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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林:南山小站沒有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0月號總第442期

子欄目:創意寫作專輯

作者名:張林

1

太陽在正頭頂,影子最短的時候,西火車站裡並沒有火車經過。你和小譚坐着,盯着站口的窄門,鏽蝕了的鐵柵緊閉着,沒有要打開的迹象。

你喚他:「小譚,小譚。」

小譚別過頭來,他的眼睛特好看,是超越性別的好看,大大的,乾淨的,像一汪潭水,臉被太陽曬得有些紅,雖然沒有太陽的時候,他也常常臉紅。你說:「別看了,他今天不會來,哪天也不會來。這個時候根本沒有火車經過。」

可這個夏季的每天正午,你依舊會陪小譚來這裡等人,等一個成年男人。那人乘坐一輛列車表上不存在的火車,誰也不知道他哪天來,只知道那輛車來自X城,那個人沒有影子。

你們更小些的時候,小譚姥爺講鬼故事,皺紋攢在一起,一驚一乍:「鬼可都是沒有影子的。」小譚舅舅那時還在家,還願意張口說話,他說:「人有時也會沒影子。」被小譚姥爺剜了一眼罵他瞎說八道。

你曾偷偷問過小譚舅舅甚麼樣的人才沒有影子。他是個怪人,鼻子下留着細密的鬍茬,說話帶着誇張的氣音,像是哄騙小紅帽的大灰狼,他說:「人和人親嘴兒,要是沒有嘴,就不能親嘴兒嗎?不是的,親嘴兒總還是發生了的,只是平常人用眼睛看不到……」你聽不懂,只聽見親嘴兒,就覺得臉發燙。茂密的槐樹葉子在窗外搖啊搖,影子映在牆上像是能覆滅船隻的浪,你害怕地後退,又聽見小譚舅舅站在陰影裡神秘兮兮地對你說:「你記好了,沒有影子的人,你最多最多只能看見兩個……」

小譚把空可樂瓶子投擲進垃圾桶的片刻,你剛好數完第十二聲鐘聲。你說:「小譚,小譚。再不走就要遲到了。」你心裡惦記着大鼻頭老師的物理課,是個暑期補課班,提前補初二物理。補課費四百塊,是你媽的半個月工資,小譚姥爺的三分之二退休金。但你們只交二百,小譚和你分別是班級裡的第一名和第二名,在貧乏的小城中,這偶爾能換來一些特別優待。

「遲到又怎麼樣?」小譚挑了一下眉毛,或許是皺眉。他沒笑,這就不是一句玩笑,小譚要是開玩笑,你就會知道的。你有點意外,在你心裡小譚從不遲到,小譚從不背叛規矩,小譚從不讓人失望。但他說遲到又怎樣,下一秒你就突然覺得遲到並非無法忍受。

小譚站起身來,陰影罩在你的臉上,你發覺他又長高了一些,深藍色校服短袖的後背一大半被汗打濕。

你跟在他後面。他走路有輕微的搖晃,小時候左腿得過骨髓炎,痊癒後,也習慣把重心放在右腳,看起來像是每一步都很用力。他說:「想去看我舅打旗語」。你說那就去。

他舅幾年前離家,住在城南郊一座幾乎廢棄的小站裡。他職校畢業那年繼承姥爺衣缽,成了鐵路職工,在城西火車站工作。有人說他和領導的媳婦有一腿,有人說他和領導兒子搶一個姑娘,還有說他飯局上不肯喝酒駁了老大的面子,小城裡的流言像霧,囫圇看了滿眼,其實甚麼都看不清,但結果卻是清晰的,他被發配到了南山小站,再沒調回去的希望。

南山小站沒有山。可你聽媽說,她小時候那裡確實有個山包,後來採石場取礦,炸了幾次,把山炸沒了。南山就只有名字留了下來,突兀的,孤獨的,像個謎題,可實在也沒甚麼人在意,小城裡的人都只認城西火車站,知道南山小站的沒幾個。

小譚他舅從那後就住在城南鐵路邊那座漆成橘粉色的小平房裡,它油漆剝落,像一隻沒有家的髒貓。房子只有一層,兩個隔間,站前只三股車道交錯,客運車從不在此處停,貨運車才偶爾用得上這裡。小站只有他一個人。他從不回家,也不成家,小譚姥爺像是根本不記得有這個兒子。但小譚記得,你偶爾會陪小譚走很遠的路去看他,他話越來越少,直到再不開口,但小譚說,他的話都在動作裡。他從早到晚都打着旗語,對着空蕩蕩的鐵軌和背後一整片沙沙作響的白楊林。

在有三個紅綠燈的繁複路口,你自然地左轉。小譚叫住你:「喂,你往哪走?」他聲音很軟,像雲朵。你被太陽照得瞇瞇眼,說:「不是要去看你舅打旗語嘛?」

他很鄭重地說:「我是說想去,而不是要去。」

「有甚麼區別嗎?」你眼看着綠燈變黃最後紅得刺眼。

「想是表達意願,要是將去實踐。」他一本正經,像在回答政治卷子最後那道大題。

你自然想起金鈴子前天晚上坐在小板櫈上,同樣一本正經地說:「我是要結婚,不是想結婚。」她那時頭髮濕漉漉的,傾着身子用一把絳紅色的塑膠梳子梳頭,水滴到水泥地上,頭髮梢兒也撓癢癢似的在地面上掃來掃去。

「小譚,毛巾遞我。」她那時說。

小譚就乖順地走進她家屋裡,拿出一條厚厚大大的褐色毛巾,擱在了臉盆旁邊的欄杆上。他繞到她背後去,臉是紅的。你看了看金鈴子,她沒穿胸罩,沾濕的玫紅色睡裙隱約透着兩隻乳暈,在胸前隆起處晃啊晃。

樓下有人吹了一聲口哨,金鈴子起身把帶着橘子香精味兒的泡沫水嗖地潑了下去,換來幾聲笑罵。那個傍晚很嘈雜,筒子樓平台上有抽油煙機的雜訊,喊孩子回家吃飯的尖嗓兒,皮鞋磕在水泥地上的篤篤,小譚的問題說了兩遍,金鈴子都沒聽見。你聽到了。他問:「不想結婚為甚麼要結。想和要不是一回事嗎?」

