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方麗娜:13號地鐵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1月號總第443期

子欄目:歐洲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方麗娜

1

在一節輕顫的地鐵車廂裡,只需幾秒鐘,座位上的人便可達到物我兩忘的境地。比如剛上來這對男女,車子啟動的瞬間,就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抱成一團,深情擁吻,旁若無人。沒有人把目光投注過去,也沒人把他們當回事,看書的看書,打盹的打盹,想心事的想心事,他們的存在,跟窗外驚鴻一瞥的哥特式教堂相比,簡直子虛烏有。

在維也納,喜歡搭乘地鐵出行的,並非限於無車一族,而是鍾愛地鐵的舒適、便捷、準時,絲毫不受堵車和找車位的困擾。維也納城裡的白領階層,多半住在郊外的山下小別墅裡,每天便早早爬起來,淋浴、吃飯、刮鬍子或毛,光鮮亮麗地開車到地鐵站附近的停車場,將車子安頓好之後,從容跨入地鐵,一頭栽進車廂。

斜靠在座位上的楚菲,沒有別墅,也沒有私家車,她租住的小公寓就在13號地鐵背後的「毛栗子」小區。楚菲每天搭乘13號地鐵由西向東,橫貫維也納全境,無需倒車,大約五十分鐘後在一個叫「完美小街」的地鐵站下來,而後步行十來分鐘到小街盡頭的國際學校去上課。她在那所學校裡擔任中文教師兼太極教練。每天早上,楚菲只要一坐進車廂,便有種一勞永逸的安然,聽到聲音柔和的播音員報出一個個車站名,彷彿重溫自己在維也納的一段段生活軌迹。

這會兒,楚菲放下手中的《新報》,若無其事地掃視車廂裡的各色人等。靠窗那位西裝短裙黑絲長襪的女人,正神情莊重地在戴爾筆記本電腦上舞動十指;貼在門邊的塞爾維亞老男人,推着一車報紙,忙不迭地朝各個地鐵口送;車廂銜接處一位高挑的非洲男子,筆挺的灰色西服,櫻桃紅領帶,他舉着手機一會兒英語,一會兒法語,楚菲一個恍惚,又聽到另一種完全陌生的語言。這時地鐵裡報了站名――聯合國到了。非洲男人合上手機,夾着公事包瀟灑離去。楚菲便想,怎樣的非洲家庭能夠鍛造出這等素養和做派?恐怕只有非洲貴族才會有這樣的條件吧。

就這麼胡思亂想着,楚菲的目光被對面塗銀色指甲並在紙板上描來畫去的一隻手所吸引。楚菲已是第二次在這節車廂裡遇見這個人了。儘管這人穿着閃亮的提花外套,靚眉俊眼,猩紅的唇膏,長而黑的睫毛,不經意間彰顯女人模樣。但楚菲一眼就認定,這是一個純爺們兒。男人聚精會神地在紙板上飛速描着,間或抬起朦朧的眸子瞟向窗外。楚菲趁機瞅了瞅他的畫板,一款女人的晚禮服――抽象中蘊藏着立體,空靈中飽含着血肉。

地鐵突然躍出地面跨上高架橋,一縷秋陽無遮無攔地照過來,男人指甲上的銀粉閃出刺眼的光澤。楚菲驀然想起奧地利畫家克里姆特,以及他筆下那些個千姿百態的金粉女人。車子頻頻停下、啟動,人們如深秋的落葉,飄過來,飄過去,很洶湧了。然而即便是上下班高峰期,人們也是安靜的,有條不紊的。在楚菲多年的乘車經驗裡,還從未見地鐵站裡出現過搶上搶下的情景,偶爾遇上車廂爆滿,後面人也極少往人群裡擠,而是耐心等待下一班。禮讓、自律和距離感,似乎是奧地利人生活的一部分。

就在「完美小街」的前一站,窗外閃過一片花園小區。千嬌百媚的庭院裡,吸足了秋陽的大葉紫薇枝葉繁茂,看上去比春夏時分還要油潤飽滿。回過頭來,一襲黑色落地長袍在眼前赫然晃動。原來是一位懷抱嬰兒的穆斯林女子。門邊的人幫她把小推車固定在欄杆上,女人用半生的德語感謝着,同時坐穩了,摸出紙巾擦去額上的汗,隨將一個粉色奶瓶杵進嬰兒的嘴裡。小男兒忽靈靈的黑眼珠,茫無目的地掃來掃去,楚菲衝孩子努努嘴,一眼瞥見車門上的「禁止車上飲食」字樣,不禁啞然失笑。心想,小孩子是自由的,上帝也管不了他們的吃喝拉撒。

