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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榮:替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0月號總第442期

子欄目:創意寫作專輯

作者名:何榮

寫劇本有甚麼好處?好處就是,寫完你就成了老大。你可以在S大學門口貼海報,選演員,你可以夾帶私貨,選幾個你覺得順眼的。再選一個你覺得不順眼的,當反派。借個場地,收點飲料錢,保證老闆不虧,事後還有餘錢請演員們搓一頓,那你這段時光就打發得有意義。

現在還停留在劇本剛寫好的階段,也就是快要成為老大之前。他打了幾個電話,組了個局,讓死黨過來幫他把關。龍應第一個到,接過厚厚一疊列印稿,掂一掂:這次來真的啊?這句話他們說過很多次,每次都泡湯,很不吉利。他嘬口煙:少放屁,先看完。

小王的民宿開在小巷深處,靠樓上兩間客房賺錢。樓下是他們的小據點,書架上摞了幾層原版書、精裝畫冊和英文雜誌,牆角堆着空酒瓶和易開罐,一個廢吧檯改成的「失物招領處」,放滿了別人落下的小玩意:塑膠公仔、眼鏡、打火機、鋁罐護手霜、旅遊手冊、髮蠟、水晶球,等等。經常有住客下樓提意見,說煙味太大。龍應提議裝個抽油煙機,老闆牌,再貼張紙:老闆的老闆牌抽油煙機。小王在做咖啡,嗡嗡聲裡丟過一個笑臉,表明那不可能。

人很快齊了,自動坐兩排。他被摁在首席,稍微掙扎一下,就從了。劇本印在雪白的A4紙上,是這個房間裡最顯眼的一道高光。有人把它舉起來看,擋着臉。十秒之內,四下闃靜。一艘全神貫注的潛艇,潛入暗無天日的軍事化閱讀。一縷髮絲滑下,食指撚動紙張,像是突然悟到甚麼似的敲擊額頭,煙頭嫋嫋燃燒,沒人想起來去抽一口。射燈灑下細金砂,在正下方堆出一隻小金字塔。杯底還有一小口咖啡,舉起來卻怎麼也喝不到。巷子裡過了幾輛電動車,青石板路顛得震天響。他挨個兒看着他們,有點羞慚,只好在想像中代入他人視角,再把劇本過一遍。

等他讀完,抬起頭來,大家已經復活,都在討論角色原型是誰,結果是人人有份。

那我們不就是樂高積木?被志煒重新組裝一遍,拿去賣錢?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賣到錢了?

甚麼錢?哪裡有錢?快快快,分我一點!

我戲份最多,應該拿大頭。

那我呢?每次都把我寫成丑角,是不是該給點精神補償費?

你本來就是丑角好吧?哎哎,怎麼打人呢你!

我覺得這裡應該加一段,你看這裡,這兒,兩人應該發生關係。

他後背一凜,摘下煙。除了劉詩晨,大家都在笑。「發生關係」,好玩好玩!嘿嘿,嘿嘿嘿。劉詩晨老早之前就看過電子版,那會兒他還沒寫完。兩人聊到深夜,在雪片紛飛的觀前街路口分別。她對他說:好好寫,這個本子很難得。說完她就騎車走了,像是去了一個「很難得」的地方,再尋不見。

嘿嘿嘿還在繼續,一些肢體動作開始冒頭。小王調了幾杯雞尾酒,顏色很卡通,被一搶而空。康康把劇本翻到結尾,倒着看。被拉來湊人頭的生面孔們,加了微信,拉開啤酒拉環。點卯結束,幾份稿子反扣在桌面,轉眼死黨就失蹤了好幾位。巷子裡烤串味兒殺進來,嗆眼睛。咖啡好了,直接倒進剩着殘酒的高腳杯,免洗。龍應喝一口,哇地吐出來:要死了!這就是美酒加咖啡?門口有小姑娘探頭探腦,被這裡的匪氣唬住,沒敢進來。

就這裡。

劉詩晨坐到他身邊,用手掌按住二十五頁,壓上幾個來回。這下劇本再也合不攏了,主動張了嘴。稿子都改爛了,剛才那一遍已經是極限,再看他會吐。

幹嘛要發生關係?

