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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凌潔:巴別塔上的少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1月號總第443期

子欄目:歐洲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謝凌潔

1

光的隱匿讓世界陷入黑暗,夜空閃耀的星子,如俯視深淵的天使之眸,當地心之火般的光燄把一海墨色映成葡萄的醬紫,太陽就要升起來了。為不讓父母知曉這場密謀的夜遊,少年們要在天亮前趕回家。不過,拿破崙號會在黎曉前起錨離港,那時,清晨的彌撒還沒開始,總之,來得及的。

約翰負責逐個叫門。離家時,霧如懸紗,梨樹生煙,蘋果樹正斑駁着殷紅。他從花籬悄然越出的剎那,差點和一群貓撞個正着。

佩尼洛普聽到窗下那嗓磁性的鴿鳴時,正趕着在鏡子前往馬尾紥上蝴蝶結。要不是怕黑,她早在巷口等了。和約翰接上頭後,他們得挨個上伙伴的家,儘管當中有的沉睡如大象,終究被約翰那吞嚥式的鴿鳴喚醒,而後,疾速穿上衣服、套上鞋子、擰下鎖扣、拉開門扇,順水的魚般滑出門縫。

此刻,集合的伙伴正一起前往教堂臨近克里斯朵夫的家,他是住得最遠的一個,昨晚半夜從巴黎回來,算是巧合得及時。

四年了。約翰在心裡說。這四年的時光,是疲憊的地球一圈一圈轉過來的,它總算轉來了1920年。

――這盎然的春天。

嗨,竟然都不等天亮,那時花園裡可遍佈着彩蛋呢。查爾斯說。

啊,大鐘從羅馬領回的彩蛋。佧暫扮了個鬼臉。

那是你媽媽撒下的好不好?年齡最小的佩尼洛普擔心被當作笑話的對象而搶先回說道,我還知道,彼得的臉天生就是黑的,他從來就沒有在半夜潛入煙囪來給我們送過禮物。

你急甚麼,人家又不說你是在花園裡撿彩蛋的小妞。約翰及時給她解圍。

我其實就打了個盹兒。路易直接把話題引向了別處。

可不,想着躡手躡腳的約翰就要到窗前咕嚕迭起地叫,就睡不着。佩尼洛普從容地說道。

你那麼激動,為看帆船,還是終於盼回了克里斯朵夫?佧暫又逮住了話題。

你又扯哪兒去了?佩尼洛普最是討厭佧暫胡說。

我們不都為盼回了克里斯朵夫而激動嗎?約翰以反問的語氣說道,他可是一直想在馬賽看到老帆船呢。

他回來得算及時,可惜錯過了水兵表演。查爾斯替克里斯朵夫感到有點遺憾。

他們實際上不是水兵,只是像水兵一樣表演罷了。約翰說。

不管如何,反正很精彩,那萬千索道間的暗影躍動、穿梭,還有帆桁上點兵佈陣的威武,實在酷!佧暫打了個響指。

他們還會踢踏舞,只不會探戈和華爾滋。路易擎着兩手,風一般地旋起華爾滋。

沒女兵怎麼跳探戈呢?佧暫望了佩尼洛普一眼,你去給當舞伴肯定大受歡迎。

他們抱着木樁跳好了。佩尼洛普瞪了佧暫一眼,她最討厭佧暫的魯莽和口無遮攔。

實際上,讀着男、女學校的少年們,一起長大的歲月,習慣了彼此說話的方式,打鬧、玩笑、揶揄、挖苦、嘲諷,都是正常。約翰和他們一起似乎總是話不多,逛舊書場淘書是他的癖好,認識克里斯朵夫,是他最大的快樂,他們一起玩字謎和數字遊戲,不管誰輸,必被罰講故事,開始他總是輸,後來逐漸地難分上下,因為克里斯朵夫的故事總是特別精彩,為戰勝他一次,他總得竭盡全力。說起來,他最為懷念的還是和克里斯朵夫在巴黎他家出版大樓的手稿室和植字間裡的時光。那個以「巴別塔」命名的旋形建築,層層環繞的拱門就像無數個n或m的續接,裡面可是藏着比萬千寶藏還要誘人的書呢,比起高塔神秘森林般的閣樓裡那些千年羊皮抄,他更喜歡地下室裡的現代漫畫書,只是必經門廳裡那遍地刻着埃及楔形字的老石頭實在太沉悶無聊。啊,遍地的美索不達米亞!

埃及狂熱症!

每一回,當他們嬉鬧着穿越大廳,總少不了說嚷嚷一句,然而,他們不曾想自己的未來似乎都脫不了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的淵源。

這些年,戰爭和瘟疫不僅阻隔了旅途,一切都阻隔了。一晃四年,在為拿破崙號送行的這個午夜,他們組織這場夜遊,克里斯朵夫卻突然回到,真是令人興奮。

嘿,聽說約翰和克里斯朵夫玩字母遊戲就跟中國人下棋似的。路易說。

那年他們可是以各種金屬顆粒把《伊利亞特》給砌起來了呢。佩尼洛普從約翰那裡似乎知道太多了。

那是耶穌紀年前的事咯。約翰着實有點難為情。

用的猩猩啞語,還是某個大陸的語言?卡贊問。

克里斯朵夫在一群老傢伙的掌心長大,注定講希伯來或拉丁。查爾斯胸有成竹。

老古董啦。佩尼洛普直言。

我猜是中文,要麼是敘利亞或阿拉伯語,路易接道,難不成還有美索不達米亞的楔形?

實際上,你們說的幾乎都沒錯。約翰認為那將是自己畢生難忘的事。

克里斯朵夫說是萬能的主以二十二個字母創造了宇宙,每一個還有相應的數字值呢。佩尼洛普說。

可不,那每個字母都是建造宇宙的一塊基石,且都對應着宇宙的信息呢。約翰接道。

我還聽說M是生命之水的起源,字母中最神聖的,並列的兩座三位一體,半人半神雌雄同體的雙子座。查爾斯目光炯炯。

胡說,M實際上是Mother瑪莉雅,能說童貞女是雌雄同體嗎?

都說埃及的象形字是西方語言的祖先,那甚麼是東方語言的祖先呢?路易問。

不管怎麼說,神就是文字的雕刻師。佩尼洛普強調,那是克里斯朵夫說的。

哎――開口閉口不是克里斯朵夫就是美索不達米亞,alpha和omega的,你們煩不煩?佧暫突然聲張道,一群患上埃及狂熱症的異教徒,都獅身人面半人半神好吧,真是無聊,不是去看帆船嗎,怎麼克里斯朵夫和他的字母表又成主題了?

佧暫的話悶棍似的敲下來,頓時一片靜寂。因克里斯朵夫的臨時加入,使得計劃全亂了似的。但其實,他的意外到來使得這場夜遊倍添趣味。約翰認為。不管如何,克里斯朵夫身上就是有着某種奇異精微的才具,只要他出現,彷彿就讓人徒生兩翼一般激動。

傳說他家掛着不少卡佩和特納的帆船呢。

說他是中國混血兒,卻金綠眼睛,披着滿頭鬈曲長髮。佧暫這回卻主動提起話題來。

你倒可以用斐波那契數列運算一下他們的家族遺傳和代際。約翰忍不住激將一下佧暫。

呵,老傢伙們的兔子矩陣。佧暫鄙夷地聳了聳肩。

據說老傢伙對克里斯朵夫特別寵愛。路易說。

嗨,說起來他就是大理石雕上的一個希臘人。佧暫聳聳肩膀。

所以咱們該陪着跑一趟雅典城?查爾斯表情誇張。

約翰不是說要和他一起去耶路撒冷嗎?佧暫高聲問道。

約翰想說點甚麼,恰到了路盡拐彎處,就噤了口。他們從浮雕《美少年和鷹》面前走過。洛可可牆面、葡萄飾邊的方框裡,戴着弗里吉亞帽的少年,秀髮豐茂鬈曲,幾乎和他等高的壯碩的鷹,向他舉起長長的頭顱……大伙駐足,撫過少年塔帽上的流蘇,和那靜穆之下單純柔媚的臉龐。

他竟不知道那是宙斯。

也許知道,可是他願意呀。

要不因為他,特洛伊城估計還在呢。

佧暫回道。他記得,在沒有克里斯朵夫以前,他們的話題總是談論女孩:誰的酒窩迷人,誰的腿直而修長,誰的眼睛大又亮……總之,女孩是光,只要談起她們,所有的眼睛就會探照燈般發亮。可是,自從來了克里斯朵夫,不管他在哪兒,也不管他們意氣風發地談論甚麼,最終總是受了幽靈指引似的,話題必轉向印刷帝國王子克里斯朵夫和他家那群老傢伙。就這麼怪。

這不,話題又在繼續啦。

傳說卡佩最初在意大利的家擁有遼闊的森林,橡樹和山毛櫸環繞的草地恰好是牛羊牧場。所以,皮紙書封都有了,做碳墨的材料也不缺。

我爸爸說不僅牛犢和羔羊可以造紙,毛驢、羚羊和駱駝都可以。

我爺爺說抄寫一部《聖經》要殺掉四百隻羔羊,滿世界那麼多《聖經》得殺死多少羊啊。

約翰,你說過中國人可以在絲綢和樹葉上寫字?

