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辛迪女士的四十不惑

1

辛迪和卡明絕對想不到，沒有過三個月試用期的不是她和他，而是漢娜。

漢娜自己也沒有想到。事實上，整個奢侈品門店的三十多位員工以至經理都意料不到，業績第一的漢娜要在滿三個月的前一天離開香仕。

沒辦法，漢娜運氣太背，她正面遭遇了神秘的「測試顧客」。對於奢侈品門店來說，總部派下來的一月一次的「測試顧客」有着巨大的威懾力：他們給門店環境以及銷售服務的打分是直接上報總部並同時通報所有的門店。因為，所謂的「測試顧客」就是裝扮成顧客的考核官。

按理，遇上「測試顧客」也沒甚麼大不了，那些神秘人物雖然眼睛毒辣但是行為還是彬彬有禮的。香仕的每一位員工都接受過培訓，一切按照培訓的流程操作自然不會出錯。漢娜在新員工裡是佼佼者，年輕美貌招人喜歡，對於時尚潮流侃侃而談，招待顧客情商甚高，而且作為新手的她已經有兩次蟬聯「週銷售冠軍」，經理明裡暗裡地稱讚她是天生的銷售。對於這樣高品質的櫃姐，「測試顧客」的所謂考核怎麼都是小菜一碟，但是，漢娜犯了一個奢侈品銷售界裡的致命失誤：她沒有把顧客完全送出店門――那顧客已經說了再見了，可是在一腳跨出店門前又回來了――而此刻的漢娜已經轉身去接待另外一單顧客。

這樣的失誤對一般顧客可能沒甚麼，傲嬌點的顧客可能會找店長投訴一下，但是「測試顧客」手中的考核表如同駕駛執照考核裡一條條具體條款，且當即擁有赦殺予奪的大權，於是，漢娜的香仕生涯直接被拍死了。

辛迪坐在更衣室裡，手握着剛拿到手的刻有自己名字的正式員工胸牌，難過地目送漢娜黯然離去。她是辛迪三個月試用期間請教最多聊天也最愉快的同事。她走，實在太可惜了。

換了便裝出來時辛迪遇到卡明。辛迪心情複雜地看了一眼這位同樣幸運晉升為正式員工的黑皮膚深眼窩的阿拉伯同事。

按照業績，漢娜優於辛迪，辛迪優於卡明。按照年齡，漢娜年輕，卡明其次，辛迪已經四十。按照出生地，漢娜是德國大城市法蘭克福本地人，辛迪來自中國大陸，卡明則身份不明。按照過往履歷，漢娜專科學校畢業後有兩年從事時尚職業，辛迪畢業於國內名牌大學但是遠嫁德國後成了全職太太，卡明依然身份不明，但是在入職香仕的銷售之前他是香仕的保安。

若沒有「測試顧客」事件，漢娜是轉正員工的首選。在辛迪的預想裡，要麼她與漢娜成為同事，那是她很開心的一件事；要麼她被篩掉，重新成為全職太太――卡明是一名難民，政策一直在說要鼓勵難民融入德國社會，在入職上，難民身份有優勢。

可是，航線偏了，預設中的兩種情況都沒有發生。是的，生活會開玩笑，有時候，一點小事，就是能改變整個事情的發展。正如十年前的辛迪她自己。

2

辛迪認識托馬斯實屬偶然。

十年前，在一家民營出版社當編輯的辛迪被工作上的煩心事折騰，索性跑去黃山準備三日不理案頭事。前往黃山的大巴在半路拋錨，滿車子的人要在一個前不着村後不接店的荒野上等着來接應的新大巴。辛迪與托馬斯原本隔着兩排座，若沒拋錨事件，兩人怎麼也不需要有交集。可是，這車不是破了嘛，所有人不是都要下車嘛，十年前的網路不是那麼好嘛，而且，辛迪準備不充分沒有帶足水嘛……所有因素一加，最後的結果是辛迪在九個月後嫁給了托馬斯。

三十年的人生設計不及九個月的橫插一槓。

在認識托馬斯之前的三十年，辛迪的生命軌迹都是充滿計劃的：上好小學考重點中學進入名牌大學最後拿了碩士學位，但是辛迪工作上的能力好像總沒有上學時候的出彩，在一家民營出版社工作了三年，眼看同事們都抓到了爆款選題做了當紅的書拿了不菲的獎金，可她就是業績平平。那麼這黃山荒涼鄉下的一晚邂逅好像就是為了打破她平庸的人生預設――辛迪跟了很久的一名網紅作家最終把授權簽給了另外編輯，同一天，托馬斯向她求婚，在短暫的猶豫後她答應了，並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辭職。