你說呢?

我不知道。龍應你覺得呢?

龍應湊過來,把二十五頁掃了一下,拍拍他,慢慢浮起一個笑:我嘛,當然贊成發生關係啦。

加了這個要怎麼演?你們搞清楚哦,這不是拍電影,這是情景劇。

怎麼不好演?一張大牀,紗布擋一擋,配點背景音。

嘿嘿,嘿嘿嘿。

關鍵是,為甚麼要加?

為甚麼不加?從頭到尾都軟綿綿的,提不起勁。

加了就有勁了?

加了就有了個着力點。觀眾一時半會兒理解不了,就會下功夫研究,這麼一來,這個故事就不會被輕視。

我不在乎被不被輕視。

我是在談它,不是在談你!

劉詩晨使勁敲敲劇本,它應聲動了動,像是活了。

你以前那個《置換》,沒人敢輕視。只要有點文學素養的,讀兩頁就知道,裡頭有東西,不尋常。現在這個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走親民路線,總感覺蹦不起來,疲了。

以前我狠,就寫得狠一點。現在我軟,就寫得軟一點。我一不倒模二不量產,有甚麼問題嗎?少拿「以前的我」跟「現在的我」說事兒,我最煩這個。

又來了,你倆怎麼一見面就要吵?真是的,喝茶喝茶。

我晚上不能碰這些,會失眠。她拎起劇本用力一抖,嘩啦嘩啦,彷彿要抖落裡面的砂粒跟石子。樓下下來兩個住客,一直朝這邊看。十一點了,估計是去吃夜宵的。

馬猴他們不來了,加班。你發個電子版給他?

他自己買的書幾年都沒拆,你指望他看電子版?

死人寫的,活人寫的,兩樣的嘛。

不,這場面不是他想要的,他重新續了根煙。也許他應該去做個橫幅,紅底白字:劇本《他與她》(暫定名)研討會。再請幾個年紀大的鎮場子,老中青年齡層參差分佈,有張有弛,沒準兒還能談出點乾貨。研討完了,再去協和菜館研討點別的,最後K一輪歌,拚一輪酒,其樂融融。

劇本嘛,還是要看演員怎麼演。你不能現在就說它軟綿綿,對吧志煒?

咱們又沒有片酬,找誰演?

總能找到幾個大學生吧,時間多的,有情懷的,想鍛煉一下演技的。

演得好了,場場爆滿,不就有片酬了嗎?

實在不行,咱們幾個演,怎麼樣?康康,上!

康康彈出來,舉起雙臂,走幾步,轉個身,口哨跟喝彩聲稀拉拉。細看,腮幫子抽搐,是在嚼口香糖。

我覺得他可以。劉詩晨雙手抱胸,湊過來低聲說。

這個男主角不算私人訂製,有一定的伸縮性,但絕對不是康康這種。康康被鼓動,開始跳舞。一個又一個浪頭在他身上滾過,波及四肢,他痛苦又快樂地處理掉了它。噓聲四起,康康專心指揮手腳,從頭到尾都沒笑。

你看,只要他入戲,他可以是個很好的演員。

他的確不賴,關鍵是那個「核」不對。

我跟你說,其實沒有甚麼「核」。

康康演呢,也可以。但是他演,一切就變了。不不,不是我跟他太熟了,跟熟不熟沒關係。

他得找個人,天生就是男主角的那種,而不是「演」得像。既然大家都不是專業的,那就靠天吃飯唄。海選一大撥,總有個讓人眼前一亮的,連表演經驗都不需要,直接用二十幾年的「本我」吃現成的。

你還記得《死結》吧?

