋怨婆婆,只安慰自己,也許德國人不興這些。婆婆如此優雅,如此寂寞,渝蘭不忍心往壞處想她。

房子採光不好,廚房和客廳白天裡也開着燈。燈光裡的舊物竟有些金璧輝煌的影子:水晶吊燈下的餐桌中間有鮮花,淺黃桌布用金線織成,細瓷杯盤都鑲着金邊,靠背椅和沙發的布料已看不出原色,一顆顆的銅鉚釘還金光閃閃,發黃的老照片都裝在鍍金的相框裡……渝蘭的目光被其中的一張婚紗照吸引,那上面的新郎一身戎裝,帥極了。她以為是年輕時的弗蘭茨,弗蘭茨卻說是他父親,又補充了一句:都說我倆長得很像。

三個人坐在一起喝咖啡,渝蘭竟有點戰戰兢兢。她德語不好,跟弗蘭茨交流時夾雜着英語還湊合,跟婆婆就不行了。婆婆一口滑溜的黑森方言,她只能聽懂個別單詞。她的德語帶重慶口音,婆婆聽着也吃力,把灰藍眼睛睜得更大,很奇怪地盯着她,讓她發怵。兩個人很快就放棄了交談的嘗試,只偶爾相互送個笑臉。

窗外樹木蓊蓊鬱鬱,渝蘭漫不經心地看着風景,卻突然一愣,好像目光被甚麼黏住了。起初她以為是眼睛花了,用力眨巴,把小眼睛撐大了一倍,仍不敢相信,就放下咖啡杯走到窗前。真是墓碑!就在不遠處的樹林裡。她嚇得幾乎要失聲尖叫,卻猛然用手捂住嘴巴。室內溫暖的燈光下,香甜的空氣中,她愛着的男人正和母親在親切交談,是闔家歡聚的人間喜樂和溫情。可一窗之隔的室外,數步之遙的林中,竟是死人長眠的墓園。這反差像一幅超現實繪畫,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他們都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她也不想掃了他們的談興,只默默坐回原位,壓抑着一顆驚恐的心。喝完咖啡,弗蘭茨把她帶到隔壁的客房,安排她晚上就睡這裡。房間很小,只放了一張單人牀。她不動聲色地走到窗前,看見外面也有墓碑,就再也忍不住了:天哪,你家怎麼挨着墳場?!她的臉害怕得變了形,是要大呼救命的樣子,聲音卻極低,像被甚麼扼住了喉嚨。

他被她的樣子嚇着了,卻又陡然明白過來,就笑了,不以為然地走到窗前,把白紗簾拉開,很享受地望着外面,扶着她的肩說:親愛的,這其實就是花園啊,你看這些松柏四季常青,多麼寧靜幽美。死人們只是在地下睡覺,他們都是好鄰居,絕對不會製造麻煩打擾你。活人就難說了。

墓地怎麼可能是花園?!她甩開他的手,後退一步仰望着他,突然覺得他不僅陌生,還不可思議。但她更關心另一個問題:今晚我一個人睡這裡?他雙手一攤,歉意道:對不起,親愛的,我閣樓上的房間也只有一張單人牀。說完他就帶她上樓,要讓她看他從前的房間,現在他回家還住那裡。

木樓梯狹窄陡峭,還嘎吱響。她跟在他身後上到閣樓。這哪裡是臥室,分明是兒童遊戲室,或者微縮景觀展覽室。牀呢?她的目光越過地面蜘蛛網般盤纏的鐵軌和公路,還有其間的房屋、花園、農田,最後在綠色的山巒邊,看見一張單人牀,旁邊還有書櫥和寫字桌。正在目瞪口呆間,弗蘭茨已一步跨到牀前,拿起遙控器,朝她神秘而得意地笑了:注意!弗蘭茨帝國的火車馬上就要開了……就見地面的小火車真跑起來了,沿鐵軌在地面跑了兩圈,又爬坡上牆,繞過牀頭,穿過書櫥,越過寫字桌,飛牆走壁一圈後,又回到地面。那些小房子的窗戶,路邊的街燈,也都亮了,像一座小人國正華燈初上。