準備下車時,一個微胖的中年男子突然闖進楚菲的視線。淺棕色鬈髮,藍褐色眸子,咔嘰布休閒裝,楚菲心裡一顫,就想起了傑瑞。再看時,連站姿都一模一樣。楚菲右側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垂下眼簾,目光落在腕上的錶――傑瑞留給她的禮物。睹物思人,楚菲心裡的感慨如秋日斜陽,絲絲縷縷的。

現實如同午夜裡的一個噩夢,儘管遠去了,留下的記憶卻異常清晰,連同細節。有句話說得對,永遠不要低估一段感情在女人心裡的分量。

 

2

那是仲夏時節,楚菲剛剛讀完維也納大學比較文學的碩士,為緩解經濟壓力,就在中國人開的一家水晶禮品店裡做了一名銷售員。有天下班,楚菲順便拐到中國貨行去採購,很久沒正兒八經地做過中餐了,楚菲好想犒勞一下自己的中國胃。因此除了豆腐青菜和五花八門的調料,她還特意買了兩包無殼大蝦,吃力地拎進了地鐵。

靠門處剛好有個空位,楚菲順勢坐下,隨即將沉重的食品袋擱在自己的腿上。左側靠窗是位男士,胖乎乎的手裡舉了份德國的《明鏡》週刊,很專注地讀着。突然,男人像貓被踩了尾巴,嘶叫一聲,好涼啊!原來是楚菲的冰凍大蝦,不小心觸到了他的腿。楚菲尷尬地表達着歉意,趕忙將食品袋收緊,貼住自己的前胸。

男士騰地站了起來,說,您把袋子放在這個座位上吧,這麼涼的東西擱在身上,對您的健康不好。說完,男人不等楚菲回應,快速挪到走廊,立在過道的欄杆旁繼續閱讀。這人的溫情、友善,讓楚菲備受感動。帶着感激望過去,男人有着一頭淺棕色鬈髮,藍褐色眼眸,一身咔嘰布休閒裝。

緣分讓他們再度相逢。還是這節車廂,只是隔着兩排座位。兩人目光相撞的剎那間都認出了彼此,禁不住會意地點了點頭。幾站下來,車廂裡的乘客遞減,楚菲對面的座位空了下來。男人坦然走過來,溫和道,我可以坐這兒嗎?

楚菲欣然點頭。於是兩人在流動的車廂裡你一句我一句地攀談起來。窗外黃昏已臨,街燈次第亮起,地鐵時而滑入地下,時而伸出地表,明暗交錯中鏗鏘前行。他們的話題雖自然、流暢,卻因時間短促而難以舒展。因此,就在分手的前一瞬,男人和楚菲迅速約好了再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週末的多瑙河邊蘆葦叢生,水天澄澈,花團錦簇的露天咖啡座上,兩個人踏踏實實地坐到了一起,並且順理成章地延續着車裡的話題。從專業到職業,從興趣愛好到閱讀範疇,而後小心翼翼地探向各自的私生活。傑瑞說,他是在捷克的一個小鎮出生並長大的。父親是捷克人,母親是奧地利人。但他十三歲那年,父母因感情破裂而離婚。之後母親隻身回到維也納,並嫁給了她的初戀情人,但幾年前母親患血癌過世了。傑瑞頓了頓又說,他曾在捷克部隊裡服役多年,三十六歲才和一個波蘭女子成婚。但後來還是離了婚,他便從布拉格來到維也納,目前在一家汽車公司做技術監督。

傑瑞的真誠與坦率,讓楚菲心有慽慽。她若有所思地望向堤岸的一對天鵝,微風吹過,湛藍的河面閃着碎金子般的光芒。天光雲影下,兩隻天鵝含情脈脈,十分默契地並肩滑入茂密的蘆葦叢。猶疑了一下,楚菲告訴傑瑞說,自己也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這正是她離開家鄉出國深造的誘因。眼下她已讀完了碩士,正在維也納一家禮品店裡做銷售。不經意間,一絲惆悵停在楚菲的眉宇間。

傑瑞不由得問,你好像有甚麼心事,不開心嗎?