後來平台上就剩你一個人。晚霞讓水漬閃出光來,玫瑰色的,晃盪晃盪。

那顏色好看,那橘子味香甜,可這回憶此刻讓你生起氣來。綠燈再亮起時你快速衝過馬路,把小譚甩在後面。

到教室時,空位置還有很多。長條木桌七扭八扭地擺在狹小的客廳裡,頭頂吊扇轉得疲軟,你擇了第二排空桌子外側的位置。坐外側的潛台詞是「別和我拼桌」,但小譚進來,點了點桌子邊緣,說:「讓我進去」,你身體就先於理智站了起來,你對小譚總是毫無辦法。

 

2

又是畫電路圖,小譚幾筆畫好,快速、準確。然後他發呆。他很少在課堂上發呆,你想這個夏天應該是又過完大半了。小譚低頭在草紙上寫寫勾勾,最後遞給你一張紙條:「總覺得這個電路畫過,你說那個電影講的事情會不會是真的?」

他又在試探了。你由此確信夏天快到尾聲。你們每天說很多話,可還有很多事你不曾對他說,比如你知道他為甚麼這樣問,比如從小滿後,你的心室裡就住進了一隻蟬。你的演算紙上全是錯誤的電路,纏成了沒出口的黑色迷宮。你捏着字條的手指汗濕,小聲對小譚說:「以後我們別去金鈴子家看電影了。」

上週某個傍晚,你和小譚在金鈴子家玩,她給你們放電影看。她有一個小CD機,一張玉米餅那麼大,插在電視上就能播碟片。她不在的時候,你和小譚就借來放英語教學光碟。金鈴子看不上你倆的書呆子做派:「整天學學學,學傻了都。」她白天在她大舅的廠子裡看廠,是個燒磚窯,沒甚麼女人能幹的活兒,她就去晃悠晃悠,常常剛過晌午就回來了。她總是穿得很艷麗,裙子很短,嘴巴很紅。你那天問她:「這麼早回來,你舅不罵你嘛?」她翻個白眼:「罵老子幹甚麼呦,老子是回來學習,誰要在他那窯子幹一輩子的。」她說這話的時候,就把粉紫色亮面小皮包一甩,人往沙發上一倒,特地把「窯子」兩字咬得很重,再笑出一排整齊的白閃閃的牙齒來。她從裙子後面緊貼着屁股的小兜裡掏出二十塊錢,扔給小譚,說:「真他媽熱,去,買點兒雪糕汽水兒回來,再給我帶包衛生巾,要透氣的!」

你看小譚的臉色紅得人發燥,就從他手裡搶過錢,說:「我去吧,別讓男孩買那個。」身後金鈴子的笑聲囂張而清脆,你的耳朵騰地燒了起來。

那天你們坐在金鈴子家客廳裡,吹着電扇,就着奶油冰棍兒、橘子汽水兒和五香瓜子兒看完了一部冗長的電影。你那時候注意到金鈴子的一些變化。以前她拿回來的碟片,要麼是槍戰片,要麼是武俠,也有時候封面上的圖讓人臉紅,但那種時候她一般會把你倆趕走。自從她上了夜校,拿回來的碟片就難懂了,不再是喊喊殺殺的快意恩仇,畫面常常安靜,暗色調,有時候看完了也捋不清情節,讓人昏昏欲睡。這次她看的電影叫《土撥鼠之日》。

她說:「是吳老師借給我的。」她說這話的時候,眉眼彎彎,把每個字發得很圓,好像在說甚麼鄭重的事兒。

那次電影前所未有的漫長,英文,沒有中文字幕。小譚皺眉調慢了速度,從家裡抱來一本很厚的英漢大詞典。你倆交替着去查不認識的單詞,傳遞詞典時,手指碰手指,你心裡的蟬就吵起來,煩得很,還要應付金鈴子的聒噪,她讓你倆給她翻譯,又嫌太慢。好在金鈴子在電影播了不到一半就出門走人了,她說了過多的話,大多是關於吳老師。她說這是吳老師最喜歡的電影。吳老師,她說吳老師,吳老師是從X城來的,X城,她重複了一遍,很遠的,火車要轉兩次才到呢。然後她大概安靜了五分鐘,就開始打起短信來,手機的鈴聲清脆,叮鈴鈴不停地響。她還接過一次電話,那頭是她處了四年的男朋友的聲音,你記得那聲音,因為很難聽,像被燉了一半的鴨子。她對着電話沒好氣的吼:「看甚麼看,老娘學習呢,滾你娘的蛋!」這之間她去衛生間兩次,還和你嚷你買的衛生巾太厚,她快來完了。吳老師,她說吳老師,吳老師是研究生,有學問,有見識。之後她去了房間拎出了一兜子瓶瓶罐罐,對着身側小客廳的門鏡抹着眼眉,又用一隻黑筆描眼睛,然後是塗紅嘴唇。吳老師,她說吳老師,吳老師說她很有天分,問她怎麼不去學表演。你看着她用一個夾子狠命地夾着眼睫毛,有些害怕,隨後又想起小譚有「倒睫」的毛病,不知道用那個夾子夾一下會不會好,於是你又看小譚,他很安靜,目不斜視地盯着熒幕,你就也盯回熒幕。

金鈴子出門的時候,小譚瞥了她一眼。你注意到她身上有刺鼻的香氣。橘子味的香水,第一次,你討厭起橘子。

電影結束後,你和小譚沉默地收拾,把碟片和剩餘的衛生巾送回金鈴子臥室,拉開抽屜的時候,你看到一個花花綠綠的盒子。你曾在爸媽的牀頭櫃裡看過類似的盒子,他們諱莫如深,後來藏到了別的地方去。那盒子似乎是剛拆開的,看得出來拆得急,裡面的東西撒了出來,圓圓的扁扁的一小片,包裝是艷俗的紅,有塑膠質地的、虛假燦爛的色澤。

小譚把那瓶沒喝的「大白梨」啪地打開,一聲不吭地灌下去大半瓶,重重地把剩下的半瓶扔進牀邊的垃圾桶。他沒看你。他像是看不到你。他轉身離開。他腳步重重的。他臉紅了。他好像生氣了。他怎麼了?