渝蘭像看魔術表演,驚愕得不停地搖頭,半天才說:弗蘭茨你都五十歲了,怎麼還玩這個?!他還等着她的讚美,準備跟她講講,他如何從六歲那年的第一輛小火車開始,日積月纍到現在,才建造出如此壯觀的「弗蘭茨帝國」,沒想到卻等來這掃興的一問,便懶洋洋地聳聳肩,反問她:為甚麼不呢?並不只有孩子才有玩耍的權利。

不務正業!玩物喪志!她在心裡嘀咕着,又去打量他的牀,假想自己也睡上去,會怎麼樣?她個頭瘦小,佔地不多,如果擠擠,兩個人還是可以睡的。只是,有可能都睡不好。夜裡如果翻身不小心,或許還會掉一個下來。還有,婆婆會怎麼想她呢?一個晚上都離不開男人?太難

堪了。

她就這樣順從了他的安排。臨睡前,她拉下窗外的鋁合金捲簾,鎖死玻璃窗,蜷在牀頭,翻開隨身攜帶的德語書,目光炯炯地盯着書頁,可看見的依然是窗外白天裡那些墓碑。黑夜是屬於它們的,一堵牆,一扇窗,能阻隔甚麼?她開始渾身發抖,手腳冰涼,感覺有鬼魂在窗外遊蕩,趕緊關燈,縮進被窩,想盡快睡去。

但越想睡越睡不着,數羊也沒用。她數着數着,又想起弗蘭茨跟她道晚安時說過的話:墓園有甚麼可怕?世界就是一個大墓園。自從有了人類,幾千年來,死去的人恐怕已經夠鋪滿大地。你能保證你走過的路,住過的房子,地下沒有埋葬過

死人?

她震驚他說出這樣的話,又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細想起來可不是嗎?但除了他,好像誰都不會這樣去想。她又有點怨他了,讓她看見了安穩的現世下面殘酷的真相。

回婆家的熱情迅速降溫。她不諱言對墓地的恐懼,弗蘭茨也表示理解。從此她週末就盡可能地留守家中。與在婆婆家與鬼為鄰相比起來,在家當「綠寡婦」簡直就是一種享受。

後來情況發生了變化。她懷孕了。這種年齡還自然懷孕,像買彩票中了大獎,她幸福得再次如墜夢裡,不敢相信會是真的。弗蘭茨也感到很意外。他從沒想過要當父親,堅信這是上帝的安排。週末他依然回母親家,卻縮短了時間,週六下午才遲遲動身,週日上午就早早趕回,他想更多地陪伴和照顧妻子。為保險起見,她不再去城裡上德語課,擔心坐車顛簸,動了胎氣。她全心全意待在家裡保胎待產,不料還是發生了意外。

懷孕到七個半月的那個週六晚上,她在樓上的臥室上網,忘了灶上還燉着湯。等她隱約聞到糊味,猛然想起,匆忙下樓,卻一腳踩滑。她從樓梯上摔下來了,重重地跌倒在門廊地面。一股熱流從下身溢出,她以為是孩子出來了,慌忙伸手去捂,竟滿手的血,驚恐得失聲大叫:弗蘭茨……可房間裡空蕩蕩的,她只聽到自己急促的喘息聲。結婚以來第一次,她體會到當週末「綠寡婦」是一件多麼不幸的事。

她渾身痠痛,無力起身,慢慢把自己挪到客廳,摸到茶几上的電話。電話裡的弗蘭茨倒是冷靜,叮囑她躺着別動,他馬上回來,同時撥打了急救電話。她又慢慢把自己挪到門後,鬆了門閂等救護車。回頭看見身後的地面一行血迹,她驚叫一聲,徹底癱了。等弗蘭茨匆匆趕回家,她已被救護車接走了。他馬不停蹄趕到醫院,見她正被推往手術室,雙眼緊閉,身子一動不動,好像死了。他衝過去抓住她的手,急得快哭了:渝蘭,對不起……她聽見他焦急的聲音了,也感受到他手的力量,卻並不睜眼,只是眼角滾出淚來。她以為孩子沒了,已萬念俱灰。