是的,克里斯朵夫還給我看過刻在烏龜殼上的字呢。

傳說里昂人曾經為造紙還大肆栽種黃蔴呢,後來,他們還學會了用苔蘚和破帆布、舊繩纜,使得船塢裡的老帆船總是光禿禿的。

想想,如果沒有紙,世界會是怎麼樣?

那可能就是一地石頭,刻滿字母和咒語符號的石頭,比如,尼羅河的石頭、克里特島的石頭、羅馬的石頭……

石頭和紙有甚麼關係嘛。

佩尼洛普聽不懂你們說甚麼。

不懂就去問克里斯朵夫。

自從有了克里斯朵夫,我們的話題就淨是些無聊話題啦。佧暫繼續說道,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吧,實際上,舊時的手稿不只寫在牛羊皮上,還寫在人皮上,連脊骨和皮封都是。

不可能!大伙齊齊回道,佩尼洛普還莫名哆嗦了一下。

我可沒瞎扯,圖書博物館都公開的秘密。佧暫又說。

佧暫的話又一次像悶雷,使得少年們齊齊地噤了口。稍頃,進入狹窄的小巷,掛壁風燈不足照明,悠長的街道顯得有些幽暗。夜是如此安靜,似乎一旦開腔就會驚動沉睡的幽靈。白天裡拎着酒瓶遊蕩的流浪漢,正蜷縮在門廊,鼾聲如雷呢。過去幾年那些去了前線回不來的,無人顧及,原因是瘟疫不需一槍一彈卻讓人類數以千萬地倒下。紅十字的擔架從門洞裡抬出僵硬的屍體,巷口堆得牆垛一樣高。收屍車來回穿行,絡繹不絕,葬禮的鐘聲沉悶而頻繁,儀式的規模空前龐大,只家人不能來。日報一半的篇幅讓給了訃告專版,兩寸的黑白照,密密麻麻。

實際上,瘟疫才是滅絕人類的超級戰爭。路易說,一種超常規的無極限的戰爭,它總是無聲無息地悄然降臨,詭異得很。

可不,約翰接道,根本用不着阿伽門農的船隊,阿咔琉斯也靠邊站去。

現在想起遍地哀嚎呻吟的情景好可怕,那可真是特洛伊城一樣慘烈啊。查爾斯說,難道阿波羅真的將瘟疫之箭射入這地中海岸的都城嗎?

我們趕緊向阿波羅祈禱吧。佧暫道,阿佛洛狄忒呀,快快來保護我們吧。

還有阿瑞斯和阿爾忒彌斯。佩尼洛普不曉得卡暫的戲謔口氣,轉而說道,嘿,海鷗在叫,啾啾――啾啾。

那不是海鷗,是烏鴉,牠們沒忘記到這裡來找吃的,人肉比臭魚美味呢。佧暫說。

你就愛胡說!佩尼洛普壓住毛起的心。

我講的都是事實,看,前面就是收屍車停留的廣場。佧暫言之鑿鑿,曾經遍地的腐屍可是烏鴉的美食呢。

沒等話說完,佩尼洛普已朝前飛奔,查爾斯和路易也跟着佧暫跑了起來。

我們家就住在公墓旁,我天天從十字架的叢林走過,約翰說,實際上巴黎地下那幾百公里的骷髏頭,就是上一場瘟疫的結果,克里斯朵夫還帶我到下面的書店轉悠呢。

約翰的勇敢讓佩尼洛普壯了膽,她停了下來。

看,瑪利雅在望着我們呢。

佩尼洛普的話,使得大伙才意識到聖殿的存在似的,於是,齊齊仰了頭,見山頂正金光閃耀,瑪利雅懷抱耶穌從容地立在半空。不知是因了聖殿上的瑪利雅,還是剛才的談論使得大伙陷入深思,夜,又莫名地變得平靜了。

少年們年齡不齊――實際上他們大多晃在少年的尾巴上,有兩年前領了第二次聖餐的佩尼洛普,就要過成人禮的路易和查爾斯,馬上就要壁虎脫掉尾巴一樣越出少年邊界的佧暫,提前進入大學的約翰,他也過了十七歲了。

這一路,話語濤濤,仿如少年合唱團高低錯落的天籟,一席多聲部的合唱,主、複調彼此纏繞迴圈,內聲部和低音部那麼鮮亮柔美,情緒恰似年輕的細胞亮晶晶地飽滿,而那唱詞,剝離音調和旋律的包裹,又如那投射的標槍、子彈或撲光的飛蛾,它們肆意出擊,於懸空處彼此碰撞,嵌入、相合或遁離。不管如何,這個午夜,他們相伴着拐過了一條又一條幽暗的小巷,眼下正走向寬敞的大街,才稍稍拐彎,即見街燈驟然亮堂。噢,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大伙雀躍着。沿着這一路燈火走到頭,是卡佩家。克里斯朵夫還在做夢吧。總之,邀上他就馬上出發。從卡佩家到港口也不遠,過了船員區,沿着Canebiere大街走到頭就是。

 

2

約翰和克里斯朵夫的相識就像一首夢幻中的童謠。關於兩個小小少年相遇的美妙場景,因為篇幅,這裡就不纍贅了。明確的是,兩小童子做了朋友之後,時間就像一把刻度明晰的量尺,每次見面,那把量尺就把他們各自往上拔拉一大截。

長得比竹子還快呢!瑪利雅老帶着意大利口音――她是卡佩的管家。

遇見克里斯朵夫之前,約翰為心儀的插圖漫畫特別是格蘭維爾的神話系列,常常遊蕩在墓穴般的老書攤。因客人稀少,主人為打發時光,愛把書砌成各種形狀:迂迴的迷宮、孤島上的燈塔、萬神殿的穹窿……書的油墨紙香令他流連,偶爾也驚懼。那地下隧道式的廊道,在午後或黃昏,沿着台階拾級而下,彷彿誤入墳場地下空蕩陰森的墓室,走着走着,背後會嗖嗖地涼,那時,腳下便生風似的狂奔起來。

認識克里斯朵夫之後,約翰就少去逛老書場了。那年降臨節,應克里斯朵夫的邀請去做客,發現他苦苦尋找的卡佩插圖系列,竟出自他家!噢,那精緻的木刻和石板浮雕真讓人着迷。驚喜的是,他熟悉的作者一個不缺:溫莎、保羅、詹姆斯、路易、魯道夫、杜莫里耶……克里斯朵夫和他媽媽好慷慨,他們讓他去挑,說,挑上的將是他的禮物。小小少年沒學會客氣,就把《拉封丹的寓言》《愚蠢的問題》《巴黎的惡魔》和《丁丁歷險記》一起拿到主人面前,果然,這些可都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呀――那真是難忘的一天。