楚菲直言相告,她在這家店裡負責的皮包專櫃,處於半地下室狀態,三個月下來,辛苦倒在其次,就是近來發現,身上莫名其妙地出現了斑點和瘙癢。不知是不是跟地下室環境有關?

傑瑞眉頭一緊,道:當然!肯定是因為長期處在地下室,終日不見陽光所致。奧地利氣候本來就陰冷潮濕,得盡快離開這個店,另謀工作。

楚菲為難了。冬季來臨,正是找工作的淡季,到哪裡去尋更好的職業呢。尤其是她的專業,在國外找對口工作比登天都難。不禁兩眼微茫,心裡發怵,一聲嘆息。

傑瑞一不做二不休:不只是另找工作,如果你身體出現異樣,店主要承擔責任的!

背井離鄉的,楚菲可不想惹事。再說了,水晶店的工作,是她的好友兼老鄉阿梅給介紹的。便說,如果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我會離開的。

傑瑞盯着蘆葦叢中的那對天鵝,眸子火苗般一閃:我有個戰友是國際學校的副校長,前不久在一起吃飯時,聽他說過,中奧之間的文化交流和貿易往來日益頻繁,要求學中文的學生越來越多。為了適應新形勢,學校計劃增設中文課程,可理想的中文教師並不容易找到。如果有機會到國際學校教中文,你願意去嗎?

楚菲喜出望外,立刻點頭:好啊!實際上我來維也納讀研之前,在家鄉當過好幾年老師呢。我大學讀的就是師範院校,所有證書都帶在身邊。楚菲心想,儘管當老師並非自己當下的最高理想,但與商店銷售相比,乃天壤之別啊。

好吧,讓我來試試,傑瑞篤定地說。過了會兒,他們的話題自然轉向了中國。傑瑞紅着臉說,我曾有過一次去中國的好機會,可惜錯過了。楚菲瞪大眼睛問,為甚麼?

是這樣,那次公司派我和一名專業司機,到中國瀋陽的合資企業進行技術檢測。按計劃,我應陪伴那位司機前往中國西北,要穿過幾個省,經歷不同的地貌,以便在長途行駛中勘察汽車的品質和性能。可我的腿病突然犯了,沒能隨行。

腿病?楚菲不解地問。傑瑞指了指自己的左膝,當年在部隊服役時落下的老毛病。楚菲恍然大悟,難怪那次在車上他的反應如此強烈,看來是冰凍食品遇到老寒腿的緣故吧。楚菲深情而憐惜地看着傑瑞說:將來有機會,我一定陪你去趟中國!

兩個月後,楚菲在傑瑞的鼎力相助下,如願以償走進了維也納國際學校的教學樓。身體不適的陰霾隨環境和心情的改善,逐漸煙消雲散,與此同時兩個孤男寡女的心也越貼越近,隆冬到來之際,熾熱的戀情已到了枝葉豐滿瓜熟蒂落的程度。

 

3

傍晚,楚菲上完了最後一節課輕鬆走出校門,沿着行人寥落的街道走向地鐵口,而後步入升降梯緩緩升入月台。月台上正停着一列蓄勢待發的地鐵,老朋友般迎接她的歸巢。踏進車廂的瞬間,楚菲心裡的暖流,差點從眼眶裡溢出來。

車子開出去兩站,閉目養神的楚菲,隱隱感到一陣古怪的香味。她猛地睜開眼,咫尺之間站着一個佈滿紋身的女子。女人的前胸、手面、十指,以及突兀的兩腮,被鸚鵡、玫瑰、百合、五星、丘比特、小天使佔滿,還有紅辣椒和綠寶石。清涼的小吊帶、超短褲,兩腿白皙、修長,胸口的正中間是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城市中心霓虹燈隔窗照過來,女人肚臍眼上的銀環鬼魅似的閃着,像開在身體上的一枚小毒花,活脫脫一個女妖。

楚菲幾乎尖叫起來,上帝啊,但願她披的是彩繪,而不是真槍實彈刺出來的,否則,我都要替她疼死了。對面的黝黑男人目光虛空,兩耳塞着耳機,夢囈似的自言自語,看上去神經兮兮的。車子在城市的中心站停下,紋身女子滿身披掛地走出車廂。車子再次啟動後,楚菲從湧上來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阿梅。

