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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詩夢:消失的樹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0月號總第442期

子欄目:創意寫作專輯

作者名:陳詩夢

她上次站在這裡是2016年,距第一次已經過了三年。

太陽新出,偶爾溢出幾縷紅色的光。街上的燈還沒熄,車燈先熄了。藍白校服從這樣那樣的車裡下來,穿梭在各色招牌間,歸宿是擁有黑色大鐵門的學校。保安緊貼那門,目光飄忽,跟着被撞碎的水汽一起,翻騰幾下,盤旋,最後消弭在濃密樹葉陰影裡。很快,在喇叭和衣料的摩擦中,那點灰暗和紅光蔓延,從右肩,一直舒展到巨大的金色校名。

王麗站在紅綠燈旁,混在學生堆裡。和多年前一樣。等紅燈的間隙,她們把賣油蕎粑的攤子圍滿,綠燈一來,又一哄而散。《小蘋果》也終於能空出來,放聲大喊。這歌學校也在用,充作上課鈴,每次聽都忍不住害怕。她跟着人群走到對面,終於停在一棵樹前。上次來,這棵樹還很大。樹皮呈深棕色,葉子是翠綠的,伸手踮腳也夠不到。王麗踮起腳,腦袋上揚,眼睛盯着離自己最近的一片樹葉。她剛伸手,還沒來得及晃動手指,就扒下片樹葉。這葉子很新,蟲眼都是新咬出的。嫩綠葉子躺在手心,葉片寬闊而扁平,葉脈的顏色稍淺,背處凸起,側面呈弧狀。這棵樹似乎沒怎麼變,但她在樹看不見的地方長大了。

「這裡,王麗。」

「一下車就瞧見你,這紅綠燈早壞了。你剛剛怎麼站那兒不動啊?」

女人小跑過來,黃色長髮一步一甩,竟勉強跟上了。她站定,臉頰泛紅,大蒜似的鼻子上有一層薄粉。嘴唇也紅,但嘴角有溢出來的水漬,本色依稀可見。王麗忽然想到另一張臉。

前一晚,她翻出畢業照,挨個叫出名字。蔣一涵紥着黑色馬尾,臉很白,笑容燦爛。她穿着藍色過膝裙,站在第三排,左邊第四的位置;倒數第一排,左邊第二個黑臉白牙,經常穿25號球衣。他攬着「肚子疼」的肩膀;「無所謂」坐在第一排左邊第四個位置,寸頭,穿着淺粉色短袖襯衫,下襬紥進褲腰,腳邊放了一個透明茶杯。臉上是如出一轍的粉色笑容。他們表情類似,笑;端莊;興奮。只有個不小心入鏡的,站第二排左邊,臉很圓,黑色外套,黑色長褲。眼睛瞇成一條縫,下巴仰起的弧度很大,看不清表情。只覺得有根隱形繩勒住她的脖子,像一隻巨型蝙蝠。

背景是鏽紅色瓷磚的教學樓。中間是三列半開的藍色玻璃,左邊是整齊的透明玻璃。從上往下第四,從左向右第二,那扇被樹擋了一半的窗戶。她坐在那個窗口。從樹梢一直到樹幹,最後是水泥築的台階。兩旁種着的金葉女貞被修剪得四四方方,她們死死圍着。只有前後兩條路了。

可後面等着上場,前面在圍觀,中間已經手腳僵硬。

這已經是最寧靜的一天。

他們爭先恐後流淚、擁抱、說話、寫祝福。她可以靜靜呆着,欣賞着葉縫的小太陽們。孤立真是世界上最人道的刑罰。

「你們怎麼不給班花寫同學錄啊?」

「來,寫我的。」說着,一張紙鋪到桌上。陽光落到粉色的紙張,伴隨着細碎的人聲,給人一種眩暈黏膩的感覺。等她從兜裡拿出黑色簽字筆,那種感覺消退了一點,人聲愈大了。「王――麗」,沒等她寫完麗字,筆已經轉移陣地了。東西都是靠對比出來的。在她手裡還算小巧,在藍裙小姑娘手裡只能算作廢品。黑色塑膠筆帽上有一層細毛,邊緣是一圈牙印。外殼上的淺藍色貼紙褪色泛黃,墨漬也被汗漬暈開。小姑娘把筆橫過來,比下巴揚得更高的是語調。「王――麗」。