你身體很沉,很久都呆坐在金鈴子那凌亂的房間裡。也許你只是在消化那部電影,它講了甚麼呢?一個人被困在同一天,同一個小鎮,他想了各種辦法,甚至反覆自殺,也無法離開那天,直到他改掉了缺點,學會了多種技能,最後收穫了女主人公的愛情,日子才繼續向前。你生起氣來,這太樂觀了。完美可不意味着一定被愛,一個人總是有可能無論如何都得不到另一個人的愛,甚至通常如此。更何況,如果每一天「自己」都不同,那就並非是困在同一天。一個人真正被困在同一天要絕望得多,他將知曉一切,但甚麼都不能改變,因為他總是在事情發生之後才知道這事情發生過無數次,在發生前,他會和第一次一樣懵懂無知,這樣他每次都會走同一條路,見同樣的人,甚至做同樣的選擇,說同樣的話,也許會有些細微的變化,一些在這天內不會引起蝴蝶效應的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比如在兩袋同樣的橘子味奶中,挑選左邊的還是右邊的,比如在同義介詞「於」和「在」之間選一個字,是那些無關宏旨的差別。

所以你早就明白,你永遠也畫不出正確的電路圖,在小譚教會你之前。但你還是裝傻:「要是像那部電影一樣,我為甚麼還不會畫?」

你把塗得一團糟的草紙推給他看,他皺了皺眉頭,幫你修改。小譚說:「你怎麼總把並聯畫成串聯?」小譚還說:「串聯意味着電只能從一條路走,你要記住,但凡有不同時亮的燈,一定都是並聯。」他畫圖不用格尺,但橫平豎直。他邊畫邊告訴你S1在幹路上,而S2在支路上。你搖搖頭,你討厭並聯。你心裡完美的模型就是電流從正極繞一圈流向負極,流過一個燈泡的電流一定會流過下一個燈泡,永不落空。

小譚以為你沒有聽懂,他耐心說:「舉個例子,火車就像電流,我舅打旗語的時候就是開關,他要車在幹路上停止,車就不會開到支路,如果示意二道的車停,就不關幹道的事情,一道也可以繼續前行。」你說不懂,他說那我帶你去找我舅。你興奮起來,在畫滿錯誤電路的草紙上問他如何從課堂上出逃,你想起班裡同學總結的蹺課的兵法,但你甚麼都沒用上,小譚只是突然站起來,說:「老師,我有點發燒,她送我回家。」大鼻頭毫不懷疑,只關切地問他的身體,小譚是最好的學生,沒有人會懷疑小譚。當你倆走出教室時,背後傳來起哄的聲音,你心裡想,如果謠言喊大點聲就能成真,這時候小譚該牽你的手。你倆都沒有回頭,就這樣一路走到街上。你們走過小城唯一的一條步行街,那個夏天,街上所有的音像店都在放《黃昏》,磁帶磨損,聲音像剝皮的油漆一樣陳舊,飄盪在燥熱的空氣中。你東張西望。在夏天剛剛開始的時候,你曾在這裡見過一個沒影子的人。那是一個女人,你能跟隨她的手看到一些不存在的事物,其中有個東西讓你興奮又緊張。你想起小譚舅舅那些神秘兮兮的話,簡直嗓子發緊,你極度渴望再看到她,她身上帶着重要答案。可是眼前的人都有影子,影子交錯,重疊,人卻孤單。你稍稍走慢一點,向左傾斜,把影子疊進小譚的影子,你甚至悄悄伸出手來,於是地面上一個黑影擁抱另一個。小譚突然回頭,你猛地縮回手。你聽見小譚問:「不是都說傷春悲秋,為甚麼會在夏天悲傷?」那時耳邊剛飄過那一句歌:「過完整個夏天,優傷並沒有好一些」。風吹過,你的短髮盪啊盪,頭頂的楊樹發出嘩嘩的聲音,你發覺夏天的樹也是悲傷的,那悲傷和枝葉一樣茂盛。你想夏天的悲傷本就理所應當。

「因為夏天是一年的終結。」你說。

「為甚麼?」

「不然,學年為甚麼在夏天結束,告別都發生在夏天?」

「那只是小時候。」小譚說。

你又開始生氣,心裡的蟬叫起來。你沒有說話,但你不服氣,小時候難道不重要嗎?小時候的悲傷會在長大後全無痕迹嗎?

後來你們過了幾個馬路,穿了幾條大街,在看不到邊的公路上走了很久又很久,直到兩邊從樓群變成了磚瓦平房,然後是一個藏獒飼養基地,一個養雞場,一條兩邊長着垂柳的河,很多田地,最後走上長長的鐵軌。鐵軌與地基間鋪着白花花的石子,小譚看着你笑,說:「這裡有一個物理知識。」你被他的笑晃得眩暈,但你知道答案,乾啞地說:「鋪石子可以分散壓力。」他點點頭,卻停了下來,蹲下身,認真地看着那些石頭:「總覺得還有一個原理,不知道能不能用在這裡。」你看他歪着頭朝石頭與石頭之間的縫隙看,便問他:「是說三角形的穩定性嗎?石頭錯落的縫隙接近三角。」他眼睛亮晶晶地,很欣喜:「你怎麼知道我要說這個?」你為了隱藏揚起的嘴角,只好聳聳肩膀走快了幾步。關於他,你總是知道。小譚給同學講題時,曾說,要把一道題反反覆覆地研究透,就能從一道題貫通一整個類型。他還說,人生的所有道理,在中學的每道題中,都學完了,但人們總是忘記。你大概還沒吃透過一道題,除非那道題的題幹是小譚,那麼從此引申的題目,你可以答滿分。他喜歡香菜,不吃豆芽,每年冬天會生一次病要打三天吊瓶,他的夢想是當列車員,送人們去遠方。但你沒得意太久,你想到如果要是問你,他下班後皮鞋會不會落滿灰塵,他親吻人的時候嘴唇是否濕潤,他抱着嬰兒時胳膊的弧度如何,你就要交白卷。這讓人沮喪。時間面前,誰都會節節敗退。