一年後,克里斯朵夫和媽媽回來度假,問他願不願意和他們到巴黎去,說,和書有關的一切,那邊家裡都有。克里斯朵夫的話,使得約翰和他連夜踏上前往巴黎的旅途。那是他第一次坐長途火車,激動得整宿不睡。天亮到了巴黎,見到傳說中的火車站,好大,人好多,大鐘比馬賽的漂亮。司機載着他們越過遼闊的麥田,到達一座開滿玫瑰的門前,冬青樹修得格外齊整,越過弗朗茲.喬丹的大門,可見裡面花廊迂迴間的環形高塔,廊柱林立,拱門十分壯觀。巴別塔!他想起在明信片上看到的這個建築,為某出版巨頭所在地,沒想到竟是克里斯朵夫的家。

進了門,他很快在建築前後找到了《出埃及》和《啟示錄》的浮雕,摩西手杖後峭壁一樣立起的兩扇高牆和在流放拔摩島的約翰和他膝上長長的紙卷。

用紙卷寫下你所看到的……他耳邊似乎迴盪着那個聲音。

至今,約翰總帶着克里斯朵夫在巴黎送的禮物,一套含括O、G、D、W、R、S等字母的哥特手寫體,金屬方塊縈繞浮雕般的流線,似花朵,蕾絲編織的花朵。克里斯朵夫說,老傢伙柴爾德以斐波那契數列設計的這款字母,除了喬弗里的空間立體之美,還與他所欣賞的新藝術運動那一眾人物的作品相關,比如,羅塞蒂詩人之手下繆斯女神那翩然袍裾的皺褶,蒂凡尼的靈魂之窗,奧爾塔男爵精緻的門鈴,馬克默多美輪美奐的圖書封面,奧科克和弗洛特性感的胸針……克里斯朵夫說的這些人,他通通不知道是誰,更不明白斐波那契數列是甚麼。

伙伴們一直認為約翰和克里斯朵夫是保守着秘密的。他們記得,那年夏季從巴黎回來的約翰,彷彿被光引領着疾馳、越過黑暗的隧道之後抵達了那應許之地,他幽藍的眼睛變得又大又亮,眉毛的序列也發生了變化似的。只不知那短短的一週發生了甚麼。

約翰經歷了一場結婚!

他和克里斯朵夫還有他們之間的秘密結了婚了。

他們說。

實際上,那些天除了大院,約翰和克里斯朵夫一直在塔樓上。克里斯朵夫不僅帶他到舊時印刷間看了火車頭般烏黑的印刷機器,還在地理室看了《哥倫布》提到的六分儀――有了它,白天可以看太陽、晚上可以看北極星,據說,憑着它和望遠鏡就有可能穿越大西洋到太平洋。最讓他銘記的,是在塔頂和地下的發現――至今,他依然認為那是個巨大的秘密,神與人類之間某種契約式的秘密,甚至,有的如同神諭。

克里斯朵夫把他帶到塔頂那神秘森林般的藏室之前,他是不曉得世間存在那樣綺麗特異的大書、更不曉得書會藏在那樣莊嚴神聖的地方的。

他記得,塔頂環周敞開的走廊要比樓下寬敞。他們從環廊走到門口,在鑲嵌着浮雕的門楣下,笨重的大門讓他想起教堂。他們需要合力才把門推開了,見裡面高高的穹頂,四周是噴泉般的萬千弧形線條揚起的棕櫚叢林之冠,幽光下,密匝匝的V形葉叢提示,那是一片古老幽深的森林,神的居住地。

我們到這裡來幹甚麼?

來看書啊。

約翰屏住呼吸,沒再問,他環顧四周,見那遮天蔽日的森林裡彌撒般陳設的椅子,每張椅子面前是一張斜面木桌,空蕩蕩黑幽幽的,哪有書的影子?充當導遊的克里斯朵夫,此時完全沒了引導的意思。他讓他獨自去尋找,似乎,只要他有足夠的好奇和耐心,必定發現一種截然陌生的震撼和驚喜。他相信克里斯朵夫,既然他說帶他到這裡來看書,那他必定能把書找出來。他壓下稍稍毛起的心,耐着性子,目光沿着四周牆面和桌椅來回看,終於,發現壁龕處和桌子側部那水簾般垂落的鐵鍊,每一叢掛繩般的鐵鍊末端拴帶一個黑糊糊的木板盒子,他走過去,伸手去摸那繩團似的回形鐵鍊,唆唆地一陣脆響,又一陣叮鈴鈴的雜訊。難道這木板下是書?想着,就打開鏈端黑糊糊的盒子。

好重!

誰想那奇特大書會藏在沉甸甸黑糊糊的木板間呢,這才開啟,封面現出三條頭顱昂揚的蛇:呈螺旋狀纏繞,信子呼呼生風。Jesus!他猛一哆嗦,木板砰地蓋上。

是《聖經》!

三條蛇。約翰又說。

可是伊娃的蛇只一條呢。克里斯朵夫納悶道,而且我們為甚麼要怕呢,又不是真的。他剛才也着實哆嗦了兩下呢。於是,他們去掀別的木板蓋子。他們沒再見到伊娃的蛇出現在封面,對色彩和構圖極其敏感的少年,倒是被那斑斕的手繪吸引:掛簾般垂落的藤蔓或蕨類,綠葉間的葡萄,展翅的鴿子,繁茂的生命樹……那嵌入縮微插畫的首字母更是令人着迷,大寫G旋流般的內空包裹着創世的場景:萬能的父用泥土創造了亞當,又從亞當腋下提出肋骨造了伊娃――亞當胸下開了那麼大口子卻不流血。翻開下頁,紫色的鳶尾花特別漂亮,首字母O被畫成了一條含着自己尾巴的蛇,那蛇環繞着蘋果樹下的亞當和伊娃,他們用無花果的葉子擋住了胯部。

所以,他們就從這裡被驅逐出去的?

是的,他們不聽父的警告。

克里斯朵夫說起父親和老傢伙帶他到這裡來的經歷。在這之前,他也不知道書曾經是這個樣子的,他曾經為自己擁有各種精美插圖的讀物感到驕傲呢。

奇特的是用木板做封面。約翰摸着笨重烏黑的木板,覺得不可思議,問,可是這些書怎麼來的呢。

看這些桌子吧,都是斜的,這裡還有別着的羊皮袋子,是裝墨水用的。克里斯朵夫指着偌大的空間,轉述老傢伙的話,說幾個世紀以前,那裡可是擁擠而忙碌的地方:神秘的森林裡坐滿了抄寫的人,每人一張這樣的斜面桌子,用削尖的鵝毛蘸了金銀水寫字。

後來呢――

後來?後來――

克里斯朵夫沒有回答,拽着他旋風一樣,從樓頂到了地下。

那是個看起來陌生又熟悉的地方:空間不大,煙囪管道和柱形的黑鐵鍋爐沿牆排列,漏斗、銀質的鑷子、各種瓶罐器皿堆積四周……這樣的場景約翰在書上見過,甚至懷有好奇。要是這些笨重的石質漏斗換成玻璃器皿,沒準就是那些神秘的斗篷雅士們出入的地方了。他想。

這裡和瘋狂的藍色液體可是無關呢,和硫磺、水銀、汞通通無關。

克里斯朵夫好像總能及時地發現他在想甚麼,此刻,他完全沒了之前的耐心,迫切要把秘密呈現給約翰似的,不過,他又不願意直接告訴他,他讓他必須自己去找,去發現。約翰顯然會意。克里斯朵夫過去把玻璃窗上的掛鎖拿下,端出巧克力包裝似的兩個方盒。一盒給約翰,一盒留給他自己。

