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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威:三個太陽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0月號總第442期

子欄目:創意寫作專輯

作者名:李君威

這晚,一向好脾氣的李清泉竟然對他的老婆于秀蓮說:「這兩天我真不想看見你的臉,你把口罩戴上吧。」李清泉意識到自己的話過於明目張膽、過於囂張了,這種明目張膽和囂張的語氣在這個家無異於挑釁。可是他沒有收回這句話。他就坐在牀上等着他老婆對他破口大罵,然而于秀蓮並沒有罵他,她只是默默地拿起放在牀頭櫃上的口罩,把它戴上。他們倆就那麼戴着口罩在牀上坐着。

坐累了,李清泉把口罩摘下來,對于秀蓮說:「把口罩摘了吧。」于秀蓮沒動。李清泉挪了一下身子,把她的口罩摘下來,然後背朝着她,躺下了。李清泉怎麼也睡不着,他殭屍一樣側着身子,那姿勢使他很難捱。他心裡拗着一股勁兒,好像此刻他先翻了身,就是對這個壓制了他半輩子的女人繳械投降一樣。他心裡彆扭,同時又充滿不安,他知道躺在他身旁的于秀蓮跟他一樣。

今天是兒子李壯去安徽的第六天,李壯走前告訴他們,他要去安徽給他們領個兒媳婦回來。李壯大學畢業兩年了,至今無業,疫情一開始,他像得了救似的,本來就不愛出門,工作也懶得找,這回更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了。他在家也沒閒着,除了打遊戲、睡大覺,就是在網上撩妹,他認識了不少女孩。這些他爸媽不一定知道得十分清楚,但是從李壯房間裡經常傳出女孩的聲音,以及那些酸不拉幾肉麻的情話、浪笑聲,甚至有時還混雜着呻吟聲,足以使他們判斷,他們的兒子談朋友了。李壯從不避諱這一點,他把這種行為視為一種反抗,這種反抗包含了對母親的挑釁和報復。于秀蓮能夠聽出來,可是她不在意,她覺得兒子正在向好的方面發展――他不正常的時間也太久了!之前于秀蓮一直盼着兒子能有個對象,好穩定下來,大學畢了業再結個婚甚麼的。她似乎忘記了正是她生生掐滅了兒子高中時的戀情,等兒子考上大學後,反倒又是她隔三差五地攛掇兒子趕緊找。李壯那時用話噎她:「找找找,你以為是菜場撿蘿蔔白菜呢,早幹甚麼去了?」李壯讀大學時倒也不是沒再找,只是總不長久,幾天,最多幾週就分了,連開房的錢也省了,後來他就天天宅在宿舍打遊戲,差點沒畢業。于秀蓮知道,這都是兒子在和自己賭氣。可是無論怎樣,最後的結果總是好的,李壯安全畢業了。李壯去安徽前,跟他們信誓旦旦地說:「我要是不給你們領個兒媳婦回來,我就不回來了。」對於兒子李壯要領兒媳婦回來這件事,李清泉和于秀蓮也不敢細問。疫情一來,他的脾氣見長不少,經常是一句話還沒出口,火就要噴出來。後來,他就乾脆不和李清泉、于秀蓮說話了,算起來,也有幾個月了。這幾個月裡,他一天只吃一頓飯,于秀蓮早早地把晚飯做好,端着碗站在兒子的房門口,敲兩下房門,李壯隔着門把飯端進房間,連人都見不着。他吃完了再敲敲自己的房門,把飯碗放在門外的地板上,于秀蓮再過來拿走。用于秀蓮的話講就是「養了個祖宗」。李清泉在家裡沒地位,他也不願對兒子多說甚麼,那些他想說的話于秀蓮已經叨叨過八百遍了,聽都聽煩了。只是這次兒子去安徽,又是疫情期間,他還是跟兒子說:「上人家家收斂點兒,嘴甜點兒,滿意就領回來給你爸你媽瞧瞧。」李壯看了看他倆,沒說甚麼,就走了。