記得。

怎麼會不記得呢?就是他們搞半天,最後流產掉的那個。不過沒關係,那個劇的遺體已經被大卸八塊,充分地廢物利用了。小花頭被分而食之,變成大製作的一部分,倒也不壞。

《死結》裡只有死,沒有生,所以它活不下來。

哎喲你能不能別再擬人了?死就死了嘛,一篇廢稿而已。

這篇裡也沒有生。你發現了嗎?女主角失去獨子,然後遇見這個殘疾老男人,兩人淡淡的,啥也沒有,就這麼結束了。

所以你要讓他們發生關係?

為甚麼不呢?這是一種生,生殖。老男人很可能已經不育了,所以是一種無效的生殖。

先別急着玩概念,我就問你一件事,這種事發生的機率大嗎?

你甚麼時候開始關注現實發生的可能性了?要是這樣,那《置換》算甚麼?鬼故事?

《置換》跟這個顯然不是一個邏輯。

你是有意要避開《置換》的邏輯,寫個接地氣的,對吧?

我沒想着要避開甚麼,我寫這個東西的時候,腦子裡就只有這個東西。

寫的時候肯定得一心一意,關鍵是,現在寫完了,進入修改流程了,能不能別再強調原汁原味了?你得把它放到你的整個創作裡,重新審視它。

甚麼叫「重新審視」?就是把跟以前風格不統一的地方統統去掉,是吧?

不是不統一,是矯枉過正!你這次有點樸實過頭了,你沒發現嗎?

我就搞不懂了,你為甚麼不喜歡樸實呢?一個樸實的劇,喪子之痛還不夠?還要「發生關係」?不突兀嗎?

「樸實」才突兀!失去獨生子,這麼快就好了?用你的話說,這種事發生的機率大嗎?電視劇你可以這麼拍,四十集以上的那種。日常鏡頭多一點,洗衣做飯買菜,各種細節療傷。可你現在不是在拍電視劇,舞台就這麼大,你得搞點不一樣的。你想想吧,一個樸實的劇,來這麼一場戲,不牛逼嗎?你好好想想。

她站起來撐住桌面,盯了他一會兒,出去了。外面黑漆漆,有些沙沙的雜音。下雨了。雨聲像在咀嚼甚麼,嚼得還挺香。她在的時候太吵,她走了又似乎太靜了。

哎哎哎,都在搞甚麼呢?你們有意見趕緊提啊!

生面孔裡居然有對雙胞胎,不知道是誰帶來的。他找到一個切入點,問:你倆誰大誰小?兩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個舉起手:我大,我比他先出來。

真的看不出來,太像了!來一根?都不抽?不抽蠻好,健康。你倆看了這個嗎?

他把劇本朝前一送,兩人搖頭:沒有,沒人給我們這個。

哎喲不好意思,招待不周!他把桌上反扣的幾份摳起來,雙手遞上去:多批評多批評!列印店很黑,平均下來打一份要八九塊,早知道就每人發一份,每份簽上名字,這樣大家就不好意思亂扔了。老朋友問甚麼都是「好好好」,新朋友呢,看了跟沒看一個樣,只進不出。

屋裡挺熱鬧,這讓他想起寫劇本的過程。三天兩夜,他一個人在小黑屋猛敲字。鍵盤變成了鋼琴,他在腦波與WORD文檔裡,進行複雜的多聲部彈奏。現在他又回到那個小黑屋,只不過身邊憑空多出這些人。劉詩晨是一個單調的噪音,而他們是無主題混響。

他點開微信,在好友列表裡搜尋。一百多號人裡,有三分之一負責寫,有三分之一負責評,觀眾嚴重短缺。他飛快把通訊錄滑到底,又滑到頭。這些頭像和名字,整整齊齊地躺在一起,像一塊賽博公墓。

有躲雨的客人衝進來,直接點了單。看樣子挺興奮,東看西看,四處拍。手裡的購物袋被淋濕了,牛皮紙上一層密密小疹子。跟他們比,他感覺自己像個流浪漢――大哥大姐行行好!讀讀我的劇本吧!