自從進入國際學校教書,並且跟傑瑞搬到了一起,楚菲跟阿梅見面機會少了。這會兒難得碰到一起,兩人實打實地親厚着。阿梅說她今天提早關了服裝店,就為趕在農貿市場收攤前來採購,便宜。楚菲這才留意到,阿梅身邊的深藍色購物車。正是下班高峰,形形色色的乘客盡收眼底。你瞧,阿梅的杏仁眼一聳說,那幾個紅毛綠嘴的是嬉皮士,中間揹大提琴的是金色大廳的演奏員,戴黑禮帽留小長辮的是猶太人。當她看到犄角旮旯裡描眉畫眼並用梳子蘸着水整理髮型的女人時,哈着氣湊近楚菲,這是個東歐來的站街女!

楚菲嗔怪道,你眼睛好毒。阿梅解釋說,你不是在寫小說嗎?我以實際行動為作家提供寫作素材呀。阿梅年過四十,說話聲音脆亮如小姑娘。

楚菲羞澀道:我才寫了幾篇,還不成氣候呢!

你還別說,我從小到大從國內到國外,身邊只你這一個舞文弄墨的,並且寫出了名堂。阿梅突然碰了下楚菲,看見了嗎,那個正面朝我們坐着的――貼面鬍,白淨臉兒,打着藍格子領帶的奧地利人,是個法官。

你咋知道?楚菲不勝驚訝。騙你咋地,這人的坐相就透着一股職業威嚴,他從來都是坐在後排那個與其他人相對的位子上。你看,像不像在面朝我們作審判報告?

見楚菲一臉狐疑,阿梅覷了她一眼補充道:他是我們小區的鄰居,要不我咋知道。週末天兒好,我陪老劉外出散步時,走到一個大花園子,幾個鬍子拉碴的男人正圍坐在一張野餐桌前抽煙、喝酒、嘰哩呱啦地閒聊。喝完了酒,順手就把啤酒瓶扔地上。一個男人走過去,指着狼藉的草地說,請把你們丟下的垃圾撿起來,丟到那邊的垃圾箱裡去!幾個漢子中的一個,會講德語,仰臉問:您是誰,管我們?

我是23區法院法官。無論生活在哪兒,都要遵守秩序,否則,我們奧地利的文化很快就消失了。幾個人面面相覷,最後乖乖撿起自己扔下的垃圾,丟進了垃圾箱。

還有一次,就在地鐵車廂裡。你知道,自從大批難民湧入歐洲,街上無所事事的人越來越多。儘管拿着難民補貼,他們還是想出來掙點錢,就在地鐵裡東遊西竄,還裝扮成殘疾人,在車廂裡打着手鼓挨個要錢。人們心照不宣地忍着,不予理睬。有個人站了出來,指責道:請安靜!這是公共交通工具,不是你們掙錢的場所!這個人就是他。阿梅朝後面聳了聳肩。

楚菲嘆道:還真是,秩序和文明是要有人來維護的,否則,整個社會就亂套了。維也納之所以多年被評為「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城市」,是「軟硬兼施」的結果。這時,一股濃烈的酒氣裹狹着騷臭撲鼻而來,兩人眉頭一皺,迅疾捂住了口鼻。不知何時上來一個髒兮兮的老男人,一屁股癱在座位上,車廂裡的人紛紛閃避開。阿梅厭惡道,你看看,維也納也有這號人,都喝成啥樣了,真噁心!

楚菲斜掃過去,那人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座位上,酒氣沖天,一望便知是那種整日蝸在昏暗的房間裡抽煙、喝酒、遊手好閒,靠領救濟金度日的主兒。

阿梅到站了,兩人匆匆擁別後,車子緩緩啟動。楚菲透過車窗望向月台,嬌小玲瓏的阿梅拉着鼓脹的購物車,霎時消失在人叢裡。

 

4

一場大雪拉開了維也納的冬日序曲。在濃郁的節日氛圍中,楚菲和傑瑞一起過完了聖誕,緊接着他們在搖曳生姿的燭光裡,手執紅酒,含情脈脈地迎接新年的黎明。正當傑瑞依照楚菲的心願,做好了兩人前往希臘艾伊娜小島度假的計劃時,卻在這個節骨眼上,楚菲接到了母親病重的消息。