李壯這一去,他自己沒回來,倒是先來了一個「兒媳婦」,她現在就在家住着呢。「兒媳婦」自己說她叫張歡,還給他倆看了身份證,地址是安徽的,不像是假的。準確地說,于秀蓮第一眼看到這個叫張歡的姑娘時,並沒有看上。她也不是那不懂人味兒的人,把人攆走了事,只是她不相信兒子會看上張歡。張歡除了個子高一點外,就五官來說,都不像是兒子喜歡的類型。兒子高中時談的朋友是他的同班同學,叫劉欣雨,身材、模樣都挺好,學習也不賴,就是嘴有點兒刁。那時于秀蓮怕兒子考不上大學,眼見兒子的成績下滑,心裡着急,好說賴說硬是拆不散兩人,鬧到劉欣雨父母那兒不管用,就鬧到學校裡去,能上的手段都上了,可這倆孩子就是抵死頑抗。于秀蓮沒招了,使出了殺手鐧,她沒有再說劉欣雨是甚麼害人的小妖精,專門禍害她的兒子,自己不想考大學,不學好,還要毀了她兒子的大好前程之類的話,她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于秀蓮把劉欣雨約到她事先踩好點的那家肯德基店,她之前跟蹤他倆時發現他們常來這家店。按照他們點餐的習慣,于秀蓮點了兩個漢堡,兩份薯條,兩杯可樂,又要了一份全家桶。入座以後,劉欣雨斜着眼看于秀蓮,她應該是真正見識到了眼前這個女人的恐怖了。于秀蓮見她這麼瞧着自己,也不去做甚麼解釋,她說:「阿姨都沒吃過幾回,這些速食啊,好吃是好吃,可就是不太健康,不過不常吃也沒甚麼,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于秀蓮見她沒有動,便自顧自地吃了起來。她撿起一個漢堡,十分用力地咀嚼着,腮幫子鼓得老高,像是幾頓沒吃一樣。吃完那個漢堡,于秀蓮用手抹了抹嘴,然後對劉欣雨說:「你阿姨這輩子,甚麼都沒弄成,就壯壯這麼一個孩子,他聽話,他學習好,他孝敬我,你說我不疼他?當媽的誰願意跟自己的孩子弄成這樣?阿姨就是想讓他考個好大學,別像我和你叔叔似的,甚麼都不是。你可能不知道,壯壯小時候生蕁麻疹,疹子落得快趕上指肚那麼厚了,喘不上氣兒,休克了兩回,醫院讓做最壞的打算,我問甚麼是最壞的打算,大夫說準備後事,我嚎了半宿。半夜壯壯醒過來,睜開眼喊媽媽,是我把他從鬼門關裡喊回來的。你能明白嗎?阿姨不是不喜歡你,可是高中不是談對象的時候啊,你看壯壯,從級部前兩名,直接掉到班級十多名了,還考個屁的大學。我也問了你的成績,你在進步,你一次比一次考得好,可壯壯跟你不一樣,他內向,現在談戀愛他分心,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先考了大學再說,考上大學你們愛怎麼談怎麼談,阿姨絕對不管!」說完,于秀蓮當眾跪在了劉欣雨的腳下。于秀蓮這一跪,劉欣雨根本沒反應過來,怎麼拉她也不起來。於是她也不管于秀蓮了,惡狠狠地丟下一句:「瞧瞧您這口播音腔吧,不當播音員真是白瞎了。」說完,提着書包就跑了。于秀蓮坐了半晌,心中那口氣才慢慢嚥下去。她向店員要了一個方便袋,把那些一口沒動的東西打包帶走了。這以後,劉欣雨就消失了,連跟李壯最後一面都沒見。于秀蓮打聽過,劉欣雨轉學去了通化,她家在通化有親戚。

