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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影:站在一場雪中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0月號總第442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雲影

雪落金鐘廊

香港的空中走廊是一隻巨型蜘蛛張開的大網。

隱蔽,神秘,迷宮般的伸向一座座摩天大廈。潔淨的玻璃牆,冷冽的金屬光澤,一塵不染的鋼筋鐵骨讓置身其中的人幾乎遺忘腳下的深淵,塵世,時間流逝,悄無聲息。人們沿着蛛網移動,從皇后大道中進入德輔道中,穿過干諾道,紅棉道……在一個個凌亂而有序的出入口消失,出現,再消失,再出現。

連着金鐘廊和太古廣場的也是一條空中走廊。

我每天都在走這條天橋。

從金鐘廊到太古廣場,從太古廣場再到金鐘廊。從一個陰雨綿綿的春季,到夏日的驕陽和暴雨。從一個炙熱無比的午後到一場如約而至的暴雨。

周而復始。

陰翳的往日,滴着水的潮濕和悶熱,停留在雲裡霧裡的城市。

一日連着另一日,一條走廊消失在另一條走廊的影子裡。

我甚至會忘記時間這回事兒。

走着走着天就黑了。

我說的是玻璃牆外中銀大廈的燈光亮的時候,Sherry在那裡工作的時候,無論有多晚,我都會望一會兒,是一會兒,我靜靜地站在天橋的右手邊,望着玻璃牆上看到的中銀大廈,漂亮的線條,纖細的腰身,星星點點的光亮。

我站在那兒,就像是站在一場雪中。雪花圍繞着我,肆意地飄落,每一片雪花都在釋放熱情,每一朵都在叫醒我。城市也會跟着醒過來。這城池裡腳步匆匆的每一個微小的我,都站在雪中。

雪後的塔尖上,明亮亮的一輪圓月。

白得耀眼。

 

取道花墟道

我對季節更替的判斷是以花樹為準的。

滿牆的炮仗花一開,就是春天了。木棉花染紅了天空的時候,春天就結束了。

緊接着,風鈴木、紫薇花、鳳凰花木如火如荼的時候,夏天火熱地登場了。秋天是在南朗山的石縫和山谷裡,當桔梗花用紫色拖住秋風,天氣就開始越來越冷。冷到你蜷縮進羊毛衫的柔軟裡時,大帽山浩浩蕩蕩的芒草就盛放了。

她們約好了似的,絕不讓一個愛花人孤單。

我的愛花是動態的。

先是愛花,慢慢發展到喜歡上看花這個行動,再發展到喜歡上去看花的一條路。

當然不止一條路通往花墟道。

我只走公主道,入亞皆老街,轉彌敦道,從洗衣街入口進花墟道。

慢慢地走,想到甚麼就是甚麼,要是甚麼也想不到就由它一片空白,說是這麼說,每次總能想到好多,從前一天夢裡變成了恐龍,到昨天王冬發給我在三萬英尺上空拍到的雲海,巍巍壯觀,雲興霞蔚,變化萬千,嘆為觀止,她感嘆道為甚麼世界上會有雲這麼可愛的傢伙,一陣竊喜,我哪裡知道為甚麼,可愛就好了……

花也可愛啊,我是說可愛,重點在可上。

不是所有的花都可以愛的,比如對花粉敏感的,對味道敏感的。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愛上花的,比如現實主義理性派,實用主義者們。

世界這麼大。

我們總得允許有和風細雨,也一樣允許風暴閃電吧。

誰又知道誰的人生裡面的洪水猛獸不是一樣把誰逼進險境?誰又知道誰的深淵不是驚濤駭浪?