笑聲達到了高潮。

王麗的臉漲得通紅,但很快就白了。

「蔣一涵。」

「怎麼了?」女人別過臉,臉上的笑還沒消失。隆起的蘋果肌處有顆小痣,但依舊不像蘋果。她在任何時候都能笑出來。把書扔到垃圾桶,摔東西,罵人,甚至是吐口水都會在她的笑下面溶解。這種笑無法被忽視,似乎帶有一種正義感。

誰他媽要偷她筆似的。細白的手指捏住筆桿,在空中旋轉幾圈,最後呈拋物線墜落。筆在桌面翻滾兩圈,掉在地上,停住了。王麗躬下腰,撿起來,把麗字補全。

指甲扣着貼紙縫隙的泥沙,蔣一涵旁邊站了幾個女生,她們在討論一個男子組合。他們零散地分佈着,密密麻麻,只有這個位置空出一大片。這些人裡面,永遠有一雙眼睛盯着她,伺機偷襲。

祝福語?

學業順利。天天向上。一帆風順。長命百歲。如果語言是人類創造中最虛偽的,祝福就是語言之最。嘴上奉承,雙手應和,心裡謾罵。但她偏不。這人不該快樂。她看不見別人的眼淚,聽不見哭聲,也不知道甚麼叫痛。一個不知道疼痛的,怎麼會理解快樂?給別人帶來痛苦的,就該成為痛苦本身。她只想快點放學。王麗將臉旋向窗外,那棵樹擁有茂密枝葉,從縫隙,可以看見校門。還有一棵,陰影蓋過圍牆上的碎玻璃。

筆尖在紙上暈出一個小黑點,王麗想了想,又寫了一句話。

樹林蔭翳,鳴聲上下。

一場巨型煙火在她身體裡炸開,渾身都舒坦了。這是一個絕佳的句子,再老練的語言大師都不能領會萬分之一的涵義。她們故伎重施,大聲唸出來,哄笑一堂。又有幾人拿着紙張過來。她也故伎重施,沒有一個人發覺。這種愚蠢讓她身心愉悅,遠超她們的快樂。王麗看了眼樹,大家都很滿意。白肉擠作一團,笑聲從最大的勒痕跑出來。

「你笑甚麼?」蔣一涵撞了一下她的胳膊。

王麗躲開,看着女人的眼睛,搖頭。她休想不留痕迹地修復關係。

「連樹都變,我快不認識了。」蔣一涵邊說,邊將右手伸進她的臂彎。王麗屏住呼吸,手肘緊貼着腰。她不會接受這份歉意。但還是被鑽了空子。這人才不會在乎你的感受,在她心裡,所有人都是銅牆鐵壁,除了她自己。王麗捏緊樹葉,從校門到塑膠跑道走了二十七步,每步都掉了唾沫。變化真大,以前還是水泥的。女人不停地說着。

又一塊唾液濺到相連的手臂上。目光從白點移到她濕潤的嘴角,又一塊飛沫噴射出來。王麗敢保證,每一塊塑膠下面都有她的傑作。沒人會信,白淨淨跟仙女似的,會是個口水髒話大王。一開口,必然是髒話和口水齊噴的壯景。離她稍近一點,就能看見白沫飛射出去。她不止一次懷疑,這人是個泡泡機。說話時吐口水,沉默時吐口水,口水才是她的交流工具。王麗想到桌面的白沫,對此深信不疑。