醒來她看見一片白光,光中浮着一張蒼老的臉,紅着眼睛。她以為是夢,那臉突然露出笑來,還親吻了她:親愛的,我們有兒子了!兒子!剎那間她清醒過來,睜大眼睛。他愛憐地撫摸她的臉:放心,兒子一切正常,只是體重不足,得在保溫箱裡住幾天。停了停,他又說:等等,我去問護士能否把孩子抱來你看看。說完他起身出去了,搖晃着高大的身軀。她望着他的背影,想起昨晚的一幕,和他趕到時急促的道歉聲。

她曾經建議,讓婆婆搬過來跟他們住。可婆婆不幹,說死也要死在老屋裡。她覺得她真是老糊塗了。老屋有甚麼好?陰森森的,孤零零的,又在墓園邊,離兒子也遠。兒子的家寬敞明亮,底樓有單獨的房間給她,她還不領情。就因為老屋是弗蘭茨爺爺奶奶的祖屋,他們家的祖墳也在旁邊,她上墳方便,就不顧兒子跑來跑去太辛苦?怎麼有這麼自私的母親,她是想一輩子給夫家當守墓人嗎?

婆婆也是喜歡孫子的,買了一大堆嬰兒用品,讓弗蘭茨接她來看孫子。但她晚上必須回去,一夜也不願意在兒子家過。弗蘭茨只好有接有送,一趟又一趟。渝蘭心痛丈夫,後來就主動提出,週末全家三口一起回婆家。

她睡覺的那張單人牀邊,多出來一張老橡木的嬰兒牀。弗蘭茨說,那是他小時候睡過的牀,母親一直保留着。渝蘭懷孕才五個多月,婆婆就把牀收拾出來了。欄桿上掛了一圈新買的玩具。渝蘭在驚喜中把孩子放進去,想像丈夫當年躺在裡面也這麼小,走過去摸了一把丈夫的臉,好像他是自己長大的兒子。

嬰兒吚吖的啼哭聲給死寂的老屋帶來了生機。婆婆坐在沙發上,長久地凝望着搖籃裡的孩子,臉上竟然笑出了皺紋。她還說孩子像爸爸。怎麼可能!渝蘭想,這是混血孩子,眼睛的顏色,頭髮的顏色,明顯不同。就懷疑婆婆老糊塗了。但她仍然是歡喜的。這才像個家嘛。聖誕快到了,弗蘭茨扛回一株聖誕樹,支起在客廳。她幫着往聖誕樹上掛彩燈和飾物。婆婆在廚房裡又烤點心又烤鵝,烤得滿屋子香噴噴的。孩子吃飽喝足了,在搖籃裡沉沉地睡去。這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生活多麼溫馨,正是她渴望已久的幸福。

她莫名其妙就不害怕了,還開了窗,抱着孩子看外面的風景。有一次她看見一隻紅松鼠從樹上跳下,拖着長尾巴輕盈地落在墓碑上,好像那墓碑是牠的玩具,墓園就是牠的樂園。她立即把孩子抱豎起來,指着窗外:寶寶你看,小松鼠!孩子太小,看不了那麼遠,只望着媽媽咧嘴笑,笑出一掛清亮的口水。她也笑了,終於感覺那墓園有點像花園了。

孩子的德文名也叫弗蘭茨,是婆婆取的。丈夫徵求她的意見,她皺起眉頭:啊,跟你同名?丈夫聳了聳肩:這在德國很正常,也普遍。她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心想,好吧,只要婆婆高興。反正自己只用中文叫他:心肝,寶貝,狗狗,臭臭……她滿肚子的中文終於派上用場了,就隨心所欲地叫喚兒子,還用中文跟他講話,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她還準備下次回國去找個好的風水先生,為兒子取個正式的中文名,保祐孩子一生平安。