雙胞胎手裡的劇本始終停在第二頁,龍應不見了,也許他跟康康又躲在陽台喝酒。不知甚麼時候,房間裡多了兩個小學生,穿着平江實驗小學的校服,戴着紅領巾。小王忙起來了,一隻托盤裡放好幾樣飲料。香蕉牛奶給小朋友,櫻桃酒給這位女士,蓮子銀耳羹給那位女士,黑啤是這位男士的。

終於,一個戴着畫家帽的女孩發現了這個房間裡的私人出版物。她拿起其中一份,問:我看看可以嗎?他笑一笑:當然可以。一個徹頭徹尾的新人,帶着新人大禮包的那種。小學生在劇本的空白處寫了遊戲賬號,唰一下撕去大半張紙。他再笑一笑,沒關係的,電腦裡還有母本,可以無限繁殖。零落成泥碾作塵,這是它命運裡該有的一個分支。他端起一杯不知道是誰的殘茶,倒在自己杯子裡,一飲而盡。雨還在下,人們身上帶着被灰塵打濕的腥氣,這氣味讓他平靜。他呆在這個優雅的菜場裡,像個落魄貴公子。不久,手機熒幕亮起,是劉詩晨的消息:來樓頂天台。

樓頂天台,龍應和康康都在。四下黑淋淋的,他們沒有打傘。劉詩晨說我們集體再來一遍,你聽聽看。好,二十五頁,從「我當時真的不知道他會翻過那個欄杆」開始。

喊「停」已經來不及了,人物像一疊撲克牌,直接甩在他臉上。他很想問是誰允許你們這麼做的,他問不出口。小黑屋裡的他被扯出來,脫光了,暴露在陽光下,暴露在這下着黑雨的天台。故事以一種完全不屬於他的腔調進行着,他甚至覺得它很可笑。劉詩晨惡狠狠地吃掉了女主角,男主角被康康撐得很大,失去了那種神經質的輕愁淺恨。龍應則像個玩票的臨時工,連着讀錯了好幾處。

讀完,三個人望着他,他望着雨。他們以為他在回味,耐心地等。雨很體貼,細密無聲。往下看去,房頂的輪廓清晰可見。劇本被打濕,捲了邊,印上黑手印,永遠地舊了。他的戲在天台被蹂躪致死,而他目睹了這一切。

怎麼樣?是不是加一段更好?

他虛弱地揮揮手,表示他現在不想談這個,轉身下樓。樓下人聲鼎沸,紙飛機滿天飛。有一架飛到他腳邊,是第三幕的開頭部分,他一腳踩扁了它。房間裡甚至還多了個藍眼睛的小嬰兒,應該來自大洋彼岸。此時被空運到此地,參與這場亂糟糟的盛會。戴畫家帽的女孩不見了,雙胞胎還在,一個在翻畫冊,一個在拍另一個翻畫冊。沒有人發現他,他直接去了後院。

 

咱們先聊聊,你用不着馬上做決定。她緊跟着他不放,順手插上了後院的門。後院的芭蕉很肥,黑影是個倒着的「人」。石櫈冰涼,一枚冷冷的印章,蓋在屁股上。

聊甚麼?

這兩人之間要是沒有性,那這個劇就是大路貨。

這是我的劇,我心裡清楚它是不是大路貨。

這是個絕妙的機會,知道嗎?就差一點點了。劉詩晨換了迷人的氣聲,眼神依然像鈎子。你前面的鋪墊很到位,女人守寡很多年,這個引信很明顯,又很隱蔽。誰能想到她和這個老男人會有點甚麼呢?

你不覺得這樣很噁心嗎?

不噁心怎麼活下去?當尼姑嗎?