她們走到球場。25號正在打球,透明的籃板上有很明顯的灰色印記。這人不知道來了多久。

「來了,老師。」他衝她們揮手,又扭頭去看旁邊的男人。粉襯衫消失得無影無蹤,王麗還是一眼認出男人。他換了深藍色條紋polo衫,肚子像揣了一個皮球,寸頭也隱隱向光頭過渡,黑了很多。但左手依舊托着一隻茶杯。那杯蓋是不鏽鋼的,杯壁透明中帶着黃色,你可以清楚看見裡面的茶葉和黃色不鏽鋼濾網。她們一走近,無所謂就笑了,臉上的褶子像水流一樣匯在眼角。

「都長大了。」

大家都笑了。這種寒暄王麗聽過很多次,這次尤為舒心。

「現在都在哪兒唸書啊?」無所謂吹了一下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王麗提了一口氣,沒有聽見意外的答案,掐着樹葉的手略鬆。但她有些不滿,這樣安逸的生活,不是他們應得的。她甩開蔣一涵的手,大聲說出了自己的學校。

這是她應得的。

無所謂點頭,如她所料地開口了。

「瘦了很多啊。瘦了好,健康。」這不是她想要的回應。太平淡。

「對吧。我剛開始還沒認出來。起碼瘦了三十斤。」蔣一涵忽然興奮了,開始追問起減肥心得。

「我覺得我也需要減肥,我太胖了。」

「你都瘦成竹竿了,班花。」

「我要打你了。」蔣一涵拍了拍25號手臂,捂着嘴笑。王麗感覺被羞辱了。她討厭這種輕飄飄的話題,更厭惡班花。

「班花!」

嘩啦――

王麗被這猛然的大聲嚇了一跳,連人帶桌子摔到地上。

「噗哈哈哈哈,班花你沒事吧。」

屁股很疼,但她不敢去揉。王麗看了眼,是25號。很快,臉紅了,羞的。從來沒有人這麼叫過她。往常都是叫她肥婆、肥豬,在她走路的時候做出一副地動山搖的鬼臉。王麗把桌子扶起,蹲下來默默撿東西,嘴角還上揚着。

「快看快看,肥婆害羞了。」是肚子疼。

「嘔,我快吐了。」25號拍了下肚子疼的肩膀,笑了起來。

「哈哈哈,肥婆也想當班花。」

「雖然我胖,但是我有夢想。」

「以後都要叫班花,不然小心她一屁股坐死你。」

「怕了怕了。」

……

王麗撿起一本書,在滴墨水。墨水瓶碎了。她抖了抖書,像是要把書裡的字一起抖出來。差不多時,把它攤開放在桌面上,又拿了桶去打水。她把沾了墨水的那幾頁放水裡,弄完後攤開放在窗台吹乾。這才拿出拖把。但墨水怎麼也拖不乾淨,反而暈出很大一塊藍色。她抹了把臉,水越擦越多,他們的叫聲更大了。

輕鬆的步伐,被泥土沖刷,力量無限放大……

上課鈴終於響了。

無所謂依舊穿着他那件粉色襯衫,但臉更紅。「今天我們衛生又被扣分了!怎麼回事!」

「王麗!」

「怎麼了?」王麗看着25號的眼睛,她從沒抬頭注視過。

「我們去小賣部買水,你去嗎?」25號撓撓頭,有些羞怯。是這張臉讓他羞愧,還是過去的行為?兩者都是?

穿過球場。學生們竊竊私語,還不時回頭看。王麗已經逮到好幾張臉了。她們在說甚麼?

我。或是他們。

我不喜歡這樣的路。

那天,她起了個大早。天還霧藍,就出門了。穿過那條濕漉漉、牆頂嵌滿碎玻璃的巷子,露水染濕了石板路,青苔一踩一滑。偶爾從角落蹦出幾聲狗吠,借着微光,快步跑過。除開狗吠,最吵的就是心跳聲。這條路她將要走三年。

她記性不好,光這段,就認了三四遍。發霉的磚牆,磚縫藏滿青苔。拐過三道彎,有一棵老樹。樹幹比她還粗,樹皮皸裂,顏色是灰白的,卻綴滿樹葉。一隻手從地裡伸出,拽住葉子不放,它就一直拖着。高點,再高點。走到斜坡,王麗又停下。一截厚重的陰影探出,擋住了碎玻璃的影子,仿若一體。