跟去年一樣,平安夜婆婆烤了一隻鵝,配紅酸菜和水煮土豆。渝蘭吃起來格外香,想起了去年。去年的平安夜是被她毀了。她每每想起,都感到委屈,一番好心闖了大禍。

去年,因為久不回來的緣故,她想幫婆婆做點家務,彌補一下心裡的愧疚,就去找來吸塵器吸塵。不料吸塵器一響,婆婆在廚房一聲慘叫。弗蘭茨衝過來撥了插頭,又衝進廚房,好像電線短路引發了火災。她愣在原地,四下看看,並沒發現有甚麼異樣,就惴惴不安向廚房走去,發現婆婆已暈厥倒地,弗蘭茨正在旁邊搶救。她嚇呆了,不明白自己在客廳吸個塵,廚房裡的婆婆怎麼就會暈倒?這兩者有甚麼關係嗎?還好婆婆不久就醒了,但一年一度的平安夜就這樣毀了。婆婆神志不清,哼哼嘰嘰,晚餐也不下樓吃。弗蘭茨端水送藥樓上樓下忙了半天,兩個人才胡亂吃了點麵包充飢。廚房裡婆婆烤的鵝沒人動,聖誕樹下的禮包也沒人拆。

那真是一個寂靜的夜晚。沉默良久,弗蘭茨才開口。他安慰她說,這事不怪她,怪自己。他早該提醒她,媽媽對吸塵器聲音過敏。家裡請的清潔工,只在每週三下午來。那是媽媽去老年俱樂部打牌的時間,平常如果媽媽在家,是絕對不能用吸塵器的。

為甚麼呀?渝蘭覺得好奇怪,只聽說有人花粉過敏,藥物過敏,沒聽說有人對吸塵器的聲音過敏。

弗蘭茨長嘆一聲,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說:戰爭期間,媽媽家的房子被炸了。當時一家人躲在地下室,炸彈砸中了家裡的屋頂。隨着轟隆一聲巨響,房子垮成一堆廢墟,全家人被埋在地下室。第二天救援的人才到,可外公外婆已經死了,只有媽媽還活着。當時她肚子裡還懷着我呢。後來,媽媽就落下了後遺症,聽不得機器轟隆聲……

渝蘭聽了心裡好難受,眼睛都濕了。可憐的婆婆,可憐的丈夫,沒想到還經歷過這麼慘痛的事。

弗蘭茨雙眼緊閉,繼續說:不止我的外公外婆,當時法蘭克福被炸死了好多人,一條街一條街的房屋都被炸成廢墟,城市成了一片火海。你說你喜歡法蘭克福,熱鬧,繁華,像重慶城,到處是商場。可大轟炸時的法蘭克福到處是死人,被燒焦的,缺胳膊少腿的,像人間地獄。

喜樂祥和的平安夜,就這樣變得沉重而悲哀。他還說起父親。他是遺腹子,出生以後沒見過父親,只知道他上了前線,後來就沒有消息了。他至今也不知道他葬在哪裡。他哽咽着,雙眼依然緊閉,濃密的長睫毛顫抖着,浸滿淚水。她也流淚了,過去親吻他的額頭,把臉緊貼在他的臉上。可憐的男人!她在心裡發誓要好好愛他。旁邊的聖誕樹投下紅紅綠綠的彩光,將兩張中年男女的臉塗抹得斑駁而夢幻。他們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那樣,緊緊擁抱在一起。這是她在德國的第一個平安夜,他向她敞開了內心的一角。她窺見了他不為人知的隱痛,發現自己更愛他了。

彷彿是對去年平安夜的補償,黃昏時下起雪來,天空像繁花滿枝的李樹,在三月的春風裡落英紛飛。哇,白色聖誕!弗蘭茨驚喜地叫出聲來,說雪是上帝贈給人間的聖誕禮物。他還抱着孩子去門口看雪,嚇得渝蘭大驚:孩子會感冒的,快回來!弗蘭茨回到屋內,笑她大驚小怪:讓孩子呼吸新鮮空氣,怎麼就會感冒了?

