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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堯:放生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0月號總第442期

子欄目:創意寫作專輯

作者名:林子堯

1      水鬼之名

七仔出生的那天,鎮上發大水,放生橋塌了。野史裡說,放生橋下住着河神,鎮着水鬼,哪一日橋塌了,水鬼就跑出來了。

一大早,七爹家門口就圍了烏泱泱一片,擠得水洩不通。還未等七仔睜開眼,一雙雙黑溜溜的眼睛就把他裡裡外外瞧了個遍。「水鬼喜好附到男嬰身上,毛髮稀疏,面黃,長相似猴,手腳十指狹長」――簡直是活靈活現,與書上所言分毫不差。

左右鄉鄰你瞅瞅我,我看看你,一一欲言又止,面露難色。終於,阿明爹壯着膽子開口道:「七爹,這水鬼……留不得啊!」七爹霎時間臉色一轉,厲聲喝道:「留不得?這甚麼話!他生在我這兒,活一時我便留他一時,活一輩子我就留他一輩子!」

「可那是水鬼,不是人!」有人嘀咕道。「嗚哇――」七仔的哭聲恰逢其時地亮起。七爹抱着他,輕輕晃着。

「他哪一點不像人?鼻子眼睛還是嘴巴?」他的聲音有些喑啞了。眾人一時語噎。七爹放下兒子,頓了頓,緩步走到阿明爹跟前,抬頭凝視他,空氣停滯在兩人的眼神間。噗通一聲,七爹突然跪下,「咚,咚,咚」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七爹,七爹你這是幹甚麼……」阿明爹傻眼了,左右為難地立着。七爹並不答話,磕罷,起身,又走到下一個人眼前跪下,響聲點地。

如此,每個人跟前,他一一下跪,磕頭,起身。

七爹的身後慢慢圍滿了一圈的人,七仔的哭聲又響了,蓋過了私語聲,腳步聲,磕頭聲,尖亮而抓耳。待到裡裡外外的人都受完了這一份大禮。七爹起身,抖了抖膝上的灰塵,抬頭對眾人說:「這孩子是個苦命,既然生在我家,從此,他就是我的兒子了。我擔保他不害人,不禍眾。放生橋,是我們一家欠你們的債,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即便我死了,我兒子,我孫子,林家世世代代,也會將它修好。」

眾人最終散了,但水鬼轉世的消息不脛而走。

每一個鎮子上,總有那麼一兩個傻女人,就如同總有那麼一兩個算命人一樣。七爹就是這一帶的算命人,師承家父,精通讖緯之學。方圓幾里,大到拆遷動土,婚嫁迎娶,小到遠遊求學,家人康健,都愛來找他卜卦一番。他算命分文不取,有時家裡揭不開鍋了,才象徵性地收一點。他告訴七仔,算命人輕賤,如此攢些福報,也能教裡外鄉鄰嘴巴乾淨些,一家人日子討個安生。

娘是個傻子,七仔從小就知道。她的頭髮總被爹梳得齊整,乾乾淨淨,再用兩根紅頭繩揪起來,頭一偏,嘴裂開,活像個小姑娘。

幼時,年年湘西集市,七爹都帶着她,支起攤位,筆、墨、紙、硯,一字擺好,給人算命。來人請上八字,寫下所求之事,摺成三角,丟進筒裡。搖上一籤,當面解籤,而後算卦。娘在一旁傻笑。打七仔出生那一日起,就沒見她嘴角下塌過。她穿着大紅的夾襖,明黃的棉褲,頭戴一頂花帽,肩膀上掛着一道鮮紅底明黃鑲邊的條幅――現世傻活佛。

七仔他爹不許他出門,終日在家,對着那一方漆木書桌誦書。「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每逢夏日,天乾暑熱,遠處濕漉漉的歌聲悠悠盪來,一群孩子日日前來嬉鬧,清涼的水花撲騰在窗櫺上,他那雙小豆似的眼睛也被濡濕了,一眨一眨,撲靈撲靈地貼在玻璃上,望着河岸。