所以，很長時間來，辛迪都很相信「命定」。今天，辛迪要與卡明先生合作做下一週的晨會報告，而不是漢娜，這也是命中注定。可是，與那沒同她說過幾句話的同事會合作愉快嗎？

辛迪正要出門上班，可臨了接了老公托馬斯的一個電話，托馬斯平日在慕尼黑上班，週末回法蘭克福，屬於「鐘擺人」。托馬斯說這個週末他回不來了，因為週一一早有個重要報告，他要做很多準備，不想帶着工作回家。辛迪一聽有點着急：可是我們答應了呀呀去動物園啊。托馬斯說，那就只能請外婆和她多多陪伴呀呀了。語氣客氣，但是卻沒有回轉餘地。

辛迪有點情緒地掛了電話。辛迪媽媽擔心地看着她。辛迪嘴巴上說着沒事，卻手不穩打翻了牛奶杯，白色的漿液滿地都是，褲子上也被飛濺到。她趕緊換了套衣服。

這一折騰，讓辛迪錯過了一趟公車，下一趟要十分鐘後再來，辛迪着急，怕晨會遲到。

巴士行駛在城市的林蔭路上，明亮的陽光掠過樹枝，一閃一閃的，讓眼睛不舒服。昨晚沒睡好，感覺睏，辛迪瞇着眼睛想補個小覺，但是心裡不安穩，自然睡不着。

中飯飯盒裡裝的是蒜苗炒肉米飯，這是辛迪媽媽喜歡做的一道菜，辛迪說過這菜的味道重，一加熱打開飯盒蓋子後，蒜的味道在員工休息廳裡會三百六十度爆棚，惹德國同事不高興。但是辛迪媽媽年齡大了，老是忘。現在菜沒加熱，巴士上就已經有嗅覺靈敏的乘客在四處張望。辛迪有點小緊張，趕緊把飯盒緊緊包在口袋裡。待會中飯估計要重新去買一份聞着沒有味道的三明治來打發肚子。

把頭靠在巴士的玻璃窗上，情緒低落的辛迪需要自己給自己添點興奮劑，不然這一天的櫃姐工作會不好過。當職業女性不容易，可是過往那幾年當全職太太就日子舒坦嗎？

3

卡明利用休息日給鄰居割草整理，一千平米的花園，他帶着瑪麗用五小時完成，除了中間半小時吃了自帶的麵包和最便宜的烤雞外，他沒休息。這種敬業態度讓鄰居滿意。前兩天老婆忘了冰箱裡還有塊牛肉，等發現時已經壞了，卡明很生氣，數落了老婆一頓，本來今天在花園幹活可以和瑪麗一道吃咖喱牛肉飯。老婆自知浪費了錢，很愧疚，他責備她時沒一句回嘴。

鄰居給了他現金六十歐元。他收了錢就悉數給了瑪麗。他喜歡花園勞作，因為這活兒讓他神清氣爽沒壓力，還能同瑪麗在一起。

作為難民的卡明有一位太太和三個孩子，而瑪麗是來自同鄉的女生，卡明視瑪麗為第二位太太，但是卻不能在德國正式迎娶。所以他們的家庭關係有點尷尬，擁有正式身份的太太其他都能依順卡明，甚至對卡明塞錢給情人都睜一眼閉一眼，唯獨不答應在同個屋簷下接納瑪麗。

卡明與僱主告別，臨走前拉着瑪麗的手用懇求的眼神同僱主說：你還有其他活的話，就打電話給她，她隨時可以來，你看她的手，很靈巧，甚麼都會！

這就是卡明的優勢，他會推銷。三年多前隨着那股難民潮來到德國後，他逮住了兩次機遇，一次是在紅綠燈空隙時間向停在馬路上的小車司機兜售圖片報時，恰巧被圖片報的記者拍了照片，就現場做了一個採訪。採訪中他說想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採訪播出後，還真有好幾個工作位子向他伸橄欖枝，其中就有香仕保安的位子。而第二次機會更直接，因為他常看到有求職者帶着列印精美的應聘書找經理，於是也學着做了個簡歷，下班前遞給經理。經理一看樂了，第二天就給了他一個五分鐘的面試，卡明列舉了自己的幾大優點，比如會阿拉伯語，可以接待阿拉伯顧客，並且兩年的保安經驗讓他耳聞目染，知道奢侈品顧客需要甚麼樣的服務……可能奢侈品店也需要一個勵志故事，於是經理就讓卡明試用三個月，不適合就依舊當回保安。