他遞一袋橘子味的奶給你,是從他那灰藍色長褲的口袋裡掏出來的,「吶,答對的獎品。」你用左手接過來,心有些癢癢,他手一直插在口袋裡,奶已經溫熱,塑膠包裝袋被揉搓得很舊。你把它揣進兜裡,用手握着。橘子味,你犯起彆扭,但溫熱的觸感讓你心裡的鳴蟬困倦下來,它們迷迷糊糊,你也像是發燒了一樣。

 

3

你們在下午與黃昏的交界時到了南山小站。小譚他舅正對着鐵路揮動旗幟,他穿得整潔,頭髮用水梳得一絲不苟,制服洗得發白,三面旗也洗得發皺,綠色旗子上有白色補丁,搖得快時像一道白光。他站得筆挺,比那些沒人修剪的樹還挺,如果不是看得到空蕩蕩的鐵軌,真會覺得他就是戰場上的將軍,正在征服千軍萬馬。他讓人總恍惚覺得這是一個繁忙的,車來車往的,有十幾股軌道交錯的大型車站,只有這樣的大站才配得上他。你看他眼神多麼嚴肅,動作多麼有力,尤其是收旗的那個剎那,乾淨俐落,充滿力量,你和小譚都為之着迷。

他手臂伸展,展開紅色信號旗,你知道那是停車;他展開綠旗壓下數次,是減速。但更複雜的你看不懂,那像是一門不借助語音的言語。他攏起旗劃圓,你看向小譚,小譚告訴你這是「好了」,有時動作像做操,兩臂左右平伸,再右臂直伸,左臂下垂……小譚說那是股道信號,告知司機位置,從一股道到十股道。你問:「可是這裡只有三股,為甚麼要做到十股?」他搖搖頭說他也不知道。小譚還說,旗語分晝夜,白天用旗,晚上用有紅綠白燈光的特殊手電筒。你問他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他說在小屋裡看到過一本旗語詞典。你便攛掇他帶你去看。你們趁他舅舅不注意溜進小屋,屋子裡面和外面一樣舊,有種木頭朽爛的氣味,詞典就躺在木頭櫃子的上數第一個抽屜裡,紙頁泛黃。意外的是,裡面夾了兩張紙,紙很新。一張有大半頁空白,記錄着這個星期的貨車經過情況,只有三輛,最近一輛是明天中午。另一張紙寫得很滿,看上去似乎是列車時刻表,但又不像,就是城西火車站也遠沒有這麼多的車。何況數字前面的字母是G或者D,而你只見過K開頭的列車。對應正午十二點的時刻,標記着G和一串數字,備註裡寫着:來自X城。你恍惚:日影最短的時刻,來自X城的火車,沒影子的男人,一些看似無解的等待在這裡尋覓到答案。你卻下意識地想將它們藏起,並祈禱小譚甚麼都沒看見。可是太晚了。

小譚說:「我們明天中午過來吧。」他聲音有些顫抖。你第一次反對他,你說:「要補課的。」他沒有說話。

那天晚上出了事。

先是你和小譚結伴回家時遇見了金鈴子的男朋友。他站在二樓的平台上抽着煙,脖子上紋着個不藍不黑的「義」字,染了黃毛。他像看小朋友一樣看着你倆,玩味的。小譚快步從他身邊走過,被他伸出胳膊攔了下來。小譚不喜歡他,你知道。

你幾步走到前面去,把小譚擋在身後,瞪着紋身男。他嘻嘻笑着把煙屁股扔到腳下踩滅,說:「小娃娃,問你們個事兒。」

「啥事兒?」你很大聲地問,佯裝勇敢。

「你們鈴子姐最近和你們一起玩嗎?」

他遞過來兩塊口香糖,粉紅色包裝的正方塊,你知道它是西瓜味的,咬起來有酸甜的爆漿。你和小譚都沒接,他笑笑,兩塊一起剝了扔進了自己嘴裡。

「上週六下午她和你們看電影了麼?」他又問。

「是」,你說。這是實話。

「一直看到晚上去上夜校?」他皺了皺眉。

你嚥了口唾沫,看着那人的腳背,上面有一塊細長的疤。你聽見小譚語氣平淡地說:「沒有,電影不到一半她就走了。她不是去找你了嗎?」

你猛地回頭看向小譚,他眼神平靜。

那男人好像很滿意,口氣帶着引誘地問:「她都帶你們看些啥片子啊,有沒有和你們講她在夜校學了啥呀?」

你搶先回答:「就租來的那些,打打殺殺的。」

「哦?打打殺殺的,那種才好看的。」男人挑眉。「上週六看的也是那些?」

你不習慣撒謊,但隱約覺得說得越多越危險。小譚的聲音響起,涼涼的:「藝術片。你看不懂的那種。」

男人「呵」了一聲,凝視了小譚一會兒,「呸」地一下把口香糖吐到了地上。「藝術片,呵,藝他媽的術。」他複又嘿嘿地笑了起來,摸了摸你和小譚的頭,「你們可別跟你鈴子姐學啊,那句話怎麼說來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天天向上哈!」他撇着外八字腳走了,你扭頭想問小譚些甚麼,但甚麼都沒敢問。

你獨自回家,做作業,在政治卷子的第一道多選題上卡了殼。題目是「今年一月,《中長期鐵路網規劃》審議通過,規劃建設『四橫四縱』客運專線,設計速度指標二百千米/小時以上,這一決策將帶來哪些影響?」你勾選了A和C,促進經濟發展和有利於環保,是D選項讓你猶豫,它說,「將使部分人被時代淘汰」。你想起早上看的報紙,那是小譚姥爺訂的小城日報,小譚會帶着在路上看,他在很多愛好上像個老人。報紙提到現代化鐵路體系要朝電子化、信息化發展,取代人工作業。你反覆看那幾行字,擔憂起小譚舅舅來,這會兒你又把報紙翻出來,才發現那則新聞旁邊還有一個方塊大的會議紀要,說城南區將重新規劃,「十年內擬將南山貨運站改建成能容納高速列車通過的電子信息化車站」。你突然發起脾氣來,把報紙撕碎,將碎屑一點點塞進糖果盒子裡,你不要小譚看到這一則。你心裡的蟬嘶叫起來,像葬禮上的嗩吶,吵得你偏頭痛,憤怒在筆端頓成了一攤黑色筆油。