「啪嗒――」一顆石子砸到玻璃上,七仔打了個激靈:「咦?」「嘿,出來玩兒。」「叫我?」「嘿,快來,我們少個人。」他四下探探:「怎麼出去?」他伸長了脖子問,話音剛落,那人就跑走了。書房的門緊緊掩着,四面都是森嚴的灰牆,他小心翼翼扳了板窗戶,驚覺竟從未擰緊,連忙爬上窗台,縱身一躍,跳了出去。腳一落地,他就被分到反派營裡,是裡頭的「小嘍囉」。對面的「頭兒」叫阿明,一刻鐘前,他倆才在牆根打過照面。

往後,七仔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八歲那年,爹又回了老家,他和一群孩子偷偷溜到沱江游泳。那裡水流湍急,深而莫測,他們斗膽跑到了河的腹中,耍起了捉水鬼的遊戲,幾個人拽着腳後跟連成一線,對面游的人叫「鍾馗」。他們面對面周旋,鍾馗的耐心得足,慢慢候着,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趁其不備時,紥入水中,一舉拿下。逮住哪個,誰就是這一輪的水鬼。而後眾人散開,手拉着手游成一圈圍着他唱:「水鬼水吱喳,蘿蔔蘿蔔煮冬瓜,問你走唔走,麻糖蛋清黏緊手。」直到他游出圈外,成為新的鍾馗。第七次被捉住後,七仔不勝其煩,未等他們開口唱,便搶先一個猛子紥入水中,奮力游遠了。身後的阿明大叫:「捉住水鬼,別讓他跑了。捉住他,捉住……啊!」一聲驚響後叫聲淹沒了,七仔回頭定睛一看,只有一隻手在水面戳着,笑容僵在了半空中。

他們瘋了似地跑回家。幾家小孩屋裡不時有哭喊聲「不是我啊,是……」「是誰?」大人厲聲呵斥道。「是,是水鬼!是他,他把他拉下去的!」他從未見過如此陣仗,脖子一縮,嚇地打了個響嗝,「哇――」一聲哭了出來:「他們……他們老捉我。」鼻涕眼淚鹹花花地混着,泣不成聲。「呸――」阿明爹啐了一口:「少他媽給我裝蒜,你小時候害得我們不夠慘?」七仔哭聲驀地止住了,望向他,瞪大了眼睛,紅汪汪的。「少跟他廢話,我說甚麼來着,當初就不該留他。」說罷,兩個男人衝上來,七仔嚇得直往後鑽。阿明爹啐了一口:「我家兒子都被你害死了啊,天殺的鬼!我要你一命償一命!」幾位女人連聲應和道:「唉,好在我兒子福大命大。他說你當時紥進水裡,往下拽他們的腿哩!」「留着他,我們鎮裡不知還要死多少給河裡獻祭的!」「丟河裡,往河裡丟,他就現形了!」「不行,丟河裡他就跑了,依我看,土克水,把他往土裡埋了吧!」「這主意好!」「好,好,好。」群情激昂,喝彩此起彼伏。

「哈哈哈哈。」那陣毛骨悚然的笑聲又出現了,七仔驚愕地抬頭,只見他娘舉着菜刀一個箭步衝過來:「哈哈哈哈哈。」「啊,跑啊――」眾人嚇得立即丟下他,作鳥獸散,邊跑邊喊:「瘋了,瘋了!這一家都是瘋子!」

自打那晚過後,他朦朦朧朧知曉了自己的身世――書房,牆根,遊戲,翻湧畫面一一在他腦海裡閃回,原來他就是他們口中的水鬼,不是耍遊戲,而是鐵板釘釘的水鬼。那一夜他睡不着,淚水浸濕了半邊枕頭,朦朦朧朧中聽見了樓下的動靜,醒來才發現,娘不見了。