那可是卡明到德國後最心滿意足的一天。他覺得他的生活幾乎達到了幸福巔峰――看，香仕的工作制服比他衣櫃裡的任何一件衣服都漂亮！他入職前的那晚是笑着入睡。上班之前，他美美地答應太太，也答應瑪麗，要帶她們出去吃飯。

但是危機很快出現，卡明發現他賣奢侈品找不到感覺，他的業績很低，而且更讓他沮喪的是：同事們好像不容易接受他。他甚至在更衣室裡聽到同事說他「身上總有股莫名的咖喱味」。卡明在做晨會報告時的蹩腳德語也讓自己難堪。他沒有奢侈品的氣場。他不適合這個圈子。這種感覺很壓抑，他天天都在想自己肯定過不了試用期，他不是這塊料。好在，保安的工作位子經理還給他保留着。

然後，憑着天上掉餡餅並被餡餅砸中的幸運，卡明竟然過了試用期。但是，這是好事嗎？

上週，在休息時間，香仕門店的信息靈通人透露了一個重要人事消息：正式入職的兩名新同事裡，因為職位名額有限，將有一名在滿工作一年後續簽合同，而另一名終止。同時，門店新招了正式保安，以填補卡明的空位。也就是說，卡明沒有了任何退路，必須全力以赴拚業績。

4

辛迪剛剛換上制服，辛迪媽媽着急打來電話，說公寓管道漏水，洗手間裡已經被浸泡，她語言不好束手無策，沒能力找物管處理。辛迪一聽頭大，趕緊同經理請假。

好不容易解決好問題返回店裡，就見卡明一臉笑容地送走一位顧客。同事小傑拉住辛迪惋惜：你怎麼這麼不巧要請假？昨天你接待過的顧客今天在卡明這裡買了超過五萬歐元的大貨！

辛迪一愣。在奢侈品香仕店，母語一對一服務是標配，誰接待誰接單是規則，所以若有員工已經前期接待過顧客，那麼等顧客再次上門時，同事之間都會招呼，這樣競爭也顯得公平。

但是這次碰巧辛迪不在，所以卡明撿了個漏。沒法說他搶單，只是辛迪心裡太不舒服。下班，同伴小傑約她一道吃晚飯，辛迪想借吃飯平息鬱悶，於是兩人選了家不錯的餐館。

卡明一回家就被三個孩子圍繞，他樂呵呵地高舉起小兒子。妻子見他心情好，小心翼翼問他是否能帶孩子們去吃雞肉卷，三個孩子嚷嚷好幾天了。

一家人去外面吃雞肉卷每人至少要七歐元，還要支付小費，若是超市裡買一大袋凍雞肉自己烤會便宜很多，但是最近那家烤肉卷店有優惠，買五送一，卡明想了想，說去吧。

小傑隔着玻璃窗看到一個小分隊歡天喜地進了街道對面的烤肉小店，頗為醒目，突然她問辛迪，快看那是誰，是咖喱先生？

是的，是卡明換了便裝帶着三個孩子一位太太。他一手牽一個孩子，第三個孩子騎坐在他肩膀上，神情輕鬆快樂。因為室內狹窄，五人便坐在臨街的室外位子上。

卡明認真問着優惠的情況，帶着孩子們努力享受着被服務的快樂，一點不知道他正被一街之隔的兩位女同事好奇地觀察和評說。

「你知道他的真正學歷嗎？」

「不知道，我估計就是高中畢業吧。」

「你說，像他這樣一個大的家庭要養活，也不容易吧？」

「他只要會掙錢就行，家務事都是太太做，回到家了他就是國王。其實這樣挺省心的，這個世界就是對男人更寬容，只要做對一件事就可以滿分的。」

小傑的話有些苛刻，但是聽着不無道理。

「我還沒養過孩子，不知道養孩子的成本，你說養孩子貴嗎？」

「我家呀呀一個月的費用至少要一千歐元，主要是課外老師以及俱樂部的費用高，騎馬每小時四十歐，鋼琴每小時五十歐，唱歌三十歐，繪畫三十歐，明年想讓她學帆船，一期費用也要上千。」