關於播音員的事,一定是李壯告訴她的,那是她心中永遠的痛,像是長在心裡的一根刺,時不時刺她幾下。于秀蓮當年差一點考上播音員,那是她高考失利後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也可以說是唯一一次改命的機會。她反覆跟兒子說過:「我,于秀蓮的名字已經出現在考察名單裡了,報紙都來採訪了。」可是第二天,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她的名字被換成了另外一個人,那人叫宋麗,她永遠記得這個名字。她也去鬧過了,可是沒用,電視台的人告訴她:「你的條件確實不錯,可這不是最終的結果,還有比你更優秀的人,你要是願意,可以等等,我向台裡打報告,看能不能追加一個名額,要是不行,也可以下一屆再來考嘛!」她最終也沒有等到那個追加的名額,她就這樣被換下來了。也是沒甚麼指望了,她就跟了同樣沒甚麼希望的李清泉,這一晃,兒子都大學畢業了。那個叫宋麗的女播音早已成了台裡的「金話筒」了,可是于秀蓮覺得她並沒有比她好到哪去,她無非是漂亮一點兒,略顯氣質一點兒,可那氣質還不是叫鏡頭襯出來的?宋麗要是沒有頂下她,現在說不定還不如她呢。她看着電視上宋麗臉上的皺紋也在一年一年增多,她感覺很好,命運還不是那麼不公。

張歡已經來了兩天了,可是他們的兒子李壯究竟跑哪去了呢?李壯電話也打不通,要麼是不在服務區,要麼乾脆就關機了,他像是在這個世界消失了一樣。張歡倒也會來事,叔叔阿姨親熱地叫着,可是于秀蓮覺得張歡沒說實話,壯壯和她在路上一定發生了甚麼。她心裡憋着一股火呢,這股火暫時還不能衝着外人撒,她這兩天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怕壯壯和這個姑娘萬一成了,再讓人挑毛病。

早上,于秀蓮還沒起牀,就聽到廚房叮叮咣咣的響,她穿着睡衣出來,發現張歡在做早飯。她又悄悄退回房間,繼續在牀上僵躺着。躺了一會兒,她用腳蹬了蹬李清泉,李清泉轉過身看着她,此時,他的態度溫和了不少。

「做飯呢!」于秀蓮朝廚房的方向努努下巴。

「倒是個好孩子。」李清泉說。

于秀蓮一直支棱耳朵聽廚房的動靜,過了一會兒,她聽見廚房沒聲了,又過一會兒,她聽見一陣行李箱滑輪壓過地面的聲音。于秀蓮迅速走出臥室,十分響亮地說着:「小張,你這是幹甚麼呢?既然來了,你就安穩地住着。」

于秀蓮把張歡的行李箱又拖回兒子的房間。這時,張歡卯不住了,她帶着哭腔說:「阿姨,我沒臉待下去了,李壯他不喜歡我,我沒跟你們說實話,李壯他半路跑了,他不要我了!」于秀蓮趕緊說:「小張,你別急,阿姨不反對你們,等李壯回來再說。」這時候,李清泉穿好衣服從臥室裡出來,罵了一句,「李壯這他媽辦的叫甚麼事!」

張歡說:「都是我的錯,不怪他,我之前騙了李壯。我給他發照片和視頻的時候,都是加了高倍濾鏡的,和現在的樣子差別很大。」她說着,從手機相冊裡翻出幾張照片,那幾張照片和真人對照,確實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根本看不出是一個人。張歡接着說,「我就是怕他看不上我才這樣的,我是真喜歡李壯。他看見我第一眼的時候,我知道他心裡想甚麼,可他不說。我背着家裡在外面和他住了幾天,他還是說會帶我回來見你們二老的,可是快到家了,他變卦了,他跑了!」