電話是父親打來的,說醫院剛剛下發了病危通知。放下電話,楚菲呆呆地望着壁爐裡的藍色火苗,無可奈何地做出決定:馬上回國,探望病中的母親。

前往北京的航班上,楚菲並非單槍匹馬,而是在傑瑞的陪伴下一路同行。靠窗而坐的楚菲,望着善解人意的傑瑞,心裡滿是感激。她恍然覺得,這偌大的飛機,本應載着他們飛往愛琴海之濱的小島,卻掉頭轉向,朝東方飛去。

抵達北京機場的當晚,楚菲和傑瑞迅速搭乘夜車,刻不容緩地趕往河南老家。

北京西客站的月台上,南來北往的旅客如蟻般穿梭。扛着魚鱗袋蜂擁而至的老鄉,把傑瑞擠得東倒西歪。由於時間急迫,楚菲沒買到軟臥,他們坐的是硬臥車廂。硬臥車廂裡,最能彰顯普通百姓的眾生相。彷彿不約而同,康師傅速食麵的辛辣,道口燒雞的油膩,炒花生米的濃香,伴着高亢的河南方言,在逼仄的車廂裡飛竄。上鋪的老鄉提着滾燙的水爬上爬下,讓傑瑞膽戰心驚。想不到生活在「人類最適宜居住城市」的維也納人,首次踏上中國,領略的不是浪漫,而是最本質的中國人原生態。

終於到了河南老家,他們丟下行李,直奔母親所在的醫院。母親見女兒在準女婿的陪伴下大老遠飛回來看她,一激動,病情奇蹟般好了一大截,次日便央求着搬回家住。自從楚菲離了婚遠走他鄉,母親日夜不得安寧,天天巴望着女兒早一天成家,也好了結她一樁心事。為了方便照顧母親,楚菲和傑瑞就住在家裡的三居室裡。大冬天的河南城鎮居民樓,並非家家戶戶都用得上暖氣。沒有暖氣的寓所,對傑瑞是個不小的挑戰。雖說楚菲的家裡有空調取暖,但並非各個房間都有。楚菲就飛跑到小區商場,給傑瑞購來一套家居棉衣褲。可傑瑞死活不穿。他無法接受自己在室內,也要穿得像在大街上一樣。

作為一個歐洲人,傑瑞拿出了最大的愛心,來包容兩位老人的生活習慣,但有時候,還是讓他難以忍受。病中的母親動不動對着一桌飯菜咳嗽,父親一向有隨地吐痰的習慣。儘管楚菲私下裡一再提醒二老,咀嚼時聲音小點,可大半輩子的生活習慣,哪能說改就改呢?再者,老家的親戚聽說母親病重,接二連三跑來探視,連個招呼也不打――中國百姓哪裡有預約的習慣!楚菲只得一天到晚,不是在父母身邊忙得團團轉,就是隨時應付前來探訪的三姑六舅,無暇顧及傑瑞的感受。

對傑瑞來說,跟中國老人同住一室的日子,由最初的新鮮、好奇,漸漸磨成了一枚鋼針,時不時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經。除此之外每日在冰冷的浴室裡沖澡,如入戰壕。以天然氣帶動的熱水器,從廚房管道裡拐彎抹角到了浴室,熱水時斷時續,冷熱無常。傑瑞在熱水器下等水時,不是被燙得嗷嗷叫,就是當頭澆下一股冷水,他便嘶叫着裹上毛巾逃回臥室。心存愧疚的楚菲一個閃念,何不帶傑瑞到洗浴中心去呢?

在維也納楚菲便想,國外千好萬好,就是洗澡時找不到搓背的。她好喜歡出浴後平躺在牀上,像隻褪了毛的鳥,被人揉來搓去。於是在楚菲的極力推動下,傑瑞滿腹狐疑地跟着她,走進小鎮最豪華的洗浴中心。楚菲對服務小伙兒仔細交代過後,與他分別進了男女浴間。搓背、按腳……可傑瑞沒進行到最後一刻,就退了出來。楚菲洗完澡,見傑瑞怒氣沖沖的,問其故,傑瑞說,他們老盯着我看!