「哇，你家這麼有錢！」

「唉，我不是當了七年全職媽媽，並且管記賬，所以記得清楚每一筆……看看咖喱先生，他怎麼走了？」

「我知道，他們是打包，這樣可以省下飲料錢和小費。以前我是窮學生時也會這樣。」

卡明拿上了五份烤肉卷和一張免費優惠券，帶着孩子們離開了烤肉店。

「他也不容易，吃個飯還要這樣辛苦地計算，我怎麼有點小同情呢。」

好餐館上菜慢。辛迪與小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他搶走你的大單，你還同情……告訴你，他能第一次搶單，就會有第二次。越是抗羞恥感強的，就越無敵，你要當心他！」

「哎哎，小傑，快看，他回來了。」辛迪突然說。

「啊，他怎麼回來了？而且還帶了另一個女人回來？」小傑瞪大眼睛。

「看，這回他們是坐下來吃的！」辛迪看不懂了。她幾乎要把腦門緊貼玻璃了，就為了看個分明。

「他們共飲一杯水，他們看起來像情侶，不，更像夫妻！」小傑驚呼。

他，難民卡明先生，竟然可以同時擁有東宮西宮，天啊，怎麼會這樣？太震撼了！兩個女人面面相覷。

是的。卡明和瑪麗回到了剛才的烤肉店，卡明用優惠券給瑪麗點了一份肉卷，又點了一份飲料，自己看着瑪麗吃。瑪麗要他也點一份，他說他吃過了，喝一口瑪麗杯子裡的飲料就夠了。

在一陣短暫的無聲震驚之後，小傑突然問辛迪：你為甚麼還要上班？你在家做個全職太太，把家收拾好，把錢打理好，把老公看管好，這樣的女人，不是更成功嗎？

5

關於成功女人的話題，辛迪不是沒想過。

辛迪與托馬斯結婚後，兩人的發展進程有點反方向。辛迪是一路好學生但是到職場就不行了，三年沒起色。而托馬斯沒有好好上學，一路瘋玩，快三十歲技術院校畢業後才開始入職，但是仗着情商高口才好IT技術人員腦子靈，一年一個台階，混得比名校出來的一些悶騷男都好，四十不到就有一個十人小團隊歸他管，成就感不小。

辛迪的第一次人生危機感是呀呀兩歲時候，隔壁那天天騎車上班壯得像牛的鄰居突然去世，留下不工作的媳婦以及一兒一女兩孩子，幾天後的葬禮上那不幸的女士頭髮半白，場面淒涼。辛迪回來後一週沒睡好，說她想上班。那時托馬斯已經顯示出管理人才的天分，馬上能抓住問題重點，第二天就買了一份意外險和養老險，受益人是辛迪的名字，然後又拿德國寡婦金的政策條款說事，意思是就算他掛了，作為太太的她依舊每月能繼承他三分之二工資直到去世，當然她若再嫁就另當別論。這樣雙管齊下，辛迪很快就打消了上班的念頭。

於是繼續當了五年的全職太太，把呀呀送進小學後，長長舒一口氣。人不能閒着，一閒就有事。一年前托馬斯接受了慕尼黑機場的一個經理職位，小一萬的月薪再加二十多人的團隊，甚麼條件都好過上一家，無非是要異地上班每週當鐘擺人。托馬斯非常興奮，說機會難得，每週往返兩大城市也不是累事。當辛迪專注於女兒的成長時，夫妻分居兩地的生活也正常，還有每週一次的小別勝新婚感覺，可是當呀呀上了小學，她有了大把時間了，分居生活卻帶來了越來越大的危機感。

最大變化就是托馬斯回家後兩人常常無話可說。以往吧，兩口子在睡前時光裡天南海北會扯上一陣，那絕對是心情放鬆，然後摸着對方的身體就來美好感覺了。可是後來，例行公事的流程還繼續，但是無話可說的狀態卻讓恩愛少了靈魂。托馬斯的解釋是累。