是樹吧。

她開始期待了。下面半段太滑,太暗。她不得不微側着身體,左手扶着牆,腳橫踩在石板上。但一出巷子,燈就又多又亮了。伴隨着的,是和她一樣,穿着校服的學生。稀稀拉拉,看不到盡頭。她一路蹦蹦跳跳,仰頭看着漸明的天空,心也亮堂起來。

「人好多啊。」25號把衣服提起,又鬆開,飛快地迴圈着。這樣會很涼快嗎?

每次打球他都會做這個動作。在打球之前,外套都會繫在腰上。等他們做完擦汗、扇風和脫上衣,外套就又回到腰上。拍着球走進教室,外套甩在屁股後面,像是一條尾巴。

初一一班的教室,從後往前數第一個窗戶,這是最靠近樹的位置。陽光穿過葉隙,落在手上,或是書頁上。她早先還能集中精力,但很快就只顧看它了。葉片扁平厚實,葉面光滑清晰,葉尖呈尾狀,背面顏色稍淺,但葉脈的顏色略深。王麗趴在桌上,拿葉子的手輕輕轉動,影子落在她白皙的臉上,不停變換着形狀。這是她在外面撿的,難得的完整。

一隻藍色垃圾桶率先回到座位,接着是三根滴水的拖把。王麗抖了抖腿,白短袖上也有兩條黃色的水痕。你把水濺我身上了。誰讓你這麼胖,垃圾桶都擠得沒地方放了。下次自己放,垃圾委員!蔣一涵生氣地把拖把一扔,拉着長音叫她。說完,衝她啐幾口,這才得意地走開。另外幾個女生見狀,圍了上去,不停地說着甚麼。王麗放下捂臉的手,拿紙擦了擦。

砰――

一個易開罐砸到她的肩膀,彈到地上。白短袖和頭髮又多了兩筆。

「操,沒進。」25號放下半撩的球衣,坐回去。

上完課,王麗去了一趟廁所。這個位置上廁所方便。王麗從前門走進教室,地震了地震了的叫囂聲此起彼伏。這聲音一直持續到她坐下。但很快,她就發現數學書和作業本沒了。王麗打開包,裡面空空如也,像是在嘲笑她的僥倖。

「請你們喝。」25號阻止蔣一涵打開錢包,笑着把水遞給她。她把包合上,一邊笑着說謝謝,一邊接過。

王麗沉默兩秒,也伸手了。她討厭可樂,但她想接受這種示好。這是她應得的。

「你手裡怎麼還捏着垃圾啊?……垃圾桶。」25號看見她手裡的樹葉,環視一周,指了個角落。

一隻深藍色的巨大垃圾桶靜靜立着。外殼是深藍色,內裡卻呈混色,似乎從來沒被洗乾淨。不用走近,他們就知道上面有黑色蒼蠅在覓食。

一個瓶子撞進垃圾桶的內壁,彈了幾下,終於安分了。是可樂瓶嗎?砸人很疼的金屬瓶,黏膩的觸感。藍色的桶壁遮住了答案。王麗走過去,一二三四五,裡面的瓶子太多了。兩個罐裝可樂,一個雪碧,還有礦泉水和她以前沒見過的。也許不是可樂瓶。王麗掃視周圍,人頭攢動,偶爾有幾個和她對視,也飛快地消失了。也許不是。