總得愛着點甚麼吧,要不,在每一個孤單的瞬息,拿甚麼活下去。

 

迷戀與迷路

我迷戀旅行,又是個路盲。

這並不矛盾。

在旅行中可以堂而皇之地,漫無目的地在看似一模一樣的分岔口信馬由韁地走下去,走到哪裡是哪裡,這彌補了我點對點人生的某種缺陷。

說來慚愧,除了工作和住的地方,還可以再精確到某一層某一室,上課的樓層,這些地方之間的直線,離這些地方最近的商場、超市,除了花墟道,爬過的山,走過的石澗、海灘,我對迷宮般的大街小巷,依然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陌生。

如果你在街上遇見我,我一定是在低着頭找路,且行色匆匆。

如果你想叫住我,一定要大聲一些,大過我腦袋中那些熙熙攘攘的念頭,要蓋住她們,讓我騰出眼睛看見你。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依然目不斜視,直奔要去的地方。

要去哪裡呢?

我經常有這些的困惑。

走着,走着,路就分叉了,走着,走着,就要轉彎了,從沒有哪一條路一直到底,也從沒有哪一條路,不是被另一條路接住,傾斜的道路讓人生充滿了不確定性,盲目性,迷惑性,在羅馬廣場去歌德故居的小路上,我一如往常地迷路了――事實上,一個拿着地圖也分不清東南西北的人,在地圖上繼續迷路,我問我們在哪裡?然後我就聽到有人說:「you're at the point!」那是我四十年來聽到的最有智慧的回答,這迷宮不過就是一個點,這個點不過就是一眨眼,當你站在迷途上,你是站在迷途上的一個點,而不是別的地方。無論來時的路是多麼迂迴曲折婉轉,留在記憶裡總是一個又一個的點,燦若繁星。至於為了這一刻,你走過的所有的路,都只能是背景,淹沒在重複的,庸常的往日裡。

在龍口西路的雨霧中,在臥龍路的沙塵中,在南京路的吵鬧中,在梳士巴利道的海風中,我都曾反反覆覆地問自己:我走的這條路,它通往哪裡?我不知道,唯一確定的是,只要停住腳步,那就是盡頭。

圖書館三樓就是我的盡頭,街口的水果舖就是我的盡頭,Sogo就是我的盡頭,不往前再多走一步。

而人群,也是我的盡頭。

我曾經以為清水灣道是香港最長的一條路,從鬧哄哄的太子道東出發,慢慢地把人群拋離在身後,大片大片的相思樹林和群山綿延總會把人引向沒完沒了的錯覺中去,起伏不定,轉來轉去得彷彿沒有盡頭似的,人如孤舟,隨着風浪搖晃……似乎在不斷地滑進更深的夢境裡,又似乎在轉彎處找到出口。彷彿把眼前的寂靜大口大口地吸進去,就能走過它的寂靜,就能迎向海的沸騰,就能在陡峭的海風中放飛一隻恬靜的紙燕子,就能讓那牽着的線緊緊地抓住你,勒疼你,疼出淚來,就能讓她被風切斷牽絆,就能讓她掉頭躍進最清澈的一片海。

後來,我從跑馬地坐上一輛慢得不能再慢了的有軌電車。沿着英皇道,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路穿過洋服舖、金舖、雲吞舖、兌換行,一路沉下去,沉進舊時光裡……成為舊時光的一個部分,在八月的細雨紛紛,微風拂面之中,嗅到空氣中飄來茉莉花的味道……往前看是層層疊疊的風景,往左望是時光流淌的舊街巷,一路叮叮噹噹,一路搖搖晃晃,過書局街,過船塢里,過太古,在一層一層的故事中抵達更久遠的古舊中去,在那久遠的時光通道中,所有的聲音一起開始說活,咿咿呀呀,叮咚作響,又慢慢地低下去,飄散開來,我不在意停留在哪裡,在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的故事裡,在至暗至明的時刻,在明暗不定的漫長裡,在絕望裡,在煎熬裡,在終將來臨的釋然裡。

大和一說人們不大知道自己有多麼的被愛着。

我想我知道自己有多麼的愛着這些長街短巷。


雲影 《圓桌》編輯,《流派》欄目主編,《女也》副主編。出版詩集《必要條件》《西貢海岸》《春風破》等,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