要是這麼寫,這部戲就成你的了。

管它是誰的,戲只能是戲的!

她現在好像在發高燒,得用冰水澆一澆。剛才在天台她也夥同別人澆他了不是嗎?現在輪到他了。他瞄一圈,龍應和康康都坐得挺遠,處於安全區域。他聽到子彈上膛的聲音,漂亮、清涼的金色子彈。接下來,他就要扣下扳機了,而她渾然不覺。

你是不是覺得,女主角的經歷跟你類似,所以你更有發言權?

他像剛才她盯他那樣盯她,她很頑強,還在死撐。這雙他十幾歲時就認識的眼睛,此刻瞪圓了,像雙管獵槍那樣指着他。他相信他也在指着她,他不能手軟,這一切都是為了劇本。她輕輕鬆鬆就把女主角搶走了,憑甚麼?那是他的!如果你不能拋開主觀情緒,那我就必須無情地剔除它。任何人都休想以任何名義侵犯我的主權。

不出所料,她的臉慢慢灰了。他繼續發力,他想看看,她到底在這個意見裡摻了多少私心。他相信她沒忘,四月二十八號,附屬第二醫院。他們幾個在婦科手術室外,幫她點了雞湯外賣。沒事的,小手術。我媽知道了肯定心疼死了!哎呀,那就別讓她知道。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嘛!我們幾個照顧你,綽綽有餘。當時她就哭了,就像第一幕結尾的女主角那樣。沒錯,她也失去了孩子,雖然還是個胚胎。孩子的父親――那個懦弱的吉他手,在那一刻也徹底死絕了。

我沒覺得我跟女主角有類似之處。你覺得有,是不是?你一定覺得有。

類似怎麼了?人跟人多多少少都有點類似,我跟女主角還類似呢!

你?你可沒打過胎。

所以呢?

所以,比起你,我跟她更類似。

更類似不代表更有發言權。

如果你想隨隨便便打發掉這個劇,可以不加,我沒意見。滿意了嗎?

她猛地站起來,走了。沒有預料中的摔門聲,門是雪白的,像立起來的劇本,在雨中猶疑地開合。涮洗還在繼續,水滴沉甸甸,落得到處都是。他烤着他的紅煙頭,這世界上最小的火。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坐着跟女主角類似、也就是跟他類似的人。他剛剛刺穿了她,就像刺穿了自己。他在後院走動,張開四肢,讓暴露面積更大,很快,髮梢就滴水了。很快,他就返回室內,逮住了她。

 

咱們心平氣和地談一談,行嗎?事情很簡單,我不想加甚麼性關係,為甚麼你堅持要加呢?

我一直都很心平氣和。我都說了好幾遍了,我堅持是因為,我發現,你根本沒想過加上這個之後會怎麼樣。我可以跟你保證,效果驚人。

我想過,我覺得很彆扭。

你可以回去想,不要急着否定。

我覺得你提的這個意見太細了,如果你有這個執念,你完全可以自己寫。

你想說甚麼?你又發現甚麼了?

你不覺得,你現在已經不像一個提意見的人了嗎?你更像一個創作者,比我還要霸道的創作者!你知道你為甚麼這麼狂熱嗎?你需要繁殖你的觀點,你需要在我的戲裡繁殖你的觀點,強迫我接受它。既然如此,你為甚麼不親自寫呢?為甚麼要在別人的半成品上「畫龍點睛」呢?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當一個人的創作慾得不到滿足的時候,他會在別人身上進行創作?咱倆是老朋友了,我瞭解你,你自己去寫嘛,把這個絕妙的點子加進去,不是皆大歡喜嗎?

我問你,甚麼叫「親自寫」?自己寫的佔百分之多少,就可以稱為「親自寫」了?一個作品是不是百分百出自一個人之手,很重要嗎?你讓我自己去寫,好,我告訴你,在我來這兒之前,這個點子根本就不存在。我是看完你的劇本之後才冒出來的點子,這不是我的點子,這是你的情節在我腦子裡下的蛋!這個點子只能加在這個故事裡!