昏暗的樓梯間傳來炒雞蛋的香味,還有滋啦滋啦的聲音,漫長的,瑣碎的,平靜的,像一張不能逃脫的網,後來被罵聲和嘶吼捅破,你心裡那一團悶火顫了一下,好像也被放了出來,於是跳起來,趴在門口的鞋櫃上透過油漬漬的內窗朝走廊看去,黃毛男帶了幾個男人堵在金鈴子家門口。金鈴子媽終於捨得從隔壁的麻將桌上下來,對他們點頭哈腰。她給了金鈴子一巴掌,罵她喪門星,喪良心,喪氣鬼。昏黃的吊燈下,你看見金鈴子穿着橙黃色的包臀短裙,她在夜市地攤上買的它,她說吳老師說,她穿上它像是梵高筆下的向日葵。

金鈴子前年就和黃毛男定了親,彩禮錢早進了金鈴子媽的挎兜。他們自然是同謀,黃毛獲得了支持,腰板兒越發挺括起來。可能是她包臀裙耀眼的顏色刺激了他,他興奮得忘了形,一把搡着金鈴子到平台上示眾,他大概忘了她也許還會是他的妻子,羞辱她就是羞辱自己。他帶着幾個男人繞着她轉了兩圈,吐了幾口痰,罵她穿得騷,嘲諷她自從上了那個狗屁夜校,「洋」起來了,又逐個數落她的不是,說她對他愛搭不理,婚期推了三五回,前幾天他媽病了,她也不去看看。旋即又尖聲嘖嘖起來,說有人看到她和一個眼鏡男一起逛街,罵她發浪賤。

樓道裡傳來狠狠的摔門聲,黃毛男嚇了一跳,精瘦的駝背顫了下,像一隻受驚的猴。你也嚇了一跳,不多久,看見小譚從樓上走下來。他還穿着夏季校服,汗漬在背上像一幅地圖。他路過走廊內窗時,看了你一眼,安靜地走下樓朝平台去。

你竄起來穿鞋。你媽正端着一盤燉排骨豆角,用筷子把排骨挑出來放在保家仙的供桌上。那是她離婚那年請的,為了你,說你十幾歲時有個坎兒,躲不了逃不得,要供着三仙保祐安穩渡過,長大了就一切都好了。她唸叨着平平安安,然後淡淡看了你一眼:「吃飯,別管閒事。」你摔了門,被巨大的聲響再次嚇一跳。

平台上很多人,黃昏到夜晚之間,空氣不再透明,黑暗像是墨水一樣滲進周遭,讓臉孔模糊。你看不清人們的表情,只能看見小譚,他在不遠處站着,灰藍色的校服上衣滲進黑暗裡,像是要消失一樣。黃毛男點上一支煙,給這霧藍色的昏暗燒了個洞。「明天中午」,你聽見黃毛最後說「明天中午」,於是一群人陸續地重複同樣的話,像是對甚麼暗號。金鈴子她媽低眉順目地送他們離開,嘴裡不斷唸叨着「你放心」,如同一個殷勤的獄卒。

你看着小譚,小譚看着金鈴子,於是你也看金鈴子。你發現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金鈴子眼裡危險的光,或許他們覺得,一把鎖就能解決問題。她路過小譚身邊的時候,趁着男人和她媽交談,手從包臀裙的屁兜裡抽出來,握住了小譚的手,一點暗淡的銀光在兩隻手之間隱沒。在夏天最後一抹光線裡,屁股上一片燦爛金黃的女人被搡進灰暗的建築。然後天黑了。你就明白天不僅是在一瞬間亮的,也是在一瞬間黑的。

你回到家,把桌上的飯全部吃完,把每一根豆角都吞進腹中,依然覺得胃裡很空,又把小譚給的那袋奶咬開,它過期了,有變質的橘子香精味。你不明白事物為甚麼有保質期,你想甚麼都長久才好,你一口氣把它喝完,然後嘔吐。

夜裡小譚的姥爺敲門,借三輪車。小譚突然發起四十度高燒。你跟着跑下樓去,打着手電筒,看大人們從木頭架起的小倉房裡把三輪車拖出來。這間倉房是你爸離婚前打的,他後來再沒回來過,沒人知道他去哪了,就像沒人知道小譚的媽去了哪裡。三輪車上都是灰,你媽拿抹布囫圇了幾下,扶着小譚和他姥爺上了車,後座滿了,她爬上司機位,勸你回家。車開了,你跟在後面跑,回頭時候看到金鈴子的房間亮着燈。

「你看你,滿身是汗。」小譚躺在診所的行軍牀上,聲音虛弱,語氣柔軟。他額頭也有汗,吊瓶裡的液體正順着透明管道流進他的身體。頭頂螢光燈管兩端烏黑,發出嗡嗡的響聲,屋子裡充滿冷白光,你很害怕這種光線,它讓事物失真,像心胸肺腑都被掏空,變成一張張紙片,蒼白脆弱。但小譚總是立體的,你不敢看他,只好盯着他的針管看。你心裡的蟬尖細地嘶唱,你是有點恨他的,他總是這樣溫柔地和你說話,他說「你慢慢走不要跑」,他說「你別皺眉頭」,他說「其實你笑的時候很好看」。可是在靈魂的疆域裡,面對你試探前行的列車,他攏起旗子,兩臂左右平伸同時上下搖動數次,那旗語不是停止更不是通行,是在告知顯示錯誤。旗語從不模糊,也不落空。多麼忠實,多麼殘忍。

你媽看着你,眼神說不好是憂愁還是甚麼。她張了張嘴,只說出一句「你這孩子」。她轉頭和小譚姥爺說:「就讓她在這兒吧,我先送您回去。」

他們走後,小譚左手伸進褲兜,掏出一個銀閃閃的東西。是鑰匙。

「鈴子姐給我的。」小譚說。你認出那是金鈴子家陽台的鑰匙,她家在二樓,陽台連着平台,種些花草,從外面上鎖,要從平台進去。你和小譚有時候被喊去幫她澆水。

「她和你說甚麼了嗎?」你問。

「甚麼也沒說,她沒辦法說話,那時候。」小譚咳嗽了兩聲。你拿過那把鑰匙,上面還有餘溫,心裡那隻蟬被燙了一下,啞了。

「也許是讓我們幫她澆水。她要出嫁了。」你牽強地找着理由。

「她還沒有到法定婚齡。」他語氣很不好。

「可他們明天就來接她走。先辦禮生娃,再補證,很多人這麼幹。再說她也快到歲數了。」

小譚沒有說話。

「她人走了,她媽會給花澆水的。」你說。

「她媽就知道打麻將。」

「我們也可以去澆水。」

你們兩個囉囉嗦嗦地繞着某個核心打轉。鑰匙,鑰匙意味着甚麼?你想以後你都給她澆花,就這樣吧,就這樣。小譚回去好好睡覺,第二天好好去補課,金鈴子就這樣嫁人,離開筒子樓,一切就都好了。