終於捱到回京的日程,楚菲在皇冠假日酒店的五星級房間裡,百般溫柔與撫慰着傑瑞。傑瑞像隻冬眠的蟲子,從河南小鎮的冰窖裡甦醒過來。身心愉悅之後,兩人興致勃勃地看故宮、登長城、吃烤鴨,走遍王府井大街小巷。有一次去城西,他們自然而然搭乘地鐵,倒車時,適逢北京地鐵的通勤高峰,他們隨人海的波峰時而長驅直入,時而左衝右突,暈頭轉向的傑瑞,驟然停下來,怔在了原地。可後面的人哪裡顧得了他,潮水般繼續往前湧。過了好一會兒,待楚菲意識到身邊沒了傑瑞,於水洩不通的人潮中奮力找尋時,發現傑瑞定定地站在一個拐角處,沮喪的臉上大汗淋灕,腳上的旅遊鞋也不知何時少了一隻。

 

5

回到維也納後,兩人依舊同住一室,朝夕相處,但傑瑞的激情日漸式微。

不久,母親因病情出現反覆,再次住進醫院。楚菲只要閒下來,便情不自禁地與母親通話,問寒問暖。身在維也納,牽掛的重心卻轉向了遠方。有那麼兩次,傑瑞試圖與她商議外出度假之事,楚菲聽了點頭應允,可母親一個電話打過來,楚菲的神經即刻繃緊。事後,當她意識到傑瑞正跟她商議着甚麼,並且試圖重拾話題時,傑瑞早已悵然若失地跌回到自己的沉默中去了。

時光緩慢流淌,傑瑞常常獨坐窗前,望着蕭索的冬日百無聊賴。曾經溫馨的空氣冷卻了,說不完的熾熱話語,似乎隨着他們的中國之行戛然而止。有段時間,傑瑞甚至連續數晚沒走進臥室,而是一個人仰躺在沙發上,苦思冥想。

楚菲想不通。好好的,回了一趟家,坐了一趟北京地鐵,怎麼就成了這樣!一腔愛意跌進深夜,碎裂成滿天繁星。躺在柔軟而寬大的牀上,楚菲輾轉反側,淚水橫流。無數如膠似漆的日子裡,他們是何等強烈地憧憬着未來。傑瑞吃了晚飯,總喜歡踱向陽台,瀟灑地點上一支煙,就着晚霞吞雲吐霧。當新年的禮花騰空時,他們孩子似的歡呼雀躍,沉迷於璀璨的瞬間,彷彿生活,真如煙花般燦爛。

楚菲堅信傑瑞是愛她的。因為他親口說過,她是他最後的激情。只是,他未曾料到,她的身後有一個中國家庭。一想起母親的病,楚菲便愁腸百結,心神不寧,更解不開的,是傑瑞的一臉冰霜。一個人的黑夜凝滯而冗長,楚菲站在夜間的鏡子前,依稀燈火在她的臉上幻滅,憂傷的靈魂一覽無遺。陡然而生的屈辱感像隻螞蟻,從頭到腳啃遍全身。被清涼滲透的楚菲,本想留下一張紙條,轉身走人。可又一想,就這麼一走了之,就此結束,是否太過輕率?

於是,就在傍晚的小客廳裡,楚菲徑直坐在傑瑞跟前,直截了當地把自己連日來的困惑、疑慮,和盤托出。

不想,傑瑞迴避着楚菲的目光。他沉吟道:對不起,我需要時間來調整自己。我想一個人待一段時間,有些事我必須獨自面對,並且徹底想明白。最後,他補充道,至於婚姻、家庭,我想我們兩個人都還沒有做好準備。

彩雲易散,霽月難收,現實的朔風撲滅了楚菲所有的幻想。她突然明白了在書上看到的一段話:跨國婚姻的幸福與否,不僅僅在於兩個人是否相愛,還在於能否理解和接納彼此背後的文化與習俗。缺少這些,即便轟轟烈烈的愛,也會慘遭擱淺。

想到這一層,楚菲無奈地點了點頭,平靜地對傑瑞說:願你一切順利,多保重!