找出盒子裡的秘密之前,我們必須保持沉默。

秘密的掌管者似乎早已給他設下迷局,此刻,他看起來詭秘又嚴肅。約翰表示遵守約定,並迅速打開了手上的盒子,裡面上下碼着三排黃銅方塊,每塊火柴盒大小,厚度也不相上下,面上有深鏤的凹槽,並有雕鏤的暗紋。是甚麼呢?他心裡問着自己,已經把銅片一塊塊拿出、排列在桌上,見那河道般縈繞的凹槽,有的像幾個楔形文字的組合,有的像老銅鎖上的雕花,而那深淺不一、暗紋複雜得無法判斷的鏤刻,更像神秘組織的怪異符咒,又想起書上讀到的那些曠野上犁痕般的圓圈或迷宮圖案。外星人偷襲地球留下的痕迹,人們說。一邊想着,又把金屬塊一一換了位置,就在回神的剎那,他看到了字母O――一個不管任何角度都雞蛋一樣的橢圓。字母!受發現鼓勵,他變得專注起來,又一次調整位置,於是,發現了綴有長臉人像的字母D,靈機一動,就去找G。果然,就找到了螺旋形的G,這不,有了續接的GOD――萬能的父!想起克里斯朵夫送的那套哥特手寫體和那些大書上的首字母,他興奮莫名,終於,又在一番的換位、排列、組合、拆解之後,那互相關聯的符號,如靜寂中的兩片磁鐵投奔了彼此,連最後無人認領的N,最後也天使引路般在A和D間歸了位。於是,他得意地把謎底擺在桌上(鑒於此刻他沒有那些銅片,只能以簡單的字母呈示了):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

克里斯朵夫睜大的眼睛,直率中充滿驚喜和欣賞。他捧着自己手上的盒子走過來,依着約翰排列的句子下方,一塊一塊地擺上蕾絲的花朵:黑色的金屬圖案,似黑綢帶蝴蝶結,又像那螺旋鐵藝樓梯的某個局部。字母竟也可以這樣美!約翰心裡說着,才發現它們的每一顆,正好對應了那銅片上不同的槽道鏤紋,只是要反着看罷了。

於是,約翰被告知,那叫:活字。

反向看的銅片叫陽模,正看的浮雕線條叫陰模――其實就是字模。陰模是陽模身上抽出的肋骨――你可是聽過字母也有亞當和夏娃之分?

所以,語言也是一種有形物體,它的最初是一瓢流火般的、沸騰着的漿液,閃耀着火山岩漿和金屬的光。

是的,火神不僅鍛造了阿喀琉斯的盔甲,還鑄了字,成形的字,只要淬了火,方可成為語言。

那麼,它的冷靜和理性是從這裡來的嗎?

克里斯朵夫依然記得父親和老傢伙那些像密語一樣的對話,並向約翰說起,約翰覺得大人的話和神的語言一樣,根本不知道說甚麼。

克里斯朵夫提起老傢伙的幽默。

不過,為證實老傢伙「陰模就是陽模身上抽出的肋骨」這個幽默,他們把黑蕾絲的花朵一一還原到銅片的凹槽裡去,果然,所有的鑲嵌都彌合得沒一點縫隙。約翰看着克里斯朵夫,彷彿此刻,他和他的伙伴一起見證了語言的秘密――自始即成永恆的秘密嗎?他想。

之後,克里斯朵夫不再為難約翰了,甚至,他似乎更願意在伙伴面前表現一番。他又從櫥窗裡拿了一個盒子,掀開,現出五顆碩大而線條簡單的金屬顆粒――還是英語,由五顆金屬方塊上的浮雕線條組成的單詞:words,言辭。約翰看着這個單詞,不知道他的朋友要做甚麼。克里斯朵夫看着他,靦腆而神秘地笑,他把字母一顆顆地拿出,依序擺好。一個單詞,哪怕只是變換一個字母的位置,意思就截然不同了。克里斯朵夫說。

約翰受到提示,就去審視這個以五個字母拼成的詞彙:Words, word的複數,單詞的總和話語,言說。

這一回,克里斯朵夫絲毫沒有玩弄玄虛的意思,他直接越過,把詞尾的「s」提到前面,於是――「words」就成了「sword」。

真理之劍,起於言說!

Magic Pere!約翰瘦長的身子唰地挺得筆直,他僵硬着,感覺喉嚨突然地被甚麼緊扼住了一樣,口乾舌燥,腦袋轟轟作響,他艱難地嚥了幾下口水,眼睛卻瞪得老大。他記得那是《聖經》上某個類似的名句,或是課堂老師說過的話。總之,他聽過這句經典格言般的語句。

你好嗎?克里斯朵夫看着他,神情介於抱歉和揭示秘密的暢快得意之間。他顯然從約翰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似乎,破解了一個個的秘密之後,再大的秘密和稀奇事,於約翰都不算甚麼了,以致,他隨克里斯朵夫進入字模間和植字室,面對偌大空間那一屜一屜地層疊、鋪展的金屬字母時,他完全沒了之前的激動和興奮。稍稍那麼一刻,他穿行在字盤間,從金屬方塊上的浮雕狀線條去辨認語種,他逐漸分辨出哪盤是拉丁語的字母表,哪盤是希臘語,而阿拉伯、敘利亞和希伯來等語種,他借助了克里斯朵夫的幫助。約翰還看到了不遠處依然可用的機器和種種工具的示範,他終於明白,自己所讀的書原來就出自這裡,那白紙頁上一行行的字母,竟然就是從眼前的字母盤裡選出,然後像工匠碼砌石頭方塊一樣一塊塊地碼砌起來的,只需往上面刷上黑墨,添上紙張,再往那機器下咔嚓一拉,就成了。而那精美的插圖,木刻或石板畫,就在隔壁陳列室的木架上,需要時,同樣――朝面上刷了墨,添上紙,往機器上咔嚓一拉……

此刻,這海浪般滿目洶湧的字母,這泛着神秘幽光的億萬粒子,能碼些甚麼樣的子陣來呢?其實,那邊克里斯朵夫已經排出長長的一句經文:

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

克里斯朵夫知道出生於牛津的他對英語情有獨鍾,所以總選英語。他心懷感激喜悅,也走了過去,在字盤裡篩選不同型號的字母,續上――

The Sword of the Spirit, the Word of God.

克里斯朵夫想想,又接一句――

Politcians fight with words, knight fight with sword!

克里斯朵夫和約翰說,那是老傢伙羅斯柴爾德的一句風趣的名言。

約翰覺得有時候《聖經》的話就跟繞口令一樣,沒想到老傢伙的話也一樣,都是繞口令。

那個下午,他們一如鋪砌石頭的工人,在字模間和植字室忙碌,他們選擇各自擅長嗜好的語種,以不同型號的字體,編排記憶中的詩句和祝福語,後來,克里斯朵夫還編了《拉封丹寓言》中的名句,莎士比亞的經典台詞。約翰意識到在語言世界中成長的克里斯朵夫和這滿地字母間的關係――他其實就像沙池裡玩沙的孩兒那樣在印刷間玩着字母長大,此刻,他正沉迷於《伊利亞特》的編輯,他說他近來編輯了遠征的部分,現在他想編攻城戰,希望他加入。約翰當然高興,但是,克里斯朵夫需要包括希臘語、阿拉伯語、希伯來語、拉丁語、蘇美爾語、波斯語、亞細亞語等等地中海或殖民地語種的字母,而他只懂英、法語和拉丁語,克里斯朵夫說不妨礙,恰恰章節中的各個段落是以不同的語種組成。於是,兩個少年的默契在這天達到無可名狀的地步,他們提着以太陽花盤結構設置的字母框子,忙碌在字盤間,按語種、型號和字體挑選字母,感覺他們要以字母為岩石建造一座語言的宮殿……直到夜裡,他們以河道般蜿蜒的詩篇重現了特洛伊城的廢墟,恍惚間,似有墳塋堆疊、十字架林立,彷彿他們真的親歷了慘烈的戰爭和瘟疫。約翰認為,那是他長那麼大以來所做的最驚心動魄的事了。他們站在河流的源頭,看那黑子顆粒排列的矩陣,不同語種、字體的方塊,面上浮現的神秘幽光竟也迥然,最令他震撼的是,克里斯朵夫以古老手寫體阿拉伯語和希伯來語拼成的部分,那始於右側的書寫,毫無規則卻富於勁道的線條彼此鑲嵌、纏繞或掙扎,似絞團的蛇,又似騰空的火燄和洶湧的水浪,克里斯朵夫又一次從受驚似的約翰臉上看到曾經的自己,說要趕緊和他離開,臨走時,他卻似入無人之境,到阿拉伯語字模間找來一筐字母,嘴裡重複着串串母音語句,喃喃自語,稍頃,約翰看到他面前星座似的立起一個倒金字塔的字母陣營――一座顛倒的斐波那契之謎,如反向懸空的篝火。