但在護士換了一瓶藥水後,小譚終於又開口說話,他說:「她不願意。她不喜歡他。」

喜歡,喜歡有甚麼用?你的語氣一定帶着無法抑制的嘲弄:「她比我們大那麼多,總要耍朋友,她和黃毛比和那甚麼吳老師配多了不是嗎?他看英文電影,她連一個單詞都不認識,她就會說個OK,還連發音都不對。」

小譚看你像看一個陌生人。你知道自己搞砸了。你心裡的蟬鳴失了控,一種砰砰跳動的惡毒要從左心室裡衝出。你近乎報復地說:「小譚,小譚,我知道你在想甚麼。」變質的橘子奶味從胃裡湧上來,你坐在地上乾嘔,直到嘔出淚水,小譚的輪廓隨之變得模糊。你甚麼都吐不出來,你恨極了,你想把小譚手上的針頭拔出來插進自己的靜脈,讓它為你的焦灼降溫,可你動不了。

小譚扭過頭去。他難過了。他難過的時候不看人,不說話。你心裡的火燄一下子弱了下去,只剩嘶嘶啦啦的灰燼,把一些渾話都噎住了,再出聲時音色乾啞:「小譚,小譚,你說吧,你想怎麼幹,我都幫你。」

小譚盯着他頭頂那盞兩端烏黑的燈管,聲音很輕地說:「我想救她。」

「怎麼救,她媽不會把彩禮吐出來的。」

「那就跑。」

「跑哪裡去呢?這城市從東跑到西也用不了半天,總會被抓到的。」

「離開這兒。」

「去哪兒呢?」

你們誰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窗外幾聲夜蟬拉長聲音像是嘲笑。小譚握緊了那把鑰匙。

 

4

影子越來越短,窄牆的兩邊是煤堆。風呼呼地颳過,他和她的影子在你眼前飛速移動。你的廉價藍塑膠涼鞋踩上了一片玻璃碴子,左腳心刺痛。你聽見身後那群人裡有聲音喊:「打車去火車站,車站!她跑不了!」

你不敢停下來,怕會徹底被他倆甩下。風吹過你的腳你感到疼痛裡的潮濕,可你只是喊住小譚說:「南,南!」氣喘讓你說不出完整的話,可小譚懂了,於是三人跳下窄牆朝南跑。兩邊從樓群變成了磚瓦平房,然後是一個藏獒飼養基地,一個養雞場,一條兩邊長着垂柳的河,很多田地,最後你們跑上長長的鐵軌。鐵軌上的石頭滾燙又硌腳,小譚拉着金鈴子,跑起來像是顛簸地飛行。你落在後面,每一腳都踩在痛覺神經上。在隱約看見那座橘粉色小房屋的時候,你蹲了下來,將鞋脫下,把腳心的玻璃拔出,血穿過石子的縫隙,落在滿是熱沙的地面上。你想起上一次來時,小譚也是這樣蹲着,研究石頭的縫隙是不是近乎三角形,執著於鐵軌鋪石子能不能用三角形的穩定性原理來解釋。他有種癡病,非要給人們習以為常的事物找到原理才安心,比如車燈為甚麼安得低,他跑去問物理老師,老師敷衍地說,安高了晃眼睛嘍,可他一定要個答案。你好像被他傳染了,不可抑制地去想三角形為甚麼具有穩定性,你又想起剛剛奔跑的時候,他扯着她跑在前面,你追在後面,如果把影子連上線,恰似一個銳角三角形。那個電影的結局裡,男女主角相愛,就一起奔向未來,在時間流逝裡上演庸俗故事。但如果人和人彼此追逐,成為三角,就無限迴圈,再沒有出路。他們越來越短的影子停了下來,你看到一輛三節的貨車從遠方開來,在小站前緩慢停下。風吹來小譚的話,灼過你的耳朵,他對金鈴子說:「你就在這裡躲着等幾天,沒人會找來這裡。」

金鈴子點頭,要朝那橘粉色小屋走去。你想起昨天夾在書裡的第一頁紙,貨車也是車,只要是在那長長軌道上跑的東西,都能帶人去遠方。你還想,如果去掉一個點,三角形就變成線段,線段可以朝一端無限延長。

你害怕未來。你想要未來。

你跛過去,喘着粗氣大聲問:「這車是去哪兒?」

你渴望有人說出那個地名。小譚舅舅依然不說話,車裡蹦出一個裸着上身披着濕毛巾的男人,他拿過小譚舅舅手裡的本子簽了個字。「X城,我們運東西去X城。」

「X城嗎?」你像是在和男人確認,卻說得格外大聲。金鈴子果然回過頭,「X城?」她的汗臉紅撲撲的,沒化妝也像搽了胭脂,是盪漾着俗世慾望的好看。你太寡淡,長不成那樣子。