 

6

春末夏初,楚菲再次收到母親病危的消息。她跌跌撞撞地趕回河南老家時,母親已直愣愣躺在殯儀館的冰庫裡。楚菲為母親操辦完隆重的殯葬儀式,又親手將母親的骨灰歸於墓穴之後,心力交瘁地回到維也納。晝夜在冥想中更迭,精神的萎縮與拘囿,思緒的紊亂與癲狂,讓楚菲感覺自己如深陷洞穴,怎麼也走不出來。

晚間的地鐵車廂,小劇場似的拉開帷幕,人們各懷心事,次第登場。轉瞬間幾個奧地利大兵現身。草綠軍裝、黑皮靴、迷彩服、紅色貝雷帽,濃眉、藍眼,個個清俊逼人。大家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他們。楚菲下意識拽了拽胸前衣襟,又抿了抿潦草的前額。忽地意識到自己已近不惑之年,縱然骨肉亭勻凸凹有致,而在幾棵挺拔豐盈的綠樹跟前,不由得自慚形穢,腦中蹦出殘花敗柳這類字眼。她失神地轉向一個面目清爽的老紳士,陡然間想拚命抓住一次愛,全身心地倚靠過去,從而紓解內心的壓抑和困頓。

為了讓楚菲走出陰影,阿梅給她介紹了一位在維也納做食品貿易的溫州商人。生意做得好,還一表人才的。楚菲應邀跟他見過兩次面,還做過一次郊遊,可她始終心不在焉若即若離的。也許是因為楚菲的第一任丈夫也是個商人,並且相當成功。男人有了錢,在外面花天酒地找女人的嘴臉,楚菲還歷歷在目,也就格外的心有餘悸。

轉眼到了秋季,窗外蓬蓬勃勃的彩雲打着旋與車賽跑。在永不停息的運行中,楚菲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也許是母親的緣故,她竟留意起地鐵裡的老人。他們喜歡在報紙上填數字遊戲,更喜歡帶着寵物出行。這不,一隻棕色的貴賓犬,拖着一個老太太慢悠悠進了車廂。小狗鼻翼潮濕,雪白的毛髮呈荔枝紋狀,四肢顫動的模樣好似電動玩具。而當牠抬起前爪去夠老太太的肩膀,並用側臉蹭她的下巴時,楚菲釋然了――只有真正的狗,才會露出這般熱切依戀的模樣。

這日,楚菲手捧納博科夫的《說吧,記憶》,在促狹的空間內沉溺於自己的世界。不少維也納人都慣於在車上捧讀大部頭。閱讀,是這片土地上的常態。楚菲瞟一眼瓦藍的天空,心隨書中一隻迷途的雲狀粉蝶翩躚起來。不知是誰發來一個帖子,上面寫道:朋友,你知道甚麼是抑鬱症嗎?就是覺得活着沒勁,生活缺乏刺激,不夠挑戰,比方說開車沒有機會堵車,到十字路口大家拚命禮讓,一年到頭沒機會按喇叭。上了地鐵,人和人拉開距離,根本品嚐不到人擠人的樂趣。見了面都假惺惺地笑,廁所裡沒有臭味兒,罵人的豐富詞彙基本用不上。甚麼時候抬頭看天,全都一個色兒――瓦藍瓦藍的,人生變得平庸、重複、枯燥。為了根治這種抑鬱症,西方醫生號召病人到中國去。

楚菲噗嗤一聲笑了,這不是在說我嗎?

傍晚,楚菲半躺在牀上看電視,被微電影中的一個畫面吸引了。人類最早的地鐵――倫敦老舊的月台上,迎來一位優雅的老人。她既不坐車,也不接人,只為在地鐵停靠的瞬間,捕捉那個令她魂牽夢繞的聲音:Mind the gap!(注意間隔!)原來,地鐵播報的聲音是她丈夫生前的錄音。丈夫離世後,老人難以排解心中的思念,便每天來地鐵站,在長椅上靜候丈夫的聲音。隨着那熟悉的音訊和語調,愛的時光與細節,彷彿瞬間復活。

一遍遍品嚐着影片裡的畫外音,楚菲的心瞬間潮潤。她被老人那殷殷期待的眼神打動了,眼淚簌簌直落。沒錯,記憶是趟旅程,同一時間我們上了列車,卻在不同的時間下車,然而,記憶卻如影隨形,永不消失。

突如其來地,夜間新聞裡的一條消息,驚住了楚菲。惶懼中她翻身下牀,將窗簾銜接處的縫隙拉嚴,又赤腳跑到外門神經質地看了又看。回到牀上,楚菲腦子發懵,心裡打鼓:怎麼可能,下班的高峰時間啊!這時,手機驟然響起,楚菲一個激靈,是阿梅打來的。

楚菲啊,阿梅聲音短促,迫不及待。你看到剛才的奧地利新聞了吧,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你乘坐的13號地鐵中段,一名女子在地鐵車廂裡被強暴!