沱江的竹船上,曠野裡,街舖中,熱浪浮動,他裡外尋了個遍,邊跑邊喊:「娘,娘――」有人從窗子裡探出頭:「小娃娃,也怪可憐的。」「可憐啥,他弄死了一個男娃噢。」「你說他娘走了,他不就可憐了。阿明爹那個脾性,不好惹的。」「你不曉得,阿明娘又懷了,足月了嘞。」「都要生啦?哪裡生的?」女人抿嘴笑着,左右瞧了一眼,眼波盪漾,故作神秘地說:「西村,那裡的接生婆有福氣,這是獨苗了,可不敢馬虎。昨晚阿明爹連夜趕去西村,聽說哦,又是個男頭頭。」「啊喲,他爹娘也是好福氣哩。香火斷不了。」

彼時,放生橋已經年久失修,它的頭探到水底下,脖子彎了,背也駝了,他撲騰着抵到了它的腳掌,紥入水底,苔蘚滑溜溜的,還呵着腥氣。太陽曬得水溫熱,他浸在裡頭,心靜了下來,慢慢想到:八年前,這橋直挺挺立着,往來人如流水。而我的出生真是一場禍患嗎?也許,我連人都不算呢?

石子接連的落水聲響起,他隨即感到脖子處一陣生疼,幾處瘀青在月光下看不真切。「水鬼水鬼,暗地害人的鬼。水鬼水鬼,專會拽人的腿。」幾個小孩在岸上笑着,大一些的撿起石頭接着往他頭上丟,小一些的便也甩着胳膊。他躲閃不及,又潛到水裡,連忙游遠了。隱隱聽見岸上有人喚他:「七仔――七仔――」「是爹的聲音!」他再冒出頭時,小孩一哄而散。

七仔便濕淋淋地爬上岸,與爹一起尋娘尋至半夜,跑遍了沱江兩岸,跑得很遠,氣喘吁吁地站在東街盡頭,望着月光下黑亮的河水,波光粼粼,七仔忽然問他:「爹,我是水鬼嗎?」「想啥呢。」爹笑着拍了一下他的頭,眼睛卻躲閃着不看他。頓了頓,又突然問:「阿明,阿明他……七仔,你告訴爹,阿明是怎麼死的?」「他自己淹死的!他,他游遠了!」七仔哭了,怕爹也不信他,着急忙慌地辯解着,臉燥得燙紅,又覺着委屈,哭得更厲害了。「當真?」七爹神色凝重。「當真,當真!」七仔說完了來龍去脈,爹默不作聲,末了,重重地嘆了口氣。「去睡吧,不賴你。」話音剛落便轉頭回家。七仔望着月光下他愈發小了的背影,突然跪下。「爹――」他哭喊着。「我是水鬼吧,我真的是吧!」他抽泣着,青石板蒸着縷縷熱氣。

那晚,爹抽起了許久未碰的煙,給他講了個故事。

 

2      身世之謎

八年前,梅雨之夕。他出生的那一日,放生橋塌了。沒過多久,山洪暴發,數十里村莊連成一片,浸在水裡,木頂為筏,終日漂浮,不知去處。家裡地勢高,還下得去腳,七爹出門放水時,看到了七娘。她躺在竹筏上,挺着大肚子打滾兒,疼得齜牙咧嘴。他於心不忍,把她接到了一處地勢稍高的乾爽之處接了生,這才有了七仔。

「從此我們三個,被洪水沖到了一起,相依為命。」他爹煙抽得兇猛,一支接着一支。講罷,他點了點煙灰,頓了頓:「你娘她,是個可憐人啊。」說罷,七爹低下頭去,一抹淚,發出嗚嗚咽咽的哭聲,斷續幾次後,淚水就如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出,電閃雷鳴。