他意念中的食指悄悄鬆開了扳機。子彈被體溫焐熱,似乎不再適合射擊。康康騎在櫈子上,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她,一臉警惕。

康康,你剛才也讀了劇本的,你說說看,這兩人之間要不要發生點甚麼?

做啥啦?你倆吵架不要扯上我哦!

你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不要緊的。

康康抓過一份缺頁的劇本,掀過來又掀過去。有個瘦男人過來問廁所在哪,又有個大學生模樣的來借火。雨似乎停了,人少了點。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媽?

怎麼了?

我想,如果沒有我,我媽會怎麼過。

你的意思是,女主角是在向她致敬?

我媽以前在東吳紡織廠上班,二十歲就嫁給了我爸。她一直說,要不是我,她早就跟我爸離了。

聽到這裡,康康知道沒自己甚麼事了,一個鯉魚打挺,跳下櫈子竄了。這招夠狠,劉詩晨果然沉默了。如果女主角的原型是在座諸位任何一個人的母親,那麼,她就不能跟任何一個老男人不清不白。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是不能。

講起來,這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寫母親。以前,他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逆子、葬禮上不流淚的局外人。這感性反彈得如此強烈,以至於他在劇本裡殺死了自己。你浪得越夠本,你回頭就越誠懇。《置換》是公事,《他與她》是家事。前者有多前衛,後者就有多傳統。斗室裡擠滿了陌生人,紙飛機的殘骸上印着他白紙黑字的心事。殺手鐧很靈,他自覺有點勝之不武。

我有個想法,你要不要聽聽看?

原來她還沒死心。行,他想知道她打算顛覆到甚麼程度,如果她真能合理地把「母親」放上慾望祭壇,那算她有種,他樂意奉陪。

在劇本裡加個人,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勾引殘疾老男人。

然後呢?

然後這一幕被母親撞破,導致母親和老男人的微妙關係破滅。

你的意思是,找個替身?

不是替身,是母親分化出另一個自己。加了這個女人,既不會損害母親對自己的定位,又能實現我之前說的「無效生殖」。而且,人物層次也更豐富。

她再次盯住他,眼中壓抑着熾烈的狂喜。他突然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一小部分已悄然離場。他勒令它回來,沒錯,它脫離他太久,已經變成了「它」。它被磨損、擠壓,它與它留下的空缺相去甚遠,再也摁不回去了。此時,大腦開啟了「強力洗滌」模式,鮮艷的色塊在顱腔內飛速攪動,泡沫與髒水混成一片茫然的灰白。直到小王在收銀檯喊「志煒,有人找」,他才從自我的廢墟裡站起身來。他出去的時候忍不住回了一下頭,果然,她在笑,笑得很有把握。

誰找我?人呢?

小王把他帶出門,右拐,繞到後街,後街空無一人。他正要問,小王扔過來一根煙,幫他點了火。

別改。劇是你的,別讓人繞糊塗了。

說着,小王自己也點了一根,在煙霧裡瞇着眼。老好人小王,瘦,話少,不愛笑,看不出來還挺硬。

劉詩晨的意見挺好,但她方向不對。她就是覺得這個劇太淡,沒味兒,要加點料。我可以告訴你,不淡。

他不說話,猛抽煙。

最開始,我還以為你倆是一對。細看,又不像。

我們是老相識了,認識了很多年,算是戰友吧。

關係再鐵,這劇也不能改,甚麼都別加。信我的,準沒錯。

好。我考慮考慮。

考慮甚麼?你是怕不加點性關係,觀眾會覺得是白開水?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哪個意思?你要是不好跟她說,我去。

不用,你放心,我會跟她說的。給我點時間,我得好好想想,沉澱沉澱。

行。

他看看小王,小王自顧自吸着煙。雨氣朦朧,對面居民樓裡有狗叫。粗壯、急促。他盡量認真地聽着那狗叫,他覺得這樣會讓自己看起來更誠懇。

你的劇本我剛看了,就在收銀檯站着,一口氣看完的。我覺得你應該也是一口氣寫完的,節奏很緊,每句話都沒掉鏈子。實話說,我覺得這個比《置換》好,因為它難寫多了。人總得搞點跟以前不一樣的東西吧?難不成你寫這個的時候,還惦記着《置換》?