 

夜裡,約翰病了,高燒不退,迷糊間,他耳畔總縈繞克里斯朵夫那串串重複的母音,而夢裡卻重複一個奇特的夢:頭頂上空旋着數以千萬的字母渦流,那螺旋狀的渦流越旋越大,星子般的顆粒密密麻麻,光芒閃爍……迷糊中他夢囈般喃喃而語,又似誦唸咒語地追讀漫天的字母和符號。稍稍清醒的時刻,他和克里斯朵夫說起他離奇的夢,這讓他感到抱歉而又欣喜,因為這個夢境自小就出現在他的夢裡,甚至他從來覺得這個夢唯他獨有。實際上,那個夢早就開始了,一切源自巴別塔地下的字母迷宮,那煉金術室般的鑄字間以陰、陽陳列的密密麻麻的字粒,那幽暗中現着浮雕光華的金屬顆粒,那字母家族匯聚而成的海洋――哦,好一個無聲世界的喧囂。小小少年沉溺其間,陶醉而又迷惑,某天,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陷入迷幻的靈魂出竅,還是因為他親手以字母碼出了那句老傢伙們常常唸叨的經文――

The Sword of the Spirit, the Word of God.

他莫名感覺自己冒犯了主,他甚至覺得就是那神偷大盜,竊取了萬能神的最高級密碼而受到巨大威懾,他倉皇離開時,回家的路上,莫名覺得渾身骨架渙散如紛然出列的金屬顆粒,而他的魂魄就像一團扯得稀薄的棉花糖。他晃盪着回到家,在餐桌上發起高燒,迷糊中感覺自己像騰空的火箭衝破雲層,抵達了一片豁朗之地……現在他想知道,約翰的夢和感受是不是一樣,其實他不必為他擔心的,他相信只要燒一退,他就跟蛻皮的蛇一樣,煥然一新。

 

3

聖查爾斯花園區的這處卡佩老宅,住的是港口事務人員和印刷員工,主人常住巴黎,只往來殖民地路過或特殊節日偶爾停留。

地窖深處充分發酵的酒釀,瀰散着草木和花蕊的芬芳。芍藥的馥鬱淡雅,鳶尾、紫羅蘭的甜潤。老遠見夜霧繚繞,光影綽綽。等到進了院門,迎面櫻花簌簌。往常蜷睡於主人腋窩的貓,暖春復甦牠們猛如獅虎的本性,此刻正忙於樹籬間瘋狂的追逐撲打。

大伙當即遁入樹籬深處時,約翰已沿環廊到達芍藥綻放的窗前。他明確自己的任務是如何巧妙地把克里斯朵夫叫醒並一起離開,不要吵醒仁慈而講規矩的瑪利雅。沒想才往窗前一站,就聽到裡面的回應了,心裡砰砰直跳。過去幾年,戰火燒灼人心,瘟疫窒息了世界,學校時停時續,所幸期間他還是收到了幾封克里斯朵夫的來信,最初一封較為簡短,想必時間倉促或沒想到這場災難持續那麼長時間――

親愛的約翰,我已經有一年沒回馬賽了,我想念你。我在去年的秋天上了大學,算是如願。你知道,我已經十五歲了……記得你說希望在十六歲進入大學,那樣,我們再見面,似乎一切都不同了,但是眼下的戰爭――喲,你還記得我們親歷的戰爭和瘟疫嗎……

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

他正在心裡和克里斯朵夫說着,聽得那邊大門的銅鎖哐噹地響了兩下,一個高高的身影向他走了過來……

霎時,前面籠紗似的霧帳裡唰地立起零落的身影。之前,約翰告知這是一場伙伴集結的夜遊,呵,轟然而至的熱鬧。他靦腆地招了招手,大伙向他走過來,彼此問好、擁抱,一陣忙碌和打量。

幾年不見,人人都長高了,也都意氣風發。燈下的克里斯朵夫越發地顯得清秀,高寬的額,窄臉,鼻直而挺,澄淨的目光已然多了深邃,儘管燈光淡化色澤,依然看得出那垂捲頸脖的頭髮顯着淡淡的棕赤色。他真是美!那美顯然不只來自面相五官和肢體的和諧比例,而是一種靜穆的單純和超然,一種獨立於外自成整體的完整感。他明顯不擅長交際,為自己的某些特質或欠缺感到不好意思,並力圖通過得體的友好來縮短自己和他人的這種距離,卻又不知如何施展以實現願望,不過,他的真誠和謙遜其實已經令人滿意。

作為當中唯一的女孩,佩尼洛普已出落得嬌美動人。她一直盼望能見到傳說中的巴別塔的少年――實際上,克里斯朵夫曾經見過她的,只不過那時她還小,而今,他顯然忘了她了。此刻,在這個喜慶而生機勃勃的清晨,當他奇蹟般站在面前,她卻覺得不自在了。她臉上滾燙着,心跳加速。她一直從約翰那裡聽說克里斯朵夫的種種:他出生於一個古老的印刷家族,自小迷戀語言和數學,總是同時學習多種語言,隨神父到修道院呆過些年,是聖歌少年團主唱,十四歲上了大學還發表了不少詩歌……她還知道,文字帝國巴別塔上有個叫人文主義中心的地方,聚有一幫來自各學術領域的老傢伙,整天談論柏拉圖、蘇格拉底、亞里斯多德、畢達哥拉斯……佧暫悄然給他們送上一個稱謂:老學究。

夜瀰散着春天的氣息,空氣是甜的,少年呼吸的氣息是甜的。重逢與夜遊的欣喜,令人興奮。隨着一聲出發,少年們越過籬牆,走向寂靜而神秘的夜。

克里斯朵夫回來得及時,趕上了這喜慶的日子。路易說。

可不,我們一直聊到你。查爾斯說。

他們說你就像個希臘少年,被一幫老傢伙寵着。佩尼洛普一改之前的大嗓門,聲音嗡嗡如蜜蜂。

確實,我們見不到你,卻常常聽說你。路易說,我們還聽說你還領約翰見識了語言的秘密。

巴別塔上的老傢伙們也見不到,不過他們的高見倒是不難知道。佧暫說,比如這個說法就很新鮮:服務於真理和科學的人,注定沒有國界。

藝術家普遍是希臘主義的囚徒,自我囚禁者謂之無奈,摒棄者又似面臨無法療癒的創傷。路易接上。

自稱無神論者的傢伙,實際上,都懷揣一部猶太教義。約翰也拎出一句。

克里斯朵夫沒想到他的同齡人在讀老傢伙的書,對一些語句竟還這樣熟悉。只不過,才開腔話題就被引向這樣嚴肅的境地,感覺有甚麼被高高地舉到了半空,他再不接話並說點甚麼,事情就下不來似的,就想談論一下老傢伙們津津樂道的畢達哥拉斯話題的萬物幾何論,甚麼建築幾何、音樂幾何、身體幾何,如此這般,可是,自覺那有搬弄之嫌,就罷了,不過,已經有了紳士風度的少年,儘管靦腆,還是一一禮貌地回答了伙伴們的問題。甚至,他樂於和大伙分享一個自己在殖民地的奇遇和幽默。他說,小時候在賽貢,有一次和伙伴上街,看到傳說中挑擔叫賣的菠蘿蜜,就一起上前請主人賣給他們一些,伙伴們迫不及待地分了吃了――真是滿口清香,嘴才閉上,就怎麼也打不開啦,滿心惶恐又尷尬得不行,一路捂着嘴巴狂奔,越過教堂、郵局、劇院,終於趕回到家,指手劃腳讓女傭幫忙,女傭讓印度廚子趕緊把黃油溫開,又吹涼了,沿周把嘴唇抹上,那膠封的黏液才去了,他們終又可以開口。