其實,那晚,他還想問他――算命人一向忌諱凶兆,你為何要收養一個水鬼呢?他嚅了嚅唇,終究沒問出口。

第二天,阿明爹回來了。帶着一家老小,浩浩蕩蕩地圍堵在七爹家門口,大喊道:「水鬼,水鬼你出來!今天我讓你一命償一命!」屋裡少了瘋女人的笑聲,安靜了許多。七爹出來了,七仔貓在二樓窗戶後頭。「你擔保過水鬼不害人,不禍眾!可如今呢,言而無信!那是我親兒子啊!你拿甚麼還!」阿明爹熱淚滾滾而出。七爹緩緩嘆道:「沒法還。」阿明爹正欲呵斥,七爹接着說:「可你不能把他帶走。一命償一命,我跟你走。」神色淡然。「呵,我要你幹甚麼,我要水鬼的命!」阿明爹怒目圓睜地瞪着他。

人漸漸多了起來,可都一一屏氣凝神,饒有興致地看着這一場好戲。「你不能帶他走。」七爹看着他,眼神篤定。「呵,敬酒不吃吃罰酒。」話音剛撂,阿明爹一腳蹬開大門,手提菜刀往裡直衝:「水鬼,水鬼你出來,你在哪?」「你站住。」七爹厲聲喝道,轉身上樓,把七仔帶下來,撫了撫他的頭,轉向阿明爹說:「如你所言,一命抵一命,動手吧。」說罷,便牽着七仔走到他面前,自己半蹲下來,擋在七仔前頭:「咱們是兩條命,要殺要刮,隨你便。」說罷便淡淡地閉上了眼。

阿明爹被這陣仗嚇到了,舔了舔嘴唇,向後略欠兩步:「你以為我不敢麼?虛張聲勢!」說罷,便舉起菜刀,大喝一聲,作勢劈下,寒光閃閃。七仔緊閉着眼,牙關打顫:「嗚哇――」他又爆發出降臨的哭聲。刀刃觸及頭頂的那一刻,阿明爹突然手腕一軟,菜刀鬆了,叮咣墜地。

後來,阿明爹一家搬去了西村,待到閏年,夏日水漲,又搬了回來。彼時阿白已經五歲,脾氣秉性,活脫脫阿明再世。他時常悄悄溜到七爹家門外,掀開燒水壺蓋,偷偷丟進河裡,或是一腳踩碎蜂窩煤,烏漆嘛黑滾落一地。七仔每欲制止,爹都擺擺手,道:「算了,算了,由他去吧。」

七仔覺着委屈,卻又無可奈何。長大後,他跑遍了舊書店,在鄉誌裡找到了那段野史,原來傳言漏了一段――上面還說,水鬼是沒有爹娘的,水鬼夜裡鑽進女人肚子,十月後女人就生了。行文處有幾行註疏,記載了明清兩代的幾位節婦因水鬼纏身,慘遭誣陷的故事。七仔合上書,反覆思量着:「若是找到親爹,我就不再是水鬼了吧?」彷彿於黑夜中尋得一點幽微的光。揣着這點念想。

聽爹說,那晚,船自西南飄來,遠遠望去,便是惠南。他頂盼着有一天,離開湘西,沿着西南一路尋下去,總歸有一日能血親相認,洗刷水鬼之名。但當他每欲開口時,都被爹那雙溫煦和善的眼神噎了回去。「爹對我到底有養育之恩,未曾報恩便離家出走,實在不孝。」話一到嘴邊,七仔就打退堂鼓,鬼門關溜過,總會多一分心悸。

湘西的遊人漸漸密了起來,憑空多出了幾家「神算子」。七爹最終還是決定將家門前一間過堂改成店面,專看陰陽風水。七仔心裡曉得,爹撐開門面,招搖過市,是為了他娘。他娘走後,爹一直空落落的,平日裡講個俏皮話,也不如從前那樣笑得自在了。總是講到一半,愣在半空中,彷彿想起甚麼來,表情似笑非笑,僵在半空中。他常常站在窗邊往外望,看着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天,搖搖頭嘆息。但是,近一兩年,外來的遊人如潮又再度給了他希望。他頂盼着人群中能瞅見一個傻子,對他偏頭,咧嘴一笑。七仔曾問他:「你為何不為娘算一卦?」他答曰:「算命者不可自測,自算者天打雷劈。」七仔啞口無言。