那倒沒有。

小王拍拍他的肩,轉身走了。儘管收銀檯離不了人,小王還是慷慨地給了他五分鐘,他感激這五分鐘。他跟小王第一次見面也是在這兒,那天剛好是小王生日。有朋友買了蛋糕,一開始大家還是認真切認真吃,後來就開始互相亂抹奶油,一群人尖叫逃散。他心想他跟他們又不熟,應該沒人會捉弄他,就留在原地沒動。壽星小王頭戴紙皇冠,滿手奶油,追了一圈找不到人,只好折回店裡。倆人照面,他看看他,他看看他,彼此都一愣。小王反應快,馬上笑了,直接衝過來在他臉上狠狠抹了一下。他喜歡這一下,這一下太親切了,他們的友情自此開始。

他目送小王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有點眼熱。後街依舊空無一人,青灰地磚吸飽雨水,嚴整靜潔。十幾年前,有個場景極相似的雨夜。腳踏車後座,雨披把他和雨水隔開,塑膠味的小帳篷暖烘烘。雨珠一滴滴,不依不饒地擊打他,結實,有力。母親問他,要是他們離婚了他跟誰。白天在遊樂場,他咬着冰淇淋說跟爸爸。夜晚來臨,他改口說跟媽媽。他們像約好了似的,從來沒有同時質問過他。如果他這碗水端不平,這個家就會分崩離析。

拐角處的垃圾站滿地狼藉,簡直就是擺拍的兇殺現場。一杯沒喝完的奶茶端端正正放在垃圾投放口,似乎等着主人回來取。一個黑衣人走過去,頭頂遮傘,傘面黝黑發亮,一張沙沙響的黑膠唱片。嬰兒車和老人椅淋着雨,泡沫箱裡的小蔥淋着雨,忘記收的條紋牀單淋着雨。返程時細節突然湧出,繁複、瑣碎,牽扯着他,讓他走不快。不遠處的據點燈火通明,窗格浸在黃光裡,他走一步,它退一步。

怎麼說?改嗎?

坐下說。

倆人坐下,談判開始。小王送來兩杯檸檬水,看他一眼,走了。

你想好這個女人找誰演了嗎?就是你要加進去的那個女人,水性楊花的。

我們現在是在討論加不加,而不是在討論找誰演。咱們一步一步來。

我想了會兒,我覺得沒人能演,還不如不加。

這個角色的確很難演,我知道。

我不想把她簡化成一個「蕩婦符號」,我相信你也不想。

沒錯。

如果不簡化這個角色,就很擠。你想想,三個人,太滿了。

男女主角正常走,這個女的本身就濃,密度大,佔不了多少篇幅。

二人轉變成三人行,是個大手術。何況還沒人演?

別老嚷嚷沒人演,先寫出來再說。寫出來,沒準十年後就有人演了。東西擱在這,又不會爛掉。

也對。主要是這只能二選一,不能兩全。

怎麼就二選一了呢?灰色地帶很大的,隨便選!

寫這個劇的時候,我心裡一直有個小火苗,我得保護它不被強悍的東西吹滅。這有點像燒蘇幫菜,保持食材本味,不加太多調料。

別忘了,你寫這個劇,是在《置換》之後。你剛剛結束一次「先鋒」,所以對於你來說,「日常」很新鮮、很別緻。剛吃完特別苦的,就覺得普通的甜分外甜。

那就當它是我味覺上的一個休止符,可以嗎?我非得一部接一部地寫「重口味」,氣都不喘?