虛驚一場。他說。

大伙東倒西歪,一陣轟然大笑。

聽說你把約翰帶上巴別塔,讓他知曉了語言的秘密了。佧暫說。

我還知道他發燒了,兩天兩夜不退。佩尼洛普說。估計是冒犯了萬能的神,他不允許人類知道那麼多。

也許是吧。克里斯朵夫說着,看一旁的約翰神秘地笑。

說你又要去賽貢?他頭一個開腔。

是的。克里斯朵夫說是晚上的郵輪。

在殖民地曬太陽的歐洲人正浪潮般地湧向碼頭的郵輪,據說艙位賣得比去天堂的票還要貴呢。他又說。

從太平洋回來的荷蘭人滿身肉蔻丁香味,從次大陸返回的英格利士皮膚變成了薑黃和雪茄色,而加拉帕格斯群島的凱旋者走路有了烏龜和蜥蜴的緩慢搖擺……路易拉出一組排比句。

那麼,從印度支那回來的帝國人,可是混淆了肉桂和咖啡的氣香?查爾斯續上。

據說帝國自由、平等、博愛的思想已經在殖民地開花結果,西方文明正逐漸受到當地知識分子和年輕人的喜歡。佧暫說。

這是事實。克里斯朵夫認為那將是一種永恆的價值。

不過,傳出巴別塔老傢伙當中有人對帝國的殖民政策極度不滿呢。佧暫疑惑地盯着他。

這也不假。克里斯朵夫為自己被這樣盯着感到不自在。事實上,帝國擴張使得敵國群起結盟的事實,確實受老傢伙們詬病,這些他耳濡目染,某些人的均權之論,儘管有點一知半解,可是,他看表情就相信他們的批評和建議是正確的。

你們家那幫老傢伙向來對帝國諸多詬病,不過亞里斯多德說了,建好城市就能過上好日子,帝國可是在海岸沿線建了不少城市呢。佧暫的言詞裡燃起了細細火苗。

柏拉圖也說,每個城邦又分為兩個城邦:多數窮人的城邦和少數富人的城邦,這兩個城邦總是處於交戰狀態。克里斯朵夫慢條斯理地回道。實際上,之前當他從卡佩印刷品上看到曾經遍地茅舍和泥濘的賽貢變成了如今整齊雅緻的都城,他同樣覺得帝國把現代文明帶到了東方,但實際上,那和當地人的生活沒有直接關係,尤其是平常百姓。

實際上,那是帝國人到別人的國家去建自己的城市,並啟用當地的廉價勞力。約翰以加勒比沿岸殖民地的事實為證。

實際就是這樣。克里斯朵夫覺得約翰說得很精確,而且,只要存在暴力和奴隸市場就談不上文明。

那是早前的美利堅,佧暫說。看來你們和那幫老傢伙一樣,給帝國抹黑。

克里斯朵夫還想說點甚麼,可明顯地,這樣的話題從來就不受待見。一直以來,殖民地的事,人人本着同樣的意願和明智的做派,親歷者避重就輕,報喜不報憂,隔岸觀火的遙望者則只願意聽讚歌,在結束時附上一句榮光歸於天主,好像那樣,他們和天主也平起平坐了。

眼下,正拐入狹窄而坎坷的巷道,路燈有的壞了,有的太暗,使得腳步不得不放慢下來。終於出了巷口,前面霓虹閃爍,沿街櫥窗或簾子後面站着三點着裝的女郎,都生機勃勃,楚楚動人。少年們被這午夜的鮮活熱辣震住了,都忍不住拿眼睛去看那蕾絲花邊包裹的乳房和胯部,佩尼洛普臉上熱烘烘的,她站在樹影裡,悄然望了望同樣藏在暗處的克里斯朵夫――他和約翰總孿生兄弟似的黏在一起。而佧暫和路易已到了窗前,盯着那姑娘上上下下地看。

你又是哪個男人身上的肋骨?

可也是蛇做了你的導師?

女孩不搭理,目光越過他們,在幽暗中的約翰身上稍稍停頓,最終落在他身邊的克里斯朵夫身上。佩尼洛普有些許醋意,可是,剛才一席話,她對克里斯朵夫原有的感情已經變得複雜了。也許正如自負的佧暫和查爾斯所坦誠的,儘管克里斯朵夫的思想和行為或多或少地影響了他們――實際上他們對克里斯朵夫是滿懷崇拜和敬佩,這從眼下他們從原有意願裡的理工向人文學科的轉變可證――可他們堅定地認為克里斯朵夫和那幫老傢伙一樣,是對帝國懷有成見的,他們就是法蘭西的叛徒。

我們走吧。克里斯朵夫的聲音很小,佩尼洛普卻聽到了,約翰隨即和他離開。佧暫他們看伙伴走了,倉促着向女孩飛了個吻,也快速跟了上來。

 

4

夜已從酣睡中醒來,先前的寂靜被躁動取代。小巷深處,微波盪漾般的聲浪此起彼伏:捂着嘴巴咳嗽哈欠的悶響,老木門開關的吱呀聲,紳士們馬蹄鐵般哐噹有聲的腳步,女人風動窸窣的裙裾……這些聲響逐漸地匯到大街上、到筆直的Canebiere主幹道上。也許教堂有意為今晚的集體夜遊提供方便似的,把塔樓的燈也開了,遠遠望去,山丘上匯積的人群仿如羊群,一群一群地往下湧,而Canebiere大道的人潮,正緊走慢走地趕路。

還是說說我們的拿破崙號吧。佧暫轉舵盤一樣轉變了主題。

過去一週,你可是看了它不少表演呢,想想我們竟然錯過了它隆重抵港的信息,據說它進入船塢時人山人海的場面可壯觀呢,自發前來的管弦樂隊還吹起了《馬賽曲》。查爾斯說。

話說這是五千噸118炮三層遠洋戰艦,不久前從伊斯坦布爾港出發,穿越達達尼爾海峽、過地中海,首選馬賽港作為巡航表演的第一站。

按舊時戰艦進港的傳統和海軍禮儀,它應該接受王室的十一響禮炮,然後,又回應十一響。

可真是振奮人心,不過,那是載入歷史的老規矩啦,今日的拿破崙號早已不再是當年與無畏號殊死決鬥的戰艦,而是降格為船塢主人的私寵啦。

它不僅稱雄大西洋,遠征太平洋,參加過美國革命戰爭和拉各斯等戰役,法國大革命期間還親歷了帝國和大不列顛的韋桑島之戰呢,可謂威風之極。

上次我們可是守到月亮升起老高喔,復仇者就是不出現。

嘿,到萬神殿瞻仰去吧,復仇者其實真不算甚麼,La belle可是讓馬賽人等了兩個多世紀呢。

據說它的吃水深度過八英尺,噸位四十多呢。

不是說西班牙探險隊在墨西哥灣發現了挪亞方舟的骷髏嗎?

呵,深淵裡的墳墓!

人類總以幻覺取代挫敗感,這算荒謬還是自我勉勵的範例?

你們都說甚麼嘛,我一句也聽不懂。佩尼洛普不耐煩了。

聽不懂就去問克里斯朵夫。佧暫說。

你才去問他呢。女孩望了遠處的克里斯朵夫一眼,齜牙咧嘴地還了一句。

他們來到時,碼頭上已經人潮洶湧。光影綽綽中,一灣水面似壯闊的戲台,威風凜凜的傢伙似一座古老神秘的森林。它聳立的海面,似一池葡萄漿液裡湧動的綢卷,時黑時藍,又紫。水面反射的藍白光,從舷沿、吊環、桅桁和萬千帆索的幻影劃過,如詩,如夢。

好一座海市蜃樓!

這是在上演莎士比亞還是伊利亞特?

我倒覺得像黑夜裡的一座攝人魂魄的迷陣。

約翰和克里斯朵夫彼此應答着,看幾個伙伴已經熟門熟路地擠向前面,此刻,帆船上的表演,奪人心魄,而岸上的樂隊和民眾更是熱鬧非凡。

先說那石階上井然的樂隊吧。熱情的人們可是一週前為迎接艦船就自發地來了,過去這個禮拜,他們不惜日夜地堅守碼頭,和船員們一起為老城市民帶來快樂。而這個送別的早上,更多樂手的加入使得方陣擴大。

岸下的船員表演更是令人驚奇呢。只要一聲令下,他們就嘩地從甲板散向各處桅杆並沿着繩梯、索道黑俠客般疾速上爬,越上桅杆、帆桁,眨眼間,就見橫立的桁木上手把手地立起了一片昂揚的英姿,岸上仰望的民眾正提氣屏息呢,他們又嘩地一下齊齊撲倒,橫掛在帆桁上……

實在太精彩了。人們報以陣陣掌聲。

這紗紡樓閣般的萬千繩索,誰能叫起它們的名字來?