小譚回頭瞪了你一眼,又推金鈴子:「這是貨車,不能載人,你先住我舅這裡。」

你像唸咒語一樣,看着她,嘴裡控制不住地叨咕:「X城」。

你們都聞到空氣中的臭味。金鈴子問:「車上是甚麼?」

「豬崽子嘍,運到X城去賣。」

你控制不住自己的嘴:「X城。」你覺得自己像個唸咒的巫婆。金鈴子果然動心:「能帶人不?我能幫忙幹活兒。」

光膀子的男人看了看你們,眼睛又格外在金鈴子身上徘徊了幾回。

小譚說:「不行。」

男人沒理小譚,一笑露出黃牙:「原則上不行。」金鈴子從後屁股兜裡掏出一盒中華,給人點上,說:「那就是行,謝謝大哥。」

小譚說:「不行。」

金鈴子轉身就上了車。男人隨後跳上車廂,帶來一陣晃動。小譚想去拉她,腳剛邁,手剛伸,小譚舅舅已經掄起帶補丁的綠旗劃了幾圈,那是發車信號,你認得。車開走了,很快眼前只剩下黑煙。黑煙也散得比汗還快。小譚沒有去追,手也沒有收回來,他像是凝固了。你忐忑地等他質問,十一點鐘去金鈴子家借東西的你媽,去南站的建議,恰好的列車,昨天一起看過的時刻表。巧合都是蓄謀。可他甚麼也沒問,他一動不動如一座石雕,好像站了幾百年了。你聽見有隱微的鐘聲從城市方向傳來,十二聲,這是一天中鐘聲最多的兩個時刻之一。數到第十二下的時候,小譚舅舅突然站起來,筆挺筆挺,神情肅穆,拿起了他的信號旗,你認出旗語的軌道信號是第九軌道,他把綠色旗幟下壓數次,指揮車減速。但你能看到的,只有搖曳的白楊林,空蕩的鐵軌,和背後汗濕一片的小譚。

風越來越大,像是甚麼呼嘯而來,又漸漸停下。你猛地站起來,你看到了她,認出了她,那個沒有影子的女人。你興奮得忘了形,扳過小譚的身子,朝他喊:「你快看!」但對上他迷茫的臉色,你終於想起了小譚舅舅的話,心像被冰水淌過,你近乎哀求地搖晃他:「小譚小譚,你有沒有看到一個人,一個女人?」

他瞇起眼睛,緩慢地搖搖頭:「哪裡有人?誰?鈴子姐回來了嗎?」

你苦笑一下,你現在知道小譚舅舅從不胡說。如果小譚能夠看到第二個人,一定不會是她。

你從那個女人的姿勢看出,她挽着一個人,很親昵,那是挽着愛人的樣子。你看不到那個人,你慌張起來。那慌張像極了在期末考試結束後,答案小道流傳,你發現自己最後一道大題比答案多寫一個負號。小譚舅舅說,南山小站沒有山,就沒有阻礙,能看到未來。他還說,在這兒你能看到未來從這裡走出的人,他們沒影子。你耳邊一直迴響他那故弄玄虛的氣聲,他在最後一次說話的時候告訴你,你最多最多只能看到兩個沒影子的人,一個是未來的你自己;另一個是你當時最愛的人,如果他恰好在這裡下車,你就能看到他。那麼只有兩種可能:你此刻不最愛小譚,這不可能;那麼就是,她挽着的不是小譚。她穿着紅色繡着桃花的改良款旗袍,裙襬像風一樣狡猾。她胸部鼓起來,像金鈴子的那樣,你看看自己乾癟的前胸,怎麼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怎樣成為她。你心裡的蟬又吵起來,它們看不得她挽着別人,還開開心心。

很快你對她的恨就濃得像長滿綠藻的荷塘。先是你看到小譚猛然站起,汗濕的藍色上衣緊貼肩胛骨。你順着他的眼神看到虛空裡的另外一個人,那是另一個沒有影子的人,一個男人,三十歲左右,和小譚有着近似的臉。而那個女人,忙着和你看不見的身邊人說話,竟平靜地從那男人身邊走過,沒有認出他!那男人看了她一眼,眼光像是夜間一閃而過的探照燈光,那短暫的停留你說不清是在捕捉目標還是一次茫然的掃射。也許他們互不相認,也許他認出了她。這兩種想法哪種都不能讓你好受些,你想擤鼻涕,想嘔吐。憑甚麼她可以看不見他?但轉瞬間你竟有種報復的快感,連同痛感一起被你掐進手心。

你扭頭看小譚,他看起來平靜,但你想他心裡一定有甚麼湧動。人們總是回憶過去,只有小譚總在問,五年以後,十年以後,十五年以後,二十年以後。他一定很渴望見他。也許他和你一樣,想提前知道某個答案。那男人比眼前的小譚更瘦,深藍色短袖,後背汗濕的圖案倒像是從小譚身上複製下來。但他背更駝,肩膀上散落着的頭屑,一直洋灑到泛舊的黑色背包上。他看上去很疲憊,你的心被擰出酸水。他身後光禿禿的,人沒了影子,就像是狗沒了尾巴。可朦朧中又有更多的東西跟在他身後,像是龐大魚群,排在後面的魚一尾尾死去。那些魚名字叫時間。你從裡面隱約看到一些光影,比如他壞掉的齲齒,黑暗的狹窄房間,打進靜脈的藥水,你看見很多你所不熟悉的片段,你還看到現實殘酷,星辰還原成石頭。而那些冗長的瑣碎裡,你沒有看到她的身影,也沒有金鈴子。

「她甚麼樣?」小譚終於開口。

你就明白他甚麼都知道。

「比我高,比我好看,化了妝。」你說。

「然後呢?」

「她在笑,很高興的樣子。」

「在笑甚麼?她身邊有人嗎?」

你說你不知道。你第一次對他撒謊。

「為甚麼你能看見他,而我看不見她。」他天真地問。

你心裡聒噪的蟬鳴靜了下來,大概是吵累了。你很慢地說:「要是你能看見我,我能看見你,我們就不用困在這個夏天了。」

「你都知道?」小譚問。

你點點頭,腳心的血止住了,可還是痛。

他繼續問:「怎麼不和我說?」

「上次看電影的時候,你說,還好只有一個人被困,如果還有別人一起承擔痛苦,會更難過。」小譚總是最善良,小譚總是最殘忍。

小譚沒說話。你和他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那部電影。在電影裡,男主人公獲得了女主人公的愛,於是他走出了那一天。人們相愛,就能一起奔向未來,可惜的是,人和人總是彼此追逐。

「你不必難過,我也是這三角形的一條邊。」你說。你終於明白三角形是一個迴圈,穩定性不在空間而在時間。你們只能留在這裡,除非你或小譚願意跟着她或他離開,成為一尾最終老去死掉的魚。可是未來不就意味無限可能?在每個夏末,為何你們都放棄去向未來?答案只有最後才揭曉。你想要一個答案,哪怕已經有十足糟糕的預感。你跟上她。