週五回家一趟要火車四小時，週日上班之前又是火車四小時，這當然累呀。可既然這麼累為甚麼不換工作呢？

不，托馬斯就是不換工作。他的現狀是寧願沒靈魂的做愛也要緊握這份事業。

辛迪有點女性的擔心，請朋友喝下午茶並徵求意見，職業女性同伴劈頭就說了一個典故：知道愛因斯坦的第一任妻子下場有多慘嗎？她就是因為全身心地放棄了自己成全了老公，結果把自己整沒了，最後連史上最殘酷的分居協議都能流淚簽下。然後又說了個活生生的身邊故事，就是年輕小三上位取代了原太太，甚麼養老保險人生意外保險受益人都換了名字，寡婦金更沒她的份。那次下午茶一結束辛迪當即就準備了一份求職信。

愛情是甜點，工作是正餐。要想身心健康，甜點能減半，正餐不可少。

此刻，辛迪就在一頓正餐的尾聲中。

作為奢侈品銷售，每天最後一小時的上班時間是最難熬的，尤其對於年過四十、沒有健身習慣的辛迪。為了緩解腿部肌肉的痠痛、肩頸位置的僵硬，以及腹部的下墜脹滯，辛迪只能一遍遍地躲去廁所搓揉幾分鐘，然後在員工小休息廳裡喝一杯熱水。

經理看到了，問她是否在生理期間，若不舒服的話，可以提前一小時回家。這份工作對女性確實辛苦，她能理解。辛迪感謝了女經理的好意，說她沒事，平時缺少鍛煉的緣故，以後要經常健身鍛煉。

是啊，若動輒請假回家，同事們也會有意見，團隊裡少一人就意味着其他人要多幹活，職場裡誰沒有個亞健康呀？再說，經理還要考慮一年的工作合同結束後是否續延，誰會要一個總是想請假的員工呢。

於是，辛迪挺着腰終於熬到了下班時間。更衣室裡看下鏡子，早上精緻的妝容早已不在，臉如冰箱裡放了一週的茄子，蔫，無水分，無光澤。

坐在回家的巴士上，把四十歲的人生過了一遍，辛迪很誠實地確定，五年前，當托馬斯用保險和寡婦金讓辛迪打消工作念頭時，她真心覺得幸福――因為那時他不僅手上有錢，而且心裡有她。

6

卡明處在人生的最大煎熬之中：他要破產了，不僅破產，而且負債。

大兒子想學騎自行車，卡明去跳蚤市場找便宜自行車，看到三個小男孩一臉憧憬的樣子，攤主慷慨地以地板價出讓了。這輛又便宜又漂亮的車讓一家人開心了一天。

但是不幸就發生在第二天。大兒子騎車經過一個下坡轉彎時，轉彎太緊，剎車太猛，人從車子上摔出來，車子自個彈射出去，撞向了停在馬路停車位上的奔馳車。奔馳的側身除了一個凹痕外還被劃出一道長長的劃痕，嚇懵的孩子趕緊逃回了家。闖禍的孩子在回家後不敢同大人說，但是有目擊者致電了警察局，警方一番調查，很快就鎖定了卡明家，於是一封信件過來，要求家長去做案情陳述以及碰撞傷痕鑒定。另外，奔馳車的定損也出來了，超出五千歐元。

大禍臨頭的孩子簌簌發抖，而對卡明來說，五千歐元足以讓他傾家蕩產――當初為了省錢，凡不是法定要求的保險，卡明全都沒買，包括這個孩子意外賠償保險。更嚴重的是，因為涉及到肇事逃逸，孩子的監護人要承擔責任，萬一真在無犯罪記錄證明上留下小污點，那麼卡明一家的簽證延續就會有問題。

卡明一夜沒睡，第二天蒼白着臉地去上班。

午飯休息時，大家邊吃邊閒聊，有人八卦地問起同事裡誰家最有錢，小傑脫口而出，辛迪明明可以不用上班，但人家為了享受工作的樂趣，不與社會脫節，所以還是來打一份不輕鬆的工，看這追求的境界就是不一樣。大家好奇追問詳情，小傑為了替自己圈裡人爭臉，便把辛迪的家境加油添醋一番，同事們表情生動。只有卡明在小休息室裡沉默。