張歡已經泣不成聲。于秀蓮拉着張歡在飯桌前坐下。李清泉把煮好的粥、熱好的包子端上桌,又從冰箱裡拿出一瓶腐乳,在她們對面坐下。

李清泉說:「先吃飯吧,這個混球想明白自己就回來了。」

于秀蓮說:「這疫情又嚴重了,壯壯能上哪去呢?」

李清泉沒好氣地說:「這地球裝不下他了,他愛上哪上哪!」

在人前,于秀蓮還是會給李清泉臉的,她只是在家裡罵他窩囊、沒用、廢物。她還想說一句甚麼,李清泉看了他一眼,她便不說話了,讓張歡趁熱吃,別涼了。

家裡的餐館開開停停,沒甚麼客流,請的廚師和服務員也給他們結了工錢,打發走了。李清泉乾脆把餐館改成早餐店了,賣包子、饅頭、燒餅、稀粥、麵條之類的,可以隨吃隨走,也可以打包帶走路上吃。李壯從來不去幫忙,其實他們兩口子也不愛讓兒子過來幫忙,他們主要是嫌丟人,一個正經的省屬重點本科畢業的大學生,到館子幫忙,會叫人笑話的。張歡就不一樣了,她在家裡悶着還不如讓她來幫幫工,省得她胡思亂想。餐館沒客人的時候,于秀蓮就和她嘮嘮家常,知道她家也是小縣城的,上頭有兩個老人,下面姊妹兩個,她是姐姐。于秀蓮說:「姐姐好,會疼人。」她又問張歡多大了,張歡說二十八了。于秀蓮滿意地笑笑,說:「比我們家李壯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看得出來,她對張歡越來越滿意了。只是這滿意多少使她心裡不是滋味,她想着,自己也是造孽啊,當初那倆孩子好就讓他倆好嘛,現在兒子大學畢業了,不也在家閒着嘛!命運這回事,誰又能說得清呢?

張歡來的第七日早上,于秀蓮沒有再聽見叮叮咣咣的聲音了。于秀蓮以為張歡這幾天幫工累了。她穿好衣服,開了燈,打算把早飯做了,都是現成的。這時,她看到兒子的房間門沒關,她走進去,發現牀鋪整理得乾乾淨淨,張歡已經不在了,她的箱子也不在了,桌上留了一張紙條,是給她和李清泉的話:

 

叔叔,阿姨:

我走了。對不起,我還是沒跟你們說實話,我騙了你們。這個遊戲到此結束吧。這些天我每天都帶着巨大的愧疚,你們對我很好,你們家很溫暖,只是我和李壯沒有緣分。李壯確實是去安徽找我的,只是他路上變了掛,他在離開延吉的第二站坐汽車去了通化。他跟我說,他還愛着劉欣雨,他對不起我,他不該跟我在網上開啟一段虛幻的感情,他說這段感情是不真實的,他只真實地愛過一個人,那個人叫劉欣雨。劉欣雨在通化,她是一名幼稚園老師,李壯的高中同學告訴他,劉欣雨現在核酸檢測陽性,已經入院治療了。他要去找她。通化就要封城了,他要在封城前趕到通化。

這段感情對他來說是假的,可對我來說是真的,我愛李壯,雖然我們還沒有真正見過面。

我爸媽在家一直擔心我,我不該這麼任性,我要回去看他們。

張歡

2021年1月10號

 

這天的中午,李壯終於來了消息,他發來一條微信,定位是通化的一個社區。李壯在微信上說:「爸媽,我在通化劉欣雨家,跟她爸媽在一起。我認準的媳婦只有一個,她叫劉欣雨。我在這裡等她回來,你們好好的。」于秀蓮看着兒子發來的訊息,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話,在手寫鍵盤上劃了半天,回了一句:「知道了,等你們回來。」她發完這條微信瞬間繃不住了,眼淚嘩嘩的下來。李清泉走過去,于秀蓮把手機遞給他,那一瞬間她的哭聲更猛烈了。

李清泉看着手機熒幕,愣了半天,然後說了一句:「兒子長大了。」

隔了一會兒,于秀蓮默默地給兒子轉了一萬塊錢。

下午的時候,剛睡起午覺,他們二人便聽到門鈴響。于秀蓮打開門,發現門外站着的是他們的老同學蔣薇。于秀蓮有些吃驚,因為蔣薇已經有幾年不來她家了,同學聚會也不見她參加,好像消失了一樣。于秀蓮把蔣薇迎進客廳,她喊了一聲:「李清泉,蔣薇來了。」