不幸被渝蘭言中了。夜裡孩子哭鬧起來,還吐了。她起牀給孩子擦洗,發現小身體滾燙,像在發燒,抱在懷裡哄了一陣,心裡不踏實,決定上樓去找丈夫。她是輕輕上樓的,怕驚擾了婆婆。沒想到,弗蘭茨居然不在房間。他牀上的被子還像白天她看見的那樣,整齊地疊在一邊。她懵了,不明白都快凌晨兩點了,他為甚麼還沒回房間睡覺。是溜出去跟人約會了嗎?越想越不對,她噔噔噔下樓去找婆婆。

門開了,出來的人竟然是弗蘭茨!他穿着睡衣,頭髮蓬亂,眼神慌張。她驚得腦子裡一片空白。弗蘭茨順手帶上身後的門,推着她就往樓下走,她卻本能地抵抗着。兩個人推搡到樓梯口,婆婆開門出來了,穿着粉紅長睡袍,金髮披散到肩頭,表情凜然,目光如炬。她用冰冷而威嚴的聲音問渝蘭:你是誰?為甚麼半夜來我家裡胡鬧?然後就挽起弗蘭茨的胳膊,溫柔地對他說:親愛的,別理她,我們回屋睡覺吧。

她是真糊塗,還是裝瘋賣傻?渝蘭感覺自己快要爆炸了。她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聲:不……!轉身就踉蹌着下了樓,衝進房間,把孩子抱起來,用小毯子胡亂包裹上,就往外奔去。

大門開了,寒風夾着雪花像亂箭飛來。渝蘭本能地後退了一步,忘了自己還穿着睡衣,只彎腰護緊懷裡的孩子,就一頭衝進了漫天的雪裡。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是拚命要離開這裡,像要離開地獄,重返人間。弗蘭茨追出來站在門口,看見一個彎成大蝦的身影在白雪茫茫中跌撞着前行,最後摔倒在大鐵門後。孩子微弱的哭聲像刀割着他的心。他悶着頭就衝了過去。

渝蘭醒來已經躺在自己的家裡,孩子也在身邊熟睡。她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思路慢慢變得清晰。難怪他要每週回去!我還以為他是孝子,原來……弗蘭茨進來了,搓着雙手,涎着笑臉:我已經給孩子換過尿布,餵過奶了。

她正恨得咬牙切齒,冷冷地睥睨了他一眼:離婚吧!

沉默了一陣,她才聽到他的聲音:渝蘭,有些事,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我母親,她腦子有病……渝蘭雙眼閉得更緊,別過臉去,不想聽。天大的理由,也抵消不了這樣的恥辱。可她實在渾身無力,連叫他住口的力氣都沒有,只得由他繼續說。

你知道,我出生後就沒見過父親。戰爭結束那年,母親收拾出閣樓上的房間,說等父親一回家,我就去閣樓上自己睡。可父親一直沒回來,我也就一直沒有……有人說父親失蹤了,也有人說父親陣亡了。但陣亡名單上並沒有父親的名字,她就堅信他還活着,總有一天會回來。後來不知怎麼搞的,她的腦子就變得不清醒了,常常分不清現實和夢幻。她是那樣害怕失去我,每一天都在盼我回去。只要我回去,她就不允許我再離開她。她要看着我,擁抱我,真實地感受到我的存在,睡覺也要拉着我的手,害怕我突然不見了。我能怎麼辦?她畢竟是我的母親啊,她甚麼都失去了,就剩下我了……

說着他就低下頭去,雙手緊緊捂着臉。她的身體微微抽搐了一下,睜開眼睛,又去看他:那你答應我再也不回去!回去也不許再去她房間。把客房的小牀換成大牀吧。

他抬起頭來,紅着眼睛,哭喪着臉,像在哀求:她會發病的……我曾經試過,去閣樓上睡,她就半夜起來找我,一整夜都四處遊蕩。有一次她還摔斷了腿……

有病為甚麼不看醫生?