那可是多了去啦,光動索就有升降、轉桁、攏帆和張帆用索,靜索也叫支索,桅杆前、後和側邊都有,那側邊斜織着繩梯的,叫側支索。

看,那由本桅向後桅牽拉的叫轉桁索,三桅和多桅船的轉桁索一樣,由前桅向後桅拉。

張帆索就複雜了些,它有一團團連接索耳的短繩,集了一起的短繩和連接張帆索的一端相接後拉向船艏,再經滑輪拉到甲板索栓。

看來真有內行的人。約翰說。克里斯朵夫看着那成團成座的索具,真不知起於哪兒又止於哪兒,更不曉得做甚麼用,繁複如萬千蛛王的羅織,那幽暗中的影像,如同幻覺,越發地讓他想起瓦格納的神話舞台。人們顯然對這奇觀般的呈現充滿想像。

那時的船都不缺火炮,只不過有的是戰艦,有的是商船,但有的商船也是戰艦,比如東印度的船。

嘿,開始時他們真賺大錢呢,船可是不少,去時載滿土豆洋蔥、波爾多的酒、荷蘭的乳酪、意大利的燻肉火腿和各種魚類罐頭,回時,吃喝一空的橡木桶、麥粉袋子、罐頭箱子,裝滿了肉豆蔻、胡椒、丁香和咖啡豆……

橡木桶不僅用來裝酒,也有裝火藥和麵粉呢。

我知道水手們沒有牀,他們睡在搖牀裡,一路晃悠,一旦敵人把船打漏水了,他們就得趕緊起來搖動水泵抽水呢。

人們議論着,都想靠近些,希望在甲板上找到那人說的水泵,更想知道火炮所在位置是否就在水兵住的船艙,總之,想知道的真是太多了。約翰緊緊靠着克里斯朵夫,他發現佧暫他們找不到了。約翰把手合成喇叭狀在克里斯朵夫耳邊告知這個信息時,他心裡愣了一下,之前他還一直看見他們的。佧暫特別活躍,在艦船和樂隊間忙得不亦樂乎。

波拿巴還是比太陽王強,蒼老的聲音說,拿破崙三世同樣強勢,那年他在瑟堡接待維多利亞女王的場面,可真是威風凜凜呢。

還真別說,要不是那排場講究的雕像典禮,也不至於惹怒大英女王,自然就少些衝突。

說到底,我們不再願意經受戰爭了。

說得也在理,這一場大戰連帶的瘟疫,死了多少人哪,街上都空了。

蒙主的恩典,活下來就是幸運的。

說病毒是美國大兵或印度支那的軍隊帶到了馬賽港,結果在難民地爆發。

人家是來支援我們呢,結果,那麼多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沒了。自古如此,有侵略就有戰爭。所幸結束了,打下去還不知這場瘟疫傳染何時是盡頭,想想那「騎在馬背上飛奔的骷髏」吧,殺人多麼神速,街上可是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呢。也都不知是第一回了,特洛伊戰就作了例子,先是海陸交鋒,硝煙不止,然後瘟疫爆發――同樣起於難民營,細菌殺人真是簡單,不需一刀一槍……哎,不管如何,失去理智的世界該重歸秩序了。

想想波拿巴的時代真是輝煌,那時誰敢欺負我們,儘管敵國的聯盟一次次反攻,自以為是的普魯士最終還是被擊敗,而今,德意志真以為自己逞強施威的時候到來了。

這是講夢話,凱撒要不死在刺客的劍下,羅馬帝國也不會那麼快就土崩瓦解。就算波拿巴是神仙活到今天,他能一直是世界命運的主宰?實際上,那是人類文明的危難。那時大英一直力圖在大陸維護一種均勢和平衡,只是波拿巴竭力打破了這種平衡,而圍繞他的人卻為他們仰仗的帝王歡呼,使得他把自己看得比聖主還重要。

……

一句話,耶穌的歸於耶穌,凱撒的歸於凱撒……

遠處的克里斯朵夫一直追聽這個熟悉的聲音,直聽到這裡,從聲音到言論,他已確定此人就是羅斯柴爾德――他的老師。自他走路開始,羅斯柴爾德就成為他中東語種的老師了,而實際上,他一直把他看作自己血緣之外的父,精神的父。小時候隨他到修道院生活的那些年,小小少年已直覺他的與眾不同。常常在夢裡,在恍惚間,他覺得他就是降靈節那朵降落頭頂的水滴狀的火燄,那浴火中騰起的鴿子,他的一次次的開悟,似乎就源自這朵撲騰頭頂天門的火燄……罕見的名姓已然告知他不尋常的來路啦,是的,他是流浪地球的猶太人中的一員,據父親說,他們一家在幾個世紀前就到了法國,不過,從他爺爺一代開始,就改宗姓了天主教了――實際上,他不知道改了宗的他,是不是真覺得法蘭西是自己的家。關於他,他從沒和約翰詳細地提起過,但此刻,他特別想把最好的伙伴引薦給他。

你確認是他?約翰記得這個名字,要沒記錯,那套哥特手寫體就是他設計的。

對的。克里斯朵夫點了點頭。

我倒真想見他。

約翰着實有點激動。那回他在巴黎,恰巧他隨考古隊去了埃及,否則,他會見到他的。

這陣子老傢伙們又在談論甚麼布爾什維克、第三國際、托洛茨基主義――

我聽不懂,我倒是知道這些名字很俄羅斯,約翰回道,據說亞歷山大才在西伯利亞死了。

俄羅斯人才層出不窮呢。克里斯朵夫說,老傢伙說甚麼巴甫洛夫的諾貝爾獎給了神的敵人啟蒙。

巴普洛夫是誰?

我也不知道。

以後你會是個教授嗎?約翰似乎一直關心這個問題,或者詩人、作家?

教授?我只想做個徹底的自由人。

克里斯朵夫說着,突然被後面的人使勁地往前撞了個踉蹌。隨着起錨的時刻接近,人群越是熙攘,人聲一浪蓋過一浪。實際上,久別重逢的伙伴有太多話要說了,等帆船離開,他們就一起去逛老城,去看電影,或逛老書館,儘管家裡是書的世界,克里斯朵夫依然覺得遊逛舊書場是件愉悅的事。不過,眼下他確實想帶約翰去見老傢伙羅斯柴爾德先生,昨晚他們一起從巴黎回來,今晚將同船到賽貢去,說那邊正出版一套希臘老傢伙們的書,父親讓他過去。不管如何,地球總算又開始轉動啦。正慶倖着,驀然聽得遠處一陣囂鬧,幽暗中,高亢的叫喊如刀刃劃過玻璃――

嘿,聽起來你和維克多同穿一條褲子哪,你甚麼人,在這裡談論均權?廢墟上硝煙沒滅,談啥和平?