彼時,水鬼之名已不再新鮮,那是心照不宣的「事實」。流言在反覆咀嚼中,內裡的纖維變得清晰可見。陰影籠罩之下,七仔愈發沉悶了。每欲無言時,他便會跑到水邊。看着江水滔滔,緩緩東流,夕陽也淌在裡頭,紅熱熱地溜走,天就倏地冷了。他對着黑夜裡的一點光亮,一個猛子紥進去,沉在水中,他就暫時忘卻了岸上的事。儘管歲月已經磨平了他臉上的棱角,原本稀疏的毛髮,乾癟的身軀,尖嘴,猴腮,招風耳,都一一隨着人間的滋潤而豐腴起來,他變得粗獷黝黑,渾圓的臂膀撐開,被太陽照得油亮金黃。七仔一腳定地,一手搖槳,唱着山歌,漫天遍野,水汽腥熱,蒸着濕漉漉的歌聲,盪得幽然遼遠,尾聲清洌。只有在水上,他才覺得舒坦自然,彷彿天地都舒展其間,自己也浸潤其中,融為一體。

因此,長大後,七仔成了船夫。

石塊的鏗鏘聲,竹條的撕裂聲,布鞋的踩水聲,連同打浪聲,吆喝聲,吵嚷聲,一同遠遠傳來,水霧瀰漫中,聲音漸漸散了,變得渾沌而稀薄。七仔幹完活時,天色已晚。

七仔已很少會再想起他娘。偶爾,她咯噔一聲滾落在他腦海中,咯咯笑着,恍惚間,笑聲漸隱,身軀搖晃着越盪越遠。每逢初一, 七仔還是會早早地來到集市,撕下舊告示,貼上新的。他爹印了許多這樣的告示,方方正正。娘唯一一張黑白相片下寫着――尋妻。一九九零年八月十五於沱江鎮西街失蹤,至今未歸。望知情人告知,必有重謝。落款是林家的所在。

鄉鄰與七仔鮮有來往。當年張牙舞爪的大人們都老了。船聲中,流言像一陣更迭的風,依舊來去無蹤:「我講給你聽哦,那小崽一出生,放生橋就塌了。」「你不要不信,八歲那年他害死過一個小娃哦。」阿白如今已年滿十歲,同去世的哥哥一樣,是這裡的「孩子王」。

偶爾,當七仔走在路上時,小腿肚會被冷不丁地擊中,他腿筋一麻,癱軟在地。一群小孩兒便從四面八方巷子口湧出來。以阿白為首,率領一群「小兵」,手把手圍着他唱:「水鬼水吱喳,蘿蔔蘿蔔煮冬瓜,問你走唔走,麻糖蛋清黏緊手。」腳踢拉着拍子,塵土飛揚。一聲令下,其他人蜂擁而至,圍住七仔,一齊扒他的衣服。大人們其後會一一拽走自家小孩:「跟你講過沒有,不要和水鬼耍,小命不想要啦。」後來,七仔也習慣了,任由他們唱着。幾遍唱罷,他們也覺着索然無味,便一窩蜂地跑了。