 

5

婚禮你參加過很多次,都是被大人們帶着。你對那些刻意製造的幸福和激動毫無感覺,無非是去蹭一頓飯,拿一些派給小孩的紅包。只有一次,你想像台上的人是你和小譚,只想了一瞬,就覺得心要跳出來,呼吸困難,不敢再往下想。可此刻站在台上的新娘確實是「你」,你看不到新郎。你想起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就看到她手上戴着鑽戒,讓你提心吊膽這麼久的懸念,終於給了個讓你絕望的答案。但她看起來竟很幸福,你不明白。

你是跟着她走來婚禮酒店的,她的愛人一定不是小城人,因為她一路都在給他介紹,像個導遊。帶新人來舊地,舊地就會被重新認識。重新認識這座小城的還有你,你從她口中聽到了這座城市未來的樣子。她在一片荒地前停下,拿手機掃碼買奶茶,你就知道這裡未來是繁華街區;她指着一片廢墟說這個立交橋是新修的,你就知道這荒郊野外也變成了城區的一部分;她告訴他這裡曾經是她讀書的初中,你就知道在未來,那裡不再是你們的學校。可是,她一次都沒有提起小譚。

你跟隨她走上那條唯一一條步行街,聽見她說:「這裡在我小時候就是步行街,快二十年了。」你聽見音像店裡傳來的《黃昏》的前奏,看到她的頭在輕快地晃動,你想她耳朵裡或許也灌着音樂,但一定不是《黃昏》。她還會想起小譚嗎?

後來你看見她抬腿跨過一個門檻,和很多你看不到的人招呼。那時你眼前只是一家窗簾店,你想不出這裡在以後變成豪華的酒店的模樣。你掀起幾幅窗簾,像穿梭了幾個時空,又看到她。她眼睛裡還閃着光,手上戴上了戒指。她說她很開心,嫁給了最愛的人。那句剝落油漆般陳舊的歌聲傳來,一個悲傷的男聲在唱:「過完整個夏天,優傷並沒有好一些」。你想你大概是第一個在婚禮上聽《黃昏》的人。你不明白她的人生裡為甚麼就像小譚從未出現過,是不是搞錯了?

夜晚到來,你不甘心地跟隨她回到她的家,不在你住了十幾年的筒子樓裡,而在城南。你坐在一座廢棄的公園中,看她在自己的臥室裡給丈夫展示那些舊日時光――學生時期的卷子紙、雜誌、日記本。你看見了她的初中畢業照,上面有你和小譚。應該是明年這個時候你們拍下的。

她打開抽屜,翻出一本很舊的雜誌,封面上印着的時間對於你而言是後年。她說要唸一首小時候發表的詩給丈夫聽,詩的名字叫《小譚》。你一下子緊張起來。

 

小譚,小譚,喊你名字的時候

我總會叫兩次

一次喚起你的注意,一次給你影子聽

我曾獻給它親吻,也曾與它相擁

慶倖它不複刻眼睛

不告密於你前瞻的心

……

 

小譚曾問過,為甚麼總要喊他名字兩次。你沒有回答。你想你終於還是忍不住把這些心事寫出來,你偷偷跟在他身後,抱他的影子,這些事你永遠不想讓他知道。

你聽見她笑說:「一個老朋友,很多年沒聯繫了。」大概是在回答她的丈夫小譚是誰。

她平淡的語氣讓你憤怒。她看不到也聽不到你,不會被你的失控傷到分毫。你卻被心裡的蟬嘶嚎到快死了,你逃離了她。你明白不管再有幾個一樣的夏天,你都不會和她走。

那是夏天的最後一日。小譚沒有回家,你跑遍整個小城尋他,直到天亮。後來,你在墓園找到了小譚,和那個沒有影子的男人,那人在為小譚姥爺掃墓。他的手掠過的地方,你能看見一些不屬於當下的靜物,比如墓碑前不知是誰放了三面小旗,綠色,紅色,黃色,都洗得發白,綠色那面縫着補丁。男人走到不遠處,獻了一束菊花。他的手撫摸墓碑的時候,你看清上面的字。那是金鈴子的墓碑。小譚坐在柏樹的陰影下看着,眼神暗淡如鐵軌上的黃昏。你坐在他身邊,和他一起輪流喝那袋橘子味道的優酪乳。男人燒完紙錢後,天上下起黑色的「雪」,它們從地面升到空中,再落回你和小譚身上。

在男人身後影影綽綽的魚群中,你似乎看到幾尾魚激起的漣漪,包裹着混沌的噪音,是一些無聊的家長里短,關於金鈴子的,有說她和夜校老師跑了,那老師自己還是個研究生,養不起她,一回去就把她甩了;有說那人是個騙子,家裡有老婆孩子;有說她跟了一個跟車販豬的大哥,後來被大哥賣到了山溝裡。在每一個聲音裡,她都是悲慘的,活該的。

小譚變得像他的舅舅一樣沉默。而你心裡的蟬鳴在垂死前迴光返照,叫嚷不休。

那一天的末尾,你和小譚走回了南山小站。城市北邊傳來幽微的報時鐘聲,沒影子的男人走向那輛你們看不到的列車,你隱約地看到列車的輪廓,白色,像一條光潔的蛇,而它的軌道上沒有一顆石子。你們看到小譚舅舅又揮動綠色的旗,男人和那輛車一起消失在遠處。像無數個同樣的夏天一樣,你們失去了離開的機會。三角形具有穩定性,你們都知道拆掉一條邊,迴圈就結束。但沒有未來的金鈴子永遠橫亙在了那裡,而你和小譚寧願當兩隻蟬,生命裡只有一個夏天。

在太陽落山的剎那,你抱住小譚,即將到來的暗夜給了你勇氣,不再只敢擁抱影子。他身體是溫熱的,帶着汗的潮濕,淹沒了你心室裡的那隻蟬。你喚他:「小譚。」整個夏天只有這一次,你只叫了他的名字一遍。


張林 北京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方向2018屆碩士畢業生,曾獲北京大學第八屆王默人小說創作獎二等獎、中國(金東).首屆艾青微詩歌獎、十月文藝出版社「我的平凡世界」徵文獎,作品散見於《香港文學》《文藝報》《中國青年報》《新京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