可不,我女人孩子都沒了,就想問問他,能不能給我還回來。

還有我那永遠留在索姆河的兒子……

兩伙伴聽着,意識到不對,那邊鬧嚷嚷的人群中似乎發生了爭吵,話題顯然因為老傢伙而起。少年懇求別人讓他們朝前面去,可是,人人絲毫不讓,恍惚間,他們被一個裡面往外擠的傢伙撞出老遠,結果,他們再也回不到原來的位置去了。

千萬別發生甚麼不好的事。克里斯朵夫的心被揪了起來。

犯不着擔心,兩個老傢伙的私下聊天關別人甚麼事。約翰同樣擔心,卻希望自己能安撫同伴。

夜色進入最黑暗的時刻,原先借着海面水光天色間那點可視度也驀然地沒了,橫亙的大海似剎那間變成了一池濃稠的墨,那沉甸甸的黑彷彿連光也拒絕了。聲音越來越嘈雜,夾着海鷗和烏鴉的叫聲。

沙漏倒過來啦,要起錨啦。

一陣激動的譁然之後,果然,前方深淵處一個巨大的黑影從水面緩緩升起,旋即,金屬撞擊的聲響轟然而起,響徹港灣,由緩而急,打眼望去,見甲板上方錨鏈正走蛇回洞一樣歸於絞盤,火花迸濺,噼哩啪啦。隨着纜索拖移水面的黑影逐漸清晰,即見昂然着兩柱巨型蘑菇般的傢伙赫然奪目,它正在纜索的牽引下往船體高處勻速移動。當那龐然大物哐噹地嵌入峭壁窟窿般的錨洞,那陣陣巨響也戛然而止。

水兵們又開始了忙碌,此刻的忙碌不再是表演,而是揚帆起航前的準備。聽得吊嗓似的長聲落下,即見那躍動群起的身影神速奔向各處纜索,而後,如攀懸崖,似登天梯,各自沿着支索、繩梯,越上桅杆、桅樓和帆桁,在端部、索環、滑輪處一陣忙碌,而後,上空傳來陣陣嘩啦嘩啦的巨響,帷幕般的帆布從橫空的桁木盪落,揚起,一叢接一叢……

人們又報以陣陣掌聲。

它要走了。

宛如舞台戲場間的場景和道具更換,幽暗中的艦船依然從一座藤蔓盪吊的老森林瞬間變成一壇肆意綻放的巨型花朵,所有的花瓣奇蹟般、無極限地向黑夜綻放。稍頃,船身已挪離泊位,笛鳴悠然而起。

人們依依不捨,潮水般向前湧去,朝着船首移動的方向跑,可是再往前半步就是海水了,於是,人們沿着緩緩伸出的兩側堤岸小跑,想着只要能趕到堤岸的端部,那從U形港灣裡緩速航行的戰艦便在視野之內了。

樂隊的演奏更賣力了。那肩上挎着銅管的,懷裡端着小號的,腮幫子鼓得像放多了酵粉的麵包的,看起來都無比投入,邊上的風琴手,頭微微仰起,右腳似鋼琴手腳下的踏板,輕快地打着拍子,他真是陶醉了。人們受了氣氛的感染、情緒的驅動,紛紛出列,拉起陌生人的手,在人們自發空出的地方跳起舞來。歡快的舞姿和着美妙的旋律,真是讓人愉悅。

稍頃,銅管配合着鼓點的節奏,激昂的旋律如起自地平線的浪潮,自遠而近,人們彷彿從一場漫長的沉睡中醒來,正調勻呼吸,而那卡塔琳妮般華麗的女聲已率先亮開了嗓,人們紛紛加入這個臨時的合唱團。樂手受激昂的歌聲鼓舞,莫名地一臉莊嚴,演奏越發投入了。夜風吹拂海岸,盤旋的鷗群啾啾而鳴。嘹亮的和聲把人們帶回那青春熾熱、慷慨自豪的時代,彷彿又見萊茵河畔共和國的軍隊正越過斯特拉斯堡,從東方到南方……

驟然間,海岸又一陣躁動,陸續返回的人們突然轉頭,折向海岸。

出事了,出大事了――有人叫道。

怎麼回事?奔跑的嗓音顫抖着。

剛才那個老傢伙被弄死了,有人說是意外,有人說是故意洩憤。

你是說那個對波拿巴不滿的老傢伙?

是的,他真是不夠聰明,這種時候這樣的場合,他真不該說那樣的話。

但他說的都是真話,不是嗎,難道這樣的場合只能說假話?

我也常常這樣問自己,可人類組成的社會就是這樣啊,你得學會保護自己才好。他剛才只是和另一個老傢伙閒聊啊,也許人家是老相識。

不幸的是,他的話被哪雙順風耳聽到了,事情究竟怎麼發生的我也不知道,不過,說是人都沒了呼吸了。

幾個吃了火藥的傢伙,為自家的遭遇找到了發洩的靶子。看熱鬧的人在他們的吆喝下聚集。實際上,他們不知道冒犯者是個甚麼人,他做了哪些傷天害理的事,只一味跟着起鬨,而海岸的那一段燈光照不到,黑暗中的混亂逐漸失控,年輕人開始向老紳士拋擲石頭、臭魚、腥臭的淤泥,甚至鏽蝕的魚叉,直到一聲致命的慘叫讓攻擊停止。

事情真是鬧大了,老家人是誰家的人,他自己一個人來嗎?

說是卡佩集團的人,寫了不少書呢。

Pere!克里斯朵夫只覺得腦袋雷轟般地震痛了一下。

說着,就見救護車從身邊越過,克里斯朵夫和約翰一陣狂奔,到了海灣幽暗的堤岸,見平放的擔架上果然躺着一老人,臉部被護士擋住了,不過,克里斯朵夫從那件泡成了紅色的夾克確認他就是老傢伙,駭人的是,他胸前扣着一枚鏽蝕斑駁的單頁錨――錨鈎深深紥入他胸口,似一掛巨型的問號,赫然着胭脂蟲的猩紅。終於,他看到了老傢伙的臉部,他看起來經歷了極度的痛苦,眉頭似乎還蹙着,合上的眼睛卻是那樣疲憊。

克里斯朵夫迫切要過去看一下,顯然不可能了,為保護現場並有利於醫護人員施救,警察早已把地方圍了起來。

還能搶救過來嗎?

難說,希望不是紥中心臟。

兇手抓到了嗎?會的,天網恢恢。

我讀過他不少書呢,一個在人文建設上很有造詣的學者。

稍頃,救護車緩緩啟動,擁擠的人群自動排開一條通道。克里斯朵夫跟在車後,隨着滾動的輪子跑出老遠,終於追不上了,只好停下來。他蹲在地上,不斷抽動的肩膀讓約翰覺得地球塌陷般悲傷。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的伙伴和自己,他緊緊地擁抱他,一如擁抱他自己。在一陣極其壓抑的嗚咽之後,克里斯朵夫稍稍緩解過來。他說,從很小開始――特別是獨自在植字間用各語種編輯希臘悲劇和《伊利亞特》的幾年,他就知道語言神秘的魅力和威懾力,卻沒曾想過一句話會導致生命的危險,還有,他一直以為戰爭只是發生在敵國之間,卻沒想到本民族之間也有戰爭,而且更為慘烈,更令人悲傷。

他們說着,在淚眼中注視這座沿山而建的城市:密集壯觀的萬千建築,如同向或逆向的航船,頂上錯落有致的煙囪,依稀中可見炊煙嫋嫋。早起的人正往麵包烤爐裡生火?還是壁爐裡昨夜掩埋的炭火又重新燃起了?燈火闌珊的此刻,如織的行人正散向四處,黑壓壓的,這裡一堆,那裡一群,一如牧羊人走失的羊群,又似一場巨大的遷徙。

那邊有個小姑娘在哭,說是和家人走丟了。

過去問問呀,沒準可以幫上忙。

她嗓子都哭啞了,她的話聽不懂,像阿拉伯語,又像俄語。

人們的話讓他們想起失散的伙伴,他們哪去了呢,是已經回家,還是也在尋找他們?按計劃,佧暫他們是打算船離港後就趕回去的,克里斯朵夫卻決定守候日出。正說着,鐘琴齊聲鳴奏,悅耳的和聲盪漾在老城上空,似金色的漣漪般瀰漫。晨禱正在開始,天就要亮了。

他會活過來的。克里斯朵夫說。

是的,我堅信。約翰回道。

漁船正一艘尾隨一艘地離港,它們循着先前拿破崙號劈開的航道,緩緩越過聖尼古拉斯城堡和聖約翰堡,等到過了伊夫堡,海面就會變得壯闊起來了。港灣逐漸變得空蕩起來,之前墨一般的黑已然褪去,懸紗般的迷霧間,早已帆影點點。那塔狀的墨色雲團,皺褶間正現出火山噴口般的紅,等待曙光的少年相信,很快,太陽將如出膛的子彈般從那紅彤彤的噴口升起。


謝凌潔 生於廣西。著有長篇小說《雙桅船》,散文集《藏書,書藏》,中短篇小說集《辮子》。現居比利時安特衛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