次月初的傍晚,吸完了煙,七仔與爹並肩睡着,正當迷迷糊糊時。「七仔?」爹湊到他耳邊問。「啊?嗯?」七仔嚇了一跳。「睡了?」「還沒,爹。」七仔轉過身,打了個哈欠。「我攢了一些錢,攢了好些年了,也不算多。」七爹頓了頓:「但我算過,夠重修橋了。」「爹?」七仔有些訝異,他沒想到這一天真的來了。爹頓了頓,「我老了,恐怕力不從心,就交給你來做吧。」「爹?」七仔瞪大眼盯着他。「唉,別急。」「可我是……」爹皺了皺眉,示意打住,他硬生生將「水鬼」兩個字嚥了回去,七爹拍了拍他的背:「等橋修完,這裡一方百姓的人情,你就還了,想去哪裡,都隨着你的心意走吧。」七爹揮揮手,看着他,眼神平靜。七仔愣了愣,夜裡很靜,間隙中聽見窗外河水落潮的聲音,他不由得心裡一暖,狠狠點了點頭。其實,他未想過,有朝一日放生橋再能起來。以前,他常常游到橋底,靜靜地想,這裡其實才是他的家。哪一日橋修好了,人間就不再有「水鬼」,他就能從橋底游出去,做回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了。

不消一晚,重修放生橋的消息便傳開,人人奔走相告,彷彿昔日盛景再現眼前。全鎮上下一團和氣,春風滿面,鮮有人再提起當年斷橋一事,自然再無人說起水鬼。

只有阿白一家憤憤不已,常常矗立橋邊,望着遠處的斷橋。「爹,聽阿嬸說,水鬼要造橋?」阿白牽着他爹的手,站在門前問道。「是啊,水鬼要翻身咯。」阿白爹無奈地搖搖頭。「爹,你不是說,他害死了哥哥,咱家世代都得記着?」「是啊,改天我就把他橋砸了去。」阿白爹笑着敲了一下他的頭:「走吧,不看了,信爹的,惡有惡報,這橋他修不好!」他咬牙切齒地說,阿白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

「嘿,快點,趁他打盹。」阿白慫恿着「小兵」道。「嗚哇――」有人突然嚇得哭了出來,連連向後縮。阿白慌了,連忙上去捂住他的嘴:「別哭,哎……我叫你別哭。還哭!」他額頭上急出了一層汗,拽着一個低着頭的男孩:「你們……你,你看着他!別讓他走了!你也不准走!聽到沒有!」又掃了一眼河岸:「快點,不然他醒了。」幾人一路小跑着到河岸。悄悄鑽過護欄,一人盯梢,兩人接應,阿白飛快沉入水底。河水很涼,越深越冷,重重地壓在胸口,他的手慢慢向下探去,約莫觸到了幾根竹子,他來了勁,雙手猛地紥下去,頭垂落,雙腿飄搖而上,像兩條白花花的水草。他握住錘子,重重砸了下去。「咚,咚,咚,咚。」一聲聲沉悶地錘下來,可竹子依然直挺挺滑溜溜的。阿白皺緊了眉頭,憋足了氣,遍體通紅,看準了奮力一砸,冷不丁手一軟,腿腳發麻,頭旋即倒回,嘴唇張開,河水洶湧而入。他溺水了。岸上的人等了許久,不見河底的動靜。只聽見兩下撲騰的水聲,以為是石頭落水。

「這麼久了,阿白都沒上來,不會出事了吧?」那人不安地問。「他水性那麼好,該不會吧?」旁人戰戰兢兢地答道。「要不你下去看看?」「我不去,你怎麼不去?」「我不會游泳……」「我游得也不好。」「要不我們去找找他倆?」「行。」

岸上的兩人早已不知去向,寒風凜凜,他們望着眼前一覽無遺的河水,不詳的預感洶湧而來。「阿白……阿白莫不是死了?」「我們回家找大人嗎?」「走……走吧。」「不行!回去要挨罵!」他頓住了:「我們回去找他,找到再回,找到再回去。」

七仔被折騰醒了,望着燈下遠遠跑來兩個人影,心中有了不詳的預感。「阿白,阿白他……」兩個孩子望着河面,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着。七仔望着腳下翻騰的河水,淡淡地看着,不知為何,心裡萌生出一股巨大的快意。水花濺得越響,這快意便越濃,愈發飽漲,淹沒他的耳膜,噴湧而出,澆得他一身都濕淋淋的。他回想起了八歲那年的夏天,好多年了,它都沒有在夢以外的時候浮現眼前。