「走吧。我們去辦公室找無所謂。」他們走出小賣部,王麗捏着那片樹葉,跟上了。

他們順着樓梯爬,迎面走來的學生,有不知情的,彎腰衝他們道好。25號和蔣一涵捂着嘴應了,等他們走過,又才哈哈大笑。

「蔣老師好啊!」25號笑嘻嘻地說道。

「你好。」蔣一涵右手張開,用食指推了推鼻樑,面無表情地應聲。左手虛抬,像是托住了甚麼東西。她在模仿無所謂。

兩人對視一眼,捧腹大笑。一面無形的牆壁將她們隔開。時隔多年,故地重遊見面,竟可以這樣毫無芥蒂地笑?將受害者全然拋下,對罪行隻字不提,就真的無事發生?還是這份負罪感太重,她們在故作輕鬆,期望可以有個台階?王麗快步走近,扯了一下她的手臂。必須要用甚麼來打破這種紙糊的和諧。

「你能陪我去上廁所嗎?蔣一涵。」

「好啊。」蔣一涵順勢攬住她的胳膊,這次她沒有躲,而是對着蔣一涵笑了一下。受害者和善的面對施暴者,他們會感覺到和解吧,來自受害者發出的和解。

「上廁所也要一起?真搞不懂你們女生。」

「美女的事情你少管!」蔣一涵一邊挽着王麗,一邊衝25號吐舌頭。

她們挽着手,輕車熟路地拐彎,女廁所的牌子還是舊的。走廊正對着樓下空地,下面全是人。人最少的拐角,是倒垃圾的地方,不見的東西都能在那裡找到。

「好臭。」她想聽的不是這個。

「現在的學生做掃除不認真啊,廁所居然這麼髒。」不是這個。

「居然還在廁所寫字,跟我們當年一樣。哈哈。」

天花板的牆是最白的,除了灰塵和蛛網,甚麼都沒有。腳印、一些亂七八糟的顏色和字。很難相信,這些比茅廁還髒的話,是從藍白色校服噴出的。他們佔據一切可以留下痕迹的空間。廁所、教室、窗戶、課本、桌子還有橡皮擦。沾滿了黃褐色污漬的牆上,一定有那麼幾句和屎尿有關的話。尤其是蹲坑旁的牆上。你一定能看見。

來人的目的好像不是解決生理問題,是發表自己的論見。這樣的論見,上課是看不見的。要是誰多說了一句,立馬會有人發出訝異不屑的聲音。

過去不止這個。

「你有紙嗎?」

「居然還有人抽煙。」

「小心別摔了,這地怎麼到處都是水。」

……

「蔣一涵。」

「怎麼了?」王麗忽然體會到艱難了,她們也這麼困難嗎?

「你還記得,是誰把我的書扔垃圾堆裡的嗎?」不是有墨水那本,不是被撕掉的那本,也不是被塗畫的那本,是被吐了口水扔到垃圾桶的那本。她找了很久的。

王麗猶豫地看向她,笑果然消失了。取代的是一種思索和疑惑混雜的神情,她身邊很多人都露出過,最近一個是她的堂姐。那個瘦小女人不一樣,就像年長者給予建議時,總是不自覺的鄙夷不屑。蔣一涵的表情似乎是真實的。她遲疑了很久,沒有克制住懷疑的眼神。王麗忽然有一絲畏懼,但她仍舊固執地直視,這是她應得的。

「有這事兒嗎?」

蔣一涵被這目光駭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皺着臉,一邊摳着手指,一邊試探地瞥王麗的臉。經過幾分鐘的回憶,疑惑的表情依舊克制不住地冒頭了。

「真有這事兒?」

王麗的臉迅速灰敗下去。但她仍不死心,死死地瞪着蔣一涵。

蔣一涵被這目光駭住,沒忍住。「我先走了。」

女人嘴唇扁下,飛快地翻了個白眼。「大家都是快二十多的人了,誰以前年輕沒幹過傻事?」

「屁大年紀,屁事還多。這麼小,能有啥事?我看啊,就是你太不合群了。二嬸打電話跟我說了,中學那會你老師就說你不合群,經常給他們添麻煩。不是這個掉,就是那個掉,家長都去過學校好幾次。大了還不省心。」

「正好吳老師叫你給考生鼓氣,和他們見一面,大家道個歉就甚麼都好了。聽見沒有?」

「――王麗!」25號拍拍她的肩,左右看了幾眼。

「蔣一涵呢?你臉好白啊,不舒服嗎?」王麗沉默着搖搖頭,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我們先去辦公室吧。」王麗看着25號的背影,他走了兩步,忽然跳起,雙手上伸。動作和她摘樹葉很像,除了擺動的手腕。她突然伸出手,掌心柔軟乾燥,但空空如也。手裡有甚麼?