是啊,太不可思議了!既不是在僻靜公園,也不是午夜時分,真比聽到倫敦地鐵發生爆炸、比利時地鐵遭恐怖襲擊、德國女子被推進呼嘯而至的車輪下,還要驚悚可怕。

阿梅嘆道,誰說不是。眼下中東難民一波接一波湧入歐洲,亂了這裡的秩序。西德和北歐的公園裡不就發生過多起強姦案嗎,就是那些來歐洲尋求庇護的難民幹的。

楚菲不以為然: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是一塊淨土,那些千里迢迢攜家帶口的難民們,本身已夠艱難,哪裡還敢惹是生非呢?

阿梅道,那些人跑過來,又沒辦法工作,而他們的信仰中,天生帶着對女性的偏見和歧視。這樣一群無所事事卻被荷爾蒙終日困擾的男人,能幹出甚麼好事來呢!

楚菲道:無論甚麼人幹的,這回真把維也納的好名聲給毀了。

阿梅罵了一聲娘,叮囑楚菲明天上下班,乘地鐵時可要當心,別盡低頭看書。車廂裡沒人時千萬不要坐,寧肯等下一班。說完,就掛了。

不知過了多久,楚菲盯着牆角不覺已至夤夜。天地慘澹,日月無光,她感覺自己被拋擲在一片輕浮而動盪不安的海面上,惱人的波濤在喜悅的巨浪下身不由己地翻滾、飛旋。虛幻中,一雙纖細的手指撩開琴鍵塵封的旋律,青紫色的血脈,在薄薄的皮膚下飄忽不定,潺潺音符似山林中的小徑,起伏隱現。激揚過後,那一連串的敲擊,霎時凝結成驟降的陣雨。

 

7

早上醒來,幽暗的晨光裡裹狹着濛濛細雨,簌簌飄落在潔淨的石板路上。雨水撫摸過的菩提、白樺和香樟樹葉,清冽、沉厚,明黃乍現。風雨連廊旁,籬笆牆上的紫藤紅了一片,斜風細雨中,盡顯秋意。楚菲一如既往地走下樓棟,撐開紅白相間的傘,迎着風雨出了毛栗子社區。

細瘦的柏油小馬路上,身披雨衣的老太太,推着購物車蹣跚而行;腳蹬橙紅雨靴的女孩兒,不顧媽媽的呵斥,歡喜地踩踏着低窪處的一片水。楚菲的腦中竟跳出時下流行的兩句歌詞:盼望每天都看到你,雨天也風和日麗。

猶疑着走到十字路口,楚菲突然收住腳,停了下來。昨夜13號地鐵車廂裡發生的那一幕,夢魘般,在心頭纏繞。尤其早間新聞裡,記者說,根據錄影監控顯示,那是一個毛髮粗重個頭不高的白人。

楚菲警覺地掃了一圈,人們從四下裡湧出,義無反顧地匯入地鐵站――彷彿這個世界甚麼都沒發生過。剛啟動的一列班車,蜿蜒着爬上遠處的高架橋,煙雨朦朧中,像一座海市蜃樓。楚菲下意識瞅了瞅腕上的錶,正當她進退兩難舉棋不定之時,斜對面的銀杏樹下,現出一個人,正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是傑瑞!還是那身卡其色休閒裝,胖乎乎的手裡夾着一支菲力普。

半年不見,傑瑞看上去瘦了不少,就有些顯高,越發精神了。

雨像是停了,楚菲從容合住傘,長舒了口氣,迎着對面的人走過去。


方麗娜 歐洲華文筆會會長。祖籍河南,現居奧地利維也納。奧地利多瑙大學工商管理碩士,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見於《北京文學》《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小說月報》等。著有小說集《夜蝴蝶》《蝴蝶飛過的村莊》,散文集《藍色鄉愁》《遠方有詩意》。代表作「蝴蝶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