「阿白,阿白!」幾個大人帶着孩子趕來,聞聲而起,七仔回過神來,慌忙跳入河裡。河水很深,七仔游了許久,阿白的屍體卻不見蹤影。

等他再度從水中冒出來時,岸上已經站了數十人。「唉,出來了,水鬼出來了。」「阿白他爹,水鬼回來了!」「水鬼!」阿白爹站在岸上嘶吼着:「你害得我斷子絕孫啊!」熱淚滾燙着湧了出來,鼻涕眼淚揉成一團:「十年了,十年了你都不放過我!咱家究竟跟你甚麼仇甚麼怨!今天我跟你拚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咱們幾個都看到了!」幾人連聲應和道。「就是,不是我兒子膽子小跑回家,今天全得栽你手裡!」「你說說,你把阿白拖到哪了!咱都是為阿白他爹作證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數十人爭相喝道,與十年前的景致一般無二。

天已濛濛亮,岸上漸漸圍滿了人。有人對着水中七仔的腦袋扔石塊,接二連三地濺起水花。「水鬼不敢上來了,水鬼是縮頭烏龜!」小孩子此起彼伏地叫着。

阿白爹大喝一聲:「水鬼,你上來!你不上來我就下去!我就是淹死,今天,也,也不能讓你活着!」「不能讓他活着!」「對,不能!」岸上一雙雙眼睛守着七仔,手緊緊攥着,有的捏着石子,有的握着拳頭,阿白爹舉着斧頭,在岸口守着,眼裡佈滿血絲,牢牢盯着他。「誰家有船?咱們行船去撈他!」「我有我有。」話音剛落,幾人忙着去解船。七爹聞訊趕來,一眼就望見了河心中若隱若現的臉。

「別,別,住手!」七爹陡然大喝一聲。「七仔做錯了甚麼!他從小到大害過人沒有!當年,當年誰也說不清楚是不是孩子自己游遠的!他已經這麼大了,他忍了十年,你們還不放過他!這麼多年,究竟是誰不放過誰!」他們從未見過七爹如此激動過。「水鬼生來就是害人的!」 「對,對,沒錯。」他們如同十年前一樣憤慨。「好,好!天道好輪迴,你們若真信了這個邪,就來找我吧!」七爹睜大了眼,擲地有聲地說。「我們找您幹甚麼,您只是養了這麼個禍患而已。」眾人拉住他,好聲好氣地勸道。阿白爹按捺不住了,衝出人群對着他喊道:「管你是親爹還是後爹,水鬼的命我要定了,你送上門來,正好一命償一命!」「就是,小子殺人償命,哪輪得到老子來抵債。」「走,我們抓水鬼,抓水鬼!」眾人一呼百應。有人轉過頭來,對着七爹說:「對不住了。」說罷一手扭緊他胳膊,壓得他動彈不得。

 

3      放生橋下

二十年後,七仔再回到這裡時,七爹已經作古。遵照着爹的遺願,落葉歸根,魂歸故土。他再度返鄉,回到了多年未見的沱江鎮。

他遠遠看見了老郵局,那是小時候與外人來往通信的所在,如今已成了一處勝景,攢聚着許多遊人,摩肩接踵,對着那些泛黃的鄉誌、紙張、郵票莫名驚嘆。

他沿着東街,一路向西,生怕路上會有人認出他來,想了想,又覺着沒甚麼好怕的,都過了二十年不當水鬼的日子,再回到流言四溢的地界,反倒有些陌生。他不由得挺起了頭。他終於如小時候的盼頭一樣,堂堂正正地走,堂堂正正地回。他左右望着路上鄉鄰,可他們彷彿也認不出了,並不理睬他。父親那一輩的老人們都不大樂意走動了。這裡不像原先,那時還人人划着船,拎着水淋淋的菜就走到了家門口,挨家挨戶地親熱,說說一天的交集與見聞。一問才得知,老一輩都搬到了二里開外,剩下些戀着舊的老人,日日在河邊守着,睹物思人。