他太煎熬了。連呼吸裡都是沒有錢的乾枯和痛苦。

與此同時，調休不上班的辛迪，沮喪地發現，開始明確反對她工作的，是自己的親媽。

「媽，我已經脫節了七年，現在有份工作能讓我獨立，雖然辛苦，但是總是有安全感啊。」

「閨女，你有工資收入了，感覺安全了，可是我沒安全感啊，上次水管漏水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還有呀呀老師打電話來，我知道肯定有事，可是我聽不懂乾着急；現在家裡連響個門鈴聲，我都心驚膽戰，閨女，媽媽老了，學不了新知識，德國不是自己國家，沒有你，我心裡慌呀！」

「媽，女人沒有工作會被拋棄的，看看連愛因斯坦都能拋棄他的妻子……」

「那是因為那個甚麼愛因斯坦的媳婦沒有管好老公的錢包，我告訴你閨女，這週末托馬斯回來，你別假裝清高說自己有工資不需要他的錢，你就說恢復以往每月給你三千歐元的家庭開支，最好再追加預算，要四千，然後你省着花，自己能存個一千或者兩千下來，這不是比你自己掙工資還強嗎？」

辛迪哭笑不得。

「閨女，我同你說，你眼下的這份工作，就是雞肋！不，比雞肋還不如，簡直是一個負數，對，就是你婚姻的負值包袱，你自己看看，這兩個月，托馬斯才回來幾次啊？一個女人，緊抓住自己的老公，才是最正道的呀！」

辛迪沉默不說話。

「閨女，男人考試考好一張卷子就全及格了，但是女人要考好幾份卷子才能算及格，這是現實，所以，不需要你考的卷子，你就別去為了證明價值而努力了，那是不記分的！」

對於卡明來說猶如地獄般的兩週過後，事情有了一些轉機。瑪麗腦子活絡，通過老鄉關係找了一個律師協會，律師協會幫卡明找到了一位來自同一個國家的法律援助，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以專業律師的能耐讓法庭取消了對卡明的額外處罰，而奔馳車的車主，也出於大度和善意，只讓卡明承擔一半的維修費用。

卡明刷出了二千五百歐元後，不知是痛失大筆金錢的悲，還是終於可以平安享受人生的喜，全身幾乎虛脫。瑪麗緊緊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地說：不怕不怕，錢走了可以再掙，你有工作呢，你有那麼好的工作呢。

卡明久久無語。他想起了辛迪，想起了其他嫌棄這工作太累的同事們，心酸地對瑪麗說：這工作對我們的一些同事是雞肋，但對我是全部希望，這世界多不公平啊。

這世界就是不公平的，但是機會就愛藏在不公平裡，你要多找機會，這樣就能掙回公平了，是不是。瑪麗讀書不多，但是說話聰明。

7

日復一日，時光消逝。

每一個月的員工業績表都會如約而至。表格非常詳細，不僅當月的業績排名狀態，還有每位員工相比上個月的進步或者退步率，以及銷售突出點。辛迪發現，卡明連續三個月的銷售進步率居第一，而自己是退步率第一。

無他，就是因為辛迪的工作進入了疲倦期。作為四十歲的、沒有形成健身習慣的、當了七年全職媽媽的女性，每天身板筆直站着微笑服務的最後那一小時成了辛迪的短板，而偏偏下班前一小時的顧客特別多。

其實，作為中文銷售，辛迪有着很多優勢，因為中國顧客貢獻的營業額佔了香仕總營業額的百分之四十，且中國顧客大多是速戰速決型，不會像本土顧客那樣在接受了半天服務後一句優雅的「很漂亮的衣服，你的服務也很完美，但我還想再考慮一下」，這樣，從新手開始，辛迪就有着不錯的業績。

也許是現成的優勢讓辛迪懈怠了。而當獅子睡着時，獵豹就開始迅速捕食。

卡明真的很拚，他瞅準了辛迪在最後一小時總是支撐不住而時不時要休息，所以他就特意在那一小時以最飽滿的狀態接中國顧客的單。他花了很多的心思，隨身攜帶的工作包裡不僅有常規的圓珠筆和小紙條，還有方便顧客的小紙尺、小別針、創口貼等物。這些小物件讓經理讚不絕口。他態度熱情，走路很快，隨時去樓下倉庫補貨讓顧客試戴試用，時不時詢問客人需要喝飲料還是咖啡。他心裡有苦，但是臉上總是快樂……這樣，不少中國顧客都願意留下卡明的名片，下次來香仕時繼續找他服務。