蔣薇在沙發上坐下,顯得有些侷促。

于秀蓮又喊了一嗓子:「李清泉,蔣薇來了,快點出來!」然後她對蔣薇說:「你先坐一會兒,我去沏壺茶。」

李清泉從臥室裡出來,他第一眼看到蔣薇,就說:「蔣薇,你可瘦多了,你這幾年幹甚麼去了?連個人影都見不着?」

蔣薇苦笑着,沒有說話。

這時,于秀蓮沏好了茶,給蔣薇倒了一杯,放到她跟前,然後也落座了。

他們能看到蔣薇剛燙染過的頭髮,金黃色的卷兒閃着亮光,但是面容卻是無法欺騙人的,已經不大如前,灰暗了許多,沒有甚麼光彩了。

于秀蓮看着李清泉說:「真是啊,瘦多了,也憔悴了。」

蔣薇說:「這幾年甚麼都顧不上了,真想念你們。來看看你們,心想着,哪天約上咱們這些老同學,聚一聚。」

在閒聊中,他們得知,蔣薇的老公在外面弄了一個小家,孩子都好幾歲了,分居了好幾年,可就是不和蔣薇離婚,說離婚影響他的甚麼狗屁仕途。蔣薇這幾年很苦,一直忍着,說到心酸處,她的眼淚就下來了。于秀蓮大罵蔣薇的男人王八蛋,要是李清泉敢這樣,就把他活剮了。于秀蓮還給蔣薇支招,讓她在網上舉報這個禽獸,讓他身敗名裂。

蔣薇聽她這樣說,暢快地笑了起來,她說:「聽你這麼罵,真解恨啊,可是我不能,我不能毀他。」

「你不毀他就讓他毀你?蔣薇,你這都是甚麼邏輯啊?」

「你不懂,我兒子在國外讀書,不能失去經濟支持,我也不想鬧到這一步……今天來看看你們,我很滿足,也很高興,希望還有機會見到你們,你倆好好的……」

蔣薇的話使他們感到心酸,特別是蔣薇走時,看他們的那種眼神,更讓他們揪心。然而,想安慰蔣薇也沒辦法了,蔣薇再次消失了,給她發微信、打電話也不回。他們夫妻二人議論了幾天蔣薇的事後,又回歸了平靜,日子依舊如常。

早餐舖已沒甚麼客流,索性關掉了。剩下的日子就是在等待兒子的安全歸來,也在等待兒子帶着劉欣雨安全歸來。李清泉的情況好一點,他可以出門遛遛彎,于秀蓮的情況就差多了,她就那麼呆呆地坐着,望望窗外,看看屋頂,再瞅兩眼電視。她在和時間硬抗,或者說她在等待兒子的時間裡苦熬,而這,是她必須面對的功課,餘生也許還會有很多等待兒子歸來的時刻。

這幾天,家裡的電視總是在播着當地的新聞,李清泉有點納悶,他今天遛彎回來的時候,忽然意識到延吉台的主播換人了,換成了一個年輕的女的,臉生,長得挺好,播音的語調少了些字正腔圓,聽着順耳多了。他在客廳沒看到妻子,於是向臥室走去,他看到于秀蓮正坐在牀上,面朝着地面發呆。他問于秀蓮,晚上吃明太魚燉凍豆腐怎麼樣。于秀蓮抬眼看他,他發現于秀蓮的眼睛紅紅的。于秀蓮說:「那個女播音員被電視台開除了。」李清泉問道,「誰啊?」他那時腦子裡已經浮現出了宋麗的形象,可是他沒想起宋麗的名字。

「宋麗。」于秀蓮說。

「你應該高興啊!」

「對,我是高興,我高興……」

李清泉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他一時無法弄清于秀蓮心中的想法,又怕刺激她。於是他轉而說:「晚上燉明太魚。」說完,他就走出了房間,從冰箱裡拿出辣椒和香菜,又把明太魚和凍豆腐拿出來,在廚房收拾起來。