故事性清清楚楚地擺在那兒,「失去獨子」!這能是休止符?這能是蘇幫菜?

小王無聲無息地坐了過來,雙手交叉,看着他倆。

打烊了,前門我關了,你們繼續。

繼續啥?我現在整個腦子都疼。真難,想做點甚麼真的難。

你說,我們這是在搞甚麼啊,義演嗎?對了,你工作定了沒?

聊劇本就聊劇本,扯甚麼工作?

腦子不疼了是吧?

她捲起劇本,在他頭上一敲。他朝小王聳聳肩,小王也聳聳肩。

你們聊出甚麼沒有?

沒有。

沒有?那就是保持原樣咯?

也不是。怎麼說呢?我得回去想想。

我覺得你今晚就不該搞這個,又不是集體創作。你看,你浪費了詩晨整整一個晚上,結果呢?結果到現在你還沒想好。

沒關係的。小王你不知道,就算他不找我,我也是在家追劇,浪費了不知多少個晚上。

志煒,你寫了個劇,想讓人讀一讀,看看有沒有硬傷,有沒有「前面人死了到後面又活了」這種。這個想法,我們完全理解。現在大家全看過了,多數人都沒表態,為甚麼?因為確實沒甚麼可改的嘛!你看,你從小黑屋裡出來了,透氣了,放風了,店裡的消費你也拉動了,差不多可以了。你本來也沒指望我們給你改劇本,對不對?

他看看她,她看着別處。十二點了。他站起來,對她說:走吧。

走出門就是大儒巷,兩邊都是老房子,有幾棟還是控保建築。住戶大都搬空了,偶爾還能遇到一隻小窗,嵌在霉爛牆壁,四方方,黃澄澄,一個金礦入口。他回頭,他們的據點已經黑了,融入夜色的起伏裡。小王應該在打掃戰場,他會把髒污、缺損的劇本扔進垃圾桶嗎?他回想起列印店裡的新生兒們,摞得整整齊齊,橫平豎直。一個晚上,它們就變作殘羹冷炙。紙張破敗,字仍是莊重的,小四,宋體,永遠都不會死,脆弱的是他們。他和她,沒撐傘,在這窄細的腸道裡鑽,被消化液一樣的雨腐蝕着。

大儒巷到頭,是一座過於華麗的地鐵站。入口的捲簾門已經閉合,照明燈大亮,三級台階,像個戲台。有個女孩在那裡打電話,連帽外套上綴着一圈瑟瑟發抖的絨毛,耳機線是淒艷的紅,一綹乾掉的血漬。她的臉是調色盤,每個表情都在描畫電話那邊的人,一筆一筆,使之更清晰。那應該是個男人,一開始嘎嘣脆,後來軟爛糊,現在縮進洞裡,死活不肯出來。她苦守在洞口,摳、挖、掏,希望他能跟她當面談一談。

千萬條雨絲隔在他與女孩之間,他走一步,視線就換一個機位。與她擦肩而過之後,他緊抓住殘像不放,試圖用剛才那幾秒發酵更多。他身邊已經沒有新人,所有新人用的都是舊邏輯。別威逼利誘了,沒用的!他想轉過身去,走上前,大聲地告訴她:你應該像搗藥一樣,把那個沒出息的男人直接搗爛!讓他在自己的臼裡碎個稀巴爛,永遠都不用出來了!

劉詩晨也在看她,他知道她想的一定跟他不一樣。她會用另一種方式把這個女孩風乾、歸類,放進收納櫃。夜深了,馬路空寂,他和她並肩朝前走,他們絕不會放過接下來遇到的任何一個人。


何榮 女,畢業於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是一種個人體驗最大化的自我反叛,這一篇最大的敵人就是上一篇。希望能夠規避量產與重複,以微小喑啞之聲,唱出某種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