顧客的數量就那麼多，當卡明吸引走了辛迪的潛在顧客，辛迪的業績自然就下降了。

小傑說辛迪對待卡明太弱，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情時就該對他說中國顧客她自己會接待的，那卡明也不至於如此明目張膽搶顧客。辛迪嘆一口氣：那意味着最後一小時我要緊盯着，可我的老腰真吃不消了啊。業績和命之間，我還是要我老命吧。

小傑不滿地掃了一眼辛迪。

你會被他擠掉你的續簽合同的！她嚴肅地警告她。

你上次還說我不需要這樣的工作。

你需不需要是一回事，但是你爭取不爭取是另一回事。你可以爭取到了但是放棄，卻不能預設了不需要而不爭取呀。

小傑戳中了她這段時間裡最糾結的痛點。

辛迪的老命，還是被要走了一半。

本來就聚少離多的夫妻，由於辛迪的新工作，讓夫妻見面時間越來越少。奢侈品店週六是客戶高峰期，員工都要上班，這樣鐘擺人托馬斯的家庭團聚時間又減少一半。

週六上午，辛迪吻別了還睡着懶覺的托馬斯，帶上老媽給準備的蝦仁蛋炒飯去上班。中午時分，辛迪覺得肚子不對勁，上廁所一看，大姨媽又不按常理出牌。辛迪向同事借了衛生巾。生了孩子後的辛迪對於沒有契約精神的大姨媽又恨又惱，但是沒辦法啊。到了下午，大姨媽有些壞情緒，突然增量，眼看辛迪臉色也越來越蒼白，經理就讓她趕緊回家休息去。

辛迪全身痠痛，兩腿沉重，一路上就感覺薄薄的衛生巾快承受不住大姨媽的攻擊。她腦子裡一心設想着待會兒的溫馨幸福美好柔和的畫面：一塵不染的洗手間，潔白的浴缸，溫暖的熱水，柔軟的浴巾，幾片鮮紅玫瑰花瓣……如同穿過敵佔區一樣終於艱辛地回到家，但是當她站在房門前時，一種奇怪的感覺浮上來，暗示中的玫瑰花瓣變成了紅色血漬。她沒有摁門鈴，而是直接開鎖進門。

客廳裡很安靜，媽媽帶着呀呀去中文學校還沒回來。臥室裡有隱約的笑聲傳出來，辛迪恍恍地去開門。Ich liebe dich, ich bin so glücklich ……全世界的情話好像都一個調子，只要聽這個調子就能知道說的是甚麼。辛迪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托馬斯半裸着，與電腦裡另外一名半裸的女郎在視頻。

是的，沒有玫瑰花瓣，只有成股的紅色血漬。

8

週日，辛迪約了卡明。

一週前，辛迪去了地下室，找出呀呀以前的玩具。在孩子玩具上辛迪和托馬斯從沒省錢過，玩具很多，成色很好。辛迪問呀呀，哪些玩具她願意送給兩個小弟弟，弟弟家不是很有錢，家裡能玩的玩具不多。呀呀慷慨地說：那我不用的都可以送，媽媽，弟弟沒有玩具玩，那多送一些給他們吧！

卡明的遭遇，是不久前被經理偶然發現的，因為經理的先生也是律師，與卡明的援助律師認識，援助律師偶爾說起這事，幾番轉述，大家就都知道了卡明的悲喜起落。

同為當人父母的辛迪聽了後特別欷歔。人世間的心酸好像是常態，不是有這種類型的就是另一種類型的心酸。她的心酸不知道他懂不懂，但他的，她懂。

辛迪拖了一隻很大的行李箱，在火車站前見了卡明。卡明眼神裡是意外的驚喜，估計沒想到辛迪說的「送一些玩具」竟會有這麼多。他束手無策地說沒有帶夠塑膠袋。

辛迪說這行李箱也是給你的，你拿回家方便。

卡明神情羞澀，擦擦手，說，那我太感謝你了。辛迪笑笑，說，不客氣啦，希望孩子們開心。

肯定很開心，他們肯定非常開心！

辛迪揮手準備與卡明告別。

卡明咬咬嘴唇，說：辛迪，我很想說祝你好運，可是我又怕祝你好運後，我就沒有好運了，可我很需要那個好運。那麼辛迪，我祝我們都有好運吧！

辛迪一笑：是的，我也很需要那個好運，那麼，我也祝我們都有好運。

下個月，經理將決定最後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