魚燉了一個多小時,李清泉舀勺湯,嚐了嚐,已經很入味了。他關上火,把一鍋湯盛進一個大湯碗裡,然後撒上一把香菜,端到客廳的餐桌上,又把昨天沒吃完的米飯盛進兩個中碗裡。飯桌上熱氣騰騰,明太魚特有的魚香氣瀰漫在整個屋子。李清泉給于秀蓮滿了一盅酒,自己也滿上一盅。他和于秀蓮同時端起酒杯,互相看了看,一仰脖,乾了。他給于秀蓮夾了一塊魚,兩塊凍豆腐,然後,他又給于秀蓮滿上一盅酒,自己也滿上一盅。那天夜裡,兩個人時而大笑,時而抹起眼淚,他們一直喝到很晚,沒有洗漱,就上牀睡去了。

小年就要來了。臘月二十這天,于秀蓮忽然接到李壯的電話,李壯在電話裡說:「媽,我爸在邊上呢吧?」李清泉說:「在呢。」接着,他們就聽到李壯大聲說,「劉欣雨要出院了!劉欣雨剛才打電話和我說,她明天就能出院了。」于秀蓮連說了幾個「好」字,讓他放心家裡,好好照顧劉欣雨。放下電話後,于秀蓮的眼淚止不住了,她放聲大哭。李清泉坐在一旁,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後背。哭完以後,于秀蓮紅着眼睛,找出兒子的微信,又給兒子轉過去一萬塊錢。她在語音裡對兒子說:「壯壯,別怕花錢,媽這有,好好照顧小劉,媽之前錯了,你倆好好的,我和你爸盼着你倆回來。」

眼瞅着年就要來了。李清泉買了不少菜和肉,又去煙酒超市買了幾條煙幾箱酒,準備年前給父母和丈人家帶去。這個時候,他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母親在電話裡問他:「過年回來不?」李清泉說:「回去,二十九下午回。」接着母親問他知道不,蔣家姑娘沒了。李清泉沒有理解母親的意思,問誰沒了。母親說:「你同學,蔣薇,昨天下午沒的。」李清泉問:「是怎麼沒的?」母親說:「說是得了乳腺癌,這孩子得癌症這麼大的事,跟家裡誰都沒說,還是蔣家姑爺把她送醫院的,可是已經晚了,醫院也救不了。」母親接着說,「蔣薇死活不同意入他男人家的祖墳,他爸媽沒招了,連夜請人挖好墳……真是可憐啊,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掛了母親的電話後,李清泉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現在想來,蔣薇忽然來家裡,是在和他們告別啊!

李清泉連着嘬了幾根煙,他瞥見後視鏡裡的自己又老去了不少。到家以後,于秀蓮從臥室走出來,有些喪氣地告訴他:「壯壯年前不回來了,年後和小劉一起回來。」李清泉的臉皮抽動了一下,說:「知道了。」

于秀蓮生氣地質問他:「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李清泉說:「蔣薇死了。」

這回輪到于秀蓮沒反應了。她輕聲問:「甚麼時候的事?」

李清泉說:「昨天下午。」

過了一會兒,李清泉對于秀蓮說:「我一會兒回趟老家,在家住幾天,我想送送蔣薇,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于秀蓮說:「我不去了,我受不了這種場面。」

李清泉走到衛生間,洗了把臉,把鬍子也刮了。他披上大衣,準備下樓。

「你等會兒,我給你修修頭。」于秀蓮說完,去儲物間拿理髮用具。李清泉脫下大衣,坐在那兒等着妻子。那一瞬間,他感到一種虛空從身體裡蔓延,一直鑽進大腦。于秀蓮把圍布圍好,然後用梳子把頭髮理順。電推子嗡嗡地響起來,理到一半,于秀蓮忽然停下來,眼角有眼淚湧出來。過了一會兒,她恢復了平靜,然後繼續為丈夫理髮。理完髮,李清泉說:「我去了。」于秀蓮說:「替我給蔣薇燒一刀紙。」

回到老家後,李清泉把買的年貨給他爸媽和于秀蓮爸媽各分了一份,一家給了三千塊過年錢,話都沒說幾句,就去了蔣家。他一進蔣家大門就看到院子中央搭設好的靈棚,李清泉走進去,走到靈棚邊上,看到蔣薇的黑漆木棺材停在裡邊,供桌上擺着蔣薇的黑白相框。一個披着軍大衣的男人垂頭坐在棺材旁,他認出是蔣薇的老公。