可她不認為自己有病,拒絕去看心理醫生。我甚麼辦法都想過了,還請過心理醫生扮成朋友到家裡來,都沒用……

她不再說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當天晚上,她賭氣讓他去樓下睡,他就乖乖照辦了。可悲哀的事情發生了,她的身體真的開始抗拒他了,他習慣性的擁抱和親吻,她都無法再接受,甚至只要他走近她,聞到他身體的氣味,她就會感到很噁心,全身冒出雞皮疙瘩,彷彿他身上有病毒,她的身體自動開啟了抵禦程式。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他依然每個週末回去,開始她還煩躁不安,在家裡罵罵咧咧,摔摔打打,後來就慢慢麻木了。兩個人開始正式分居。她和孩子睡樓上的臥室,他搬到樓下的客人房。那間房她還曾經想要留給婆婆,幻想過三代同堂的幸福生活。現在一切都變了,她成了真正的「綠寡婦」,日子變得異常艱難。她開始考慮離婚的事,還去找了律師諮詢,熟人介紹的中國律師。律師是個好心腸,建議她住滿三年,拿下長居再離婚。她很硬氣:我不稀罕長居,我只想盡快回國。除非你不想要孩子,律師提醒她說,孩子是德國籍。即使你拿下長居再離婚,我也不能保證,你就能順利得到孩子的撫養權。我只能努力為你爭取,這個最後由法院判。

這下她怕了。她四十四歲才得個兒子,怎麼可以失去他!

兩個人的關係越來越疏遠,話也少,偶爾說幾句,也事關孩子。孩子成了她在異國他鄉活下去的惟一支撐。餵食,散步,逗他玩,教他說中文,長久地抱在懷裡發呆,凝望他,親吻他,恨不得跟孩子長成一體。她不再讓他睡嬰兒牀,忍受不了分牀的隔離。她讓他睡自己身邊,睡丈夫曾經睡過的位置。夜裡也得挨着他的小身體,或摸着他的小手,她才能入眠。這裡的一切都太像夢,她害怕一覺醒來,孩子沒了。

他總想帶着孩子回去,她堅決不同意。起初他也不堅持,後來,也許是婆婆太想孩子了,他的態度強硬起來。復活節前,他竟然武斷地通知她,明天要帶孩子回去。他是父親,有權帶孩子去見奶奶。他還用嚴厲的口氣警告她,孩子是德國公民,受德國法律的保護,不是她的私有財產。她不讓孩子去看奶奶,是侵犯了孩子的人權,是違法的。還有一個月,她在德國就待滿三年了。如果她願意,他會陪她去申請長居,以後她就可以留在德國,像德國公民那樣享受德國的好福利。離不離婚,隨她便。但孩子他不會讓給她。

她有點怕了,從沒見過他這樣兇巴巴地對她,又想起律師曾經說過,孩子歸誰,得法院判。如果她不同意孩子去看奶奶是違法,會不會留下不良紀錄,不利於她得到孩子?於是她就妥協了,還主動提出要一起回去。她是不能忍受跟孩子哪怕短暫的分離,不放心把孩子交給他。他卻以為,她有點回心轉意了,暗自高興。

春天的德國繁花似錦,姹紫嫣紅。渝蘭卻對這漫天春色視若無睹。她心事重重,也心亂如蔴。進了院子,她老遠就看見有個人影在林中徘徊,拎着籃子,好像在尋找甚麼。房子前的灌木叢已掛滿彩蛋,石梯上還擺了兩隻大白兔。這是德國人過復活節的風俗習慣。她看了一眼懷裡的孩子,想像他明年會跑了,見了這大白兔會不會興高采烈地跑過去……就隱約

聽到有聲音傳來:弗蘭茨,弗蘭茨,你在哪裡?

婆婆沒有看見他們,正朝房子旁邊的杜鵑花叢後面張望。渝蘭白了一眼身邊的丈夫,冷笑了:瞧,正找你呢……又驀然想起,兒子也叫這個名字,莫非婆婆想孫子了?但身邊的丈夫卻怔怔地望着母親的方向,憂傷地說:親愛的,你錯了,她在呼喚她的丈夫。我爸爸也叫弗蘭茨。


海 嬈 重慶人,現居德國,本科畢業於西南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於法蘭克福大學漢學系,著有長篇小說《遠嫁》《台灣情人》《早安重慶》等,其中《早安重慶》獲「五個一工程獎」和國家翻譯津貼獎,被譯成德文在奧地利出版。翻譯出版了五本詩集和長篇回憶錄《漢娜的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