「報告!」整個辦公室的人都扭頭,無所謂坐在窗邊,一邊吹茶,一邊笑着罵了句。其他老師也笑了。蔣一涵就坐在無所謂旁邊,面對着他,很小一隻。

無所謂把杯子放到桌上,完美貼合那圈淺色的圓形杯印。課代表抱着作業本走過來,飛快地瞄了眼,穿白短袖的女生眼圈通紅。要出事了。

她側過臉,躲避着目光,直到那人離開。

咚、咚、咚、咚――同學們,上課時間到了,請迅速回到教室準備上課。

「走,我們去教室。」

無所謂拿起杯子,又指揮25號抱作業,兩個女生則默默跟在後面。

「對不起啊,你剛剛的表情是真的嚇到我了。但你說那件事我真不知道……」蔣一涵的聲音越來越小,臉上還帶着後怕。

「你是不是記錯了啊?」

受害者會記錯嗎?王麗看着這張臉,試圖從上面找出說謊和心虛的痕迹。但她失敗了。真有人可以面無表情撒謊嗎?她看過很多張臉,憤怒失望難過譏誚,沒有人比她更熟了。尤其是這張,她看了很多次。閉眼,張嘴,回頭,到處都是他們的影子。

她會記錯嗎?

她沒記錯嗎?

地板還濕着,是剛拖過的樣子。水聲夾雜着喑啞的腳步聲,蜿蜒出幾道黑印。王麗踩着他們的腳印,跟在後面。王麗聞見垃圾桶的味道,側目,是一個藍色垃圾桶。立在最後,緊貼着靠窗的角落,上面盤旋着幾隻黑色蒼蠅。牠們震動翅膀,一會撲到鞋上,一會臥到背上,最後選擇停在垃圾桶的黑色污垢上。

這些都符合。她的記憶真錯了嗎?

無所謂走進教室,25號和蔣一涵緊跟在後面。王麗站在門口,朝裡張望。倒數第一個窗戶,那有一張獨立的桌子,坐在那可以看見學校的大門。

稀稀落落的說話聲在他踏進教室那刻停了。

所有人都看着無所謂。他重重地放下杯,臉色陰沉。

「我就是這麼教你們的?」這是第一句。

「我找到幾位優秀畢業生。」

「誰把王麗的書扔垃圾桶了!給我站出來。」這是第二句。

「現在,請他們來給大家講一講自己的畢業心得。」

「大家歡迎。」掌聲轟鳴中,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好奇。

無所謂走到門邊,露出了黑黃的牙齒,欣慰地看着他們。

王麗看着他的腦袋,忽然發現,他其實沒禿。只是頭髮白了。

那樹呢?

王麗又看向25號,他沒穿那件球衣,畢業照那天也沒。也沒那麼黑。他似乎察覺到了,扭頭詢問。怎麼了?

你是不是有件25號的球衣?

對啊。

橙色的?

對啊。

「王麗,該你了!」蔣一涵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臂,揚了揚下巴。

王麗訥訥地走上講台,他們沉默着和她對視,一個尖銳的女聲不停迴盪着。陽光從杯壁反射出來,讓人睜不開眼。眩暈下,後排靠窗那個位置有人坐在那,她偏着頭,望向窗外,她依稀記得有棵樹。



陳詩夢 女,2001年生於重慶市萬州區龍泉村,2019年進入重慶移通學院信息管理與信息系統專業,同年,加入創意寫作學院詩歌工坊,半年後轉為嚴肅小說工坊。2019級創意寫作學院嚴肅小說工坊優秀畢業生,2020級創意寫作學院嚴肅小說工坊助教。本科在讀大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