李清泉走進靈棚,蹲在地上,從旁邊拿起一刀紙,慢慢放進火盆裡,他看着火盆裡的火一點一點跳起來。蔣薇老公抬頭看了他一眼,衝他點點頭,李清泉把頭歪過去,又拿起一刀紙,放進火盆裡。他嘴裡唸叨着:「老同學,我來看你了,你好好走,好好走。」

停屍的第三天上午,蔣薇的遺體被拉到鎮上的火葬場火化了,李清泉是外人,沒有跟車。在蔣薇火化的這兩個小時裡,李清泉只是抽了蔣家人遞過的幾根煙。蔣家親屬帶着蔣薇的骨灰回到家後,他們在棺材底部鋪了兩牀被子,把蔣薇生前喜歡的衣服、首飾、鏡子等物什放到裡面。下面就是封棺儀式了,禮喪爺唸着:「手執金斧要封釘,東西南北四方明,朱雀玄武來拱照,青龍白虎兩邊排。」鋼釘緊緊釘入棺材的四個角。接着,禮喪爺喊道:「良辰到,槓子起。」可是,在起槓子前,蔣薇的母親忽然變卦了,她不許姑爺為蔣薇送葬。蔣薇的丈夫沒有理會丈母娘,他像是死了一樣站在送葬的隊伍裡,一個表情也沒有。院外的靈車已經開始奏起哀樂,蔣薇的父親擺了擺手,禮喪爺大喊一聲:「起槓子!」槓頭兒起了個頭,抬棺的眾人一起用勁兒,棺材便上肩了。靈車緩緩在前面行進,抬棺的人跟在靈車的後面。走二里路,送葬的隊伍走到了土地廟,開始燒紥好的紙馬,禮喪爺喊着:「土地老爺本姓韓,不住東北住西南,如今了卻生前願,從今以後無災難。蔣薇,引你去西南大路,早登極樂!――摔金盆!」

由於蔣薇的孩子無法從國外趕回,摔盆的儀式由她本家侄子代替。

隨之,禮喪爺喊道:「跪。」

蔣家親屬中的後輩便背朝東北面向西南,跪成了三排。

禮喪爺喊道:「一叩首,送亡人逍遙西去;二叩首,送亡人路上得安;三叩首,送亡人成仙得道。」

李清泉默默地看完了入土之前的整套儀式,紙馬的灰燼還在空中飄盪。他看了一眼蔣薇的丈夫,他依舊面無表情。接着,眾人把棺材抬上靈車,他們跟在靈車的後面,向墳地默默地走着。

蔣薇入土的最後一鍬土,眾人留給了她的丈夫。只見他愣了一下,然後默默地把最後一鍬土填上,這時他們發現他的眼眶裡溢出了淚水。他在墳前看了一會兒,然後把鍬遞給了蔣家的一個後輩,一個人落魄地走了。

李清泉向遠方望了望,也隨着隊伍往回走。快到村口時,李清泉接到李壯打來的電話,李壯在電話裡說:「爸,我現在在劉欣雨家的陽台上呢,你看到了嗎?」

李清泉問:「看到甚麼?」

「三個太陽,天上出了三個太陽!」李壯振奮地說着。

李清泉抬頭望望天,他甚麼都沒有看到。於是,他用力去看,在更高的天上,他看到了幾隻大鳥,牠們稀稀拉拉地飛着,一刻不停。

李壯又問了一句:「看到了嗎?」他還做了一番解釋,「這是一種光學現象,叫幻日!」

李清泉說:「看到了,看到了,三個太陽,明晃晃的,刺得我睜不開眼!」


李君威 1990年出生於山東高密,上海大學創意寫作學博士在讀。小說先後發表於《野草》《作品》《湖南文學》《人民文學》等雜誌,著有長篇小說《昨日之島》(太白文藝出版社),另有小說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岩層書系」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