七仔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念起從前湘西的好來。回憶起那晚的場景――

「七仔。」爹的臉突然沉了下來,嗓子沙啞,聲音愈發小了。「嗯?」七仔又低身湊到他眼前。「我……我也是將死之人了。」「爹!」七仔急忙叫住他。七爹擺擺手:「我心裡有數。」七爹自顧自地點點頭:「可有件事,壓在我心裡頭好多年了。」七仔心中一沉,抬眼看向他。「你還記不記得,八歲那年,我說,我說你是我在洪水裡接生的?」七仔點了點頭。

「我……」七爹正欲脫口而出,又嚥了下去。

「從前,有些年頭啦。在沱江東街,有個小混混,靠着祖上傳來的術數,招搖撞騙,花天酒地。他也沒甚麼志向,本想着,混一日是一日,就這麼老死下去,仍舊喝酒,賭錢,賭得一天比一天兇。但有一日啊,有一日逼債的逼到了他家裡,拿着把殺豬的刀啊。他嚇得魂飛魄散,連忙不爭氣地跑了,跑過河邊的時候,他心想着,反正自己是個廢物,不如早早投河,一了百了。那天夜裡很靜,月光稀薄,他左右躊躇時,在河邊瞥見了一個女人。黑夜裡,月色很暗,看不很清,他只覺着那是個女人,有女人的生氣和活絡。寂靜之中,她忽然笑了起來,那晚的笑聲和銀鈴似的,分外好聽。好多年,好多年他都再沒聽見過那麼好聽的笑聲。借着月色,他就像餓狼一般地撲了上去。近乎本能地將她壓倒身下。」

七仔早已淚流滿面。七爹抹了把淚,聲音哽咽了,接着說:「那時我還在想,這女人怎麼不會哭,只會笑,越疼笑得越大聲……後來,後來我就不想死了。十月後,山洪爆發,漫天遍野都是人啊。我偏偏在竹筏上看到了她,挺着大肚子,肚裡懷的,就是你。那時我就想,這是天意,逃不掉了。」他頓了頓,嚥了口唾沫,幾近艱難地往下講:「自那以後,我就覺着,這是老天爺給我的債!於是,我不再賭了,捯飭家業,重振旗鼓,一心勸人向善。」七爹的淚花了臉:「可任憑我怎麼洗,也洗不乾淨!」他平靜了些許,接着說道。「你娘她,她只會笑,可我知道,她的日子,是一天難熬過一天啊。說到底,咱還要感謝你娘哩,她救了你的命。」七爹彎了腰,哭着咳嗽。七仔扶他起身,七爹擺擺手:「不打緊,不打緊,說出來,我就能踏踏實實地走了。」

「你可以放放心心走了,那我呢?」他苦笑着,終究沒有問出口,只得輕撫着爹的背,一呼一吸,一起一落,如同二十年前一樣。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如此罷了,不然又能如何呢?

他終於走到了放生橋,它早已修繕完全,比從前光鮮許多。過了橋,西街那一塊也熱鬧起來。視線漫過了橋拱,他赫然發現橋腳下坐着一個熟悉的背影。她一身桃紅夾襖,腳邊一個破舊的鐵碗,硬幣砸的叮噹響,胳膊上仍然掛金黃鑲邊條幅――在世傻活佛。

他深吸了一口氣,攥着冰涼的手走近她,噗通一聲跪下,隨即哭喊出來――娘。她笑了,嘴巴咧到了耳根,八字眉掖在皺紋裡撇下來,眼裡滾出了淚。「哈哈哈哈哈――」笑聲響亮,劃破天際,久久不散。


林子堯 女,生於1996年。復旦大學創意寫作碩士。曾獲林語堂文學獎(三等獎),上海市大學生原創文學大賽獎(三等獎)等。目前就職於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