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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語咒:身體知道一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9月號總第441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王語咒

我喜歡在看稿之餘發呆,不為甚麼,只想清空一下腦袋,順便讓眼睛虛虛焦。這次目光停在了手臂上,算第一次嚴肅且認真地去觀察自己手臂。雖然沒有曬太陽,但它確實泛出一層古銅色來。

倒是先前,在工地上實習,太陽酷烈,人被曬得像是黑炭。當時搞地基,土往下挖了一兩層,四下空蕩蕩的,底下一點風都沒有,更無一處陰涼可躲。工友們都先扣一頂草帽,再套上安全帽,我總嫌草帽硌得頭皮難受,脫下時,腦袋上一圈印痕,還覺得這樣搞,整個頭都顯笨重,不肯戴着。第一日夜裡,洗完澡便覺得脖頸處火辣辣的,像被開水給灼傷了。到第二日身上受日光曬的部分全泛潮紅,脖子上的皮肉也蛻了一層。過了幾日,膚色才開始穩定――黑,像是髒東西都往臉上抹了。

我那會兒和小鄭一個班組,兩個月來,帶我們的施工員換了好幾個,唐經理總不滿意。不過他倒是對我很有好感,以為我勤快。但我只是頭一個月勤快,畢竟是朋友的朋友介紹過來的,多少要給他們倆一些體面。後來,確實身體吃不消,也覺得實習生一毛錢工資也沒有,白費心力,便常常和小鄭一塊貓起來偷閒。小鄭是老員工,年紀比我小,長得又瘦,紙片人似的,不肯在工地上下工夫,老想着將來去幹別的。別的是甚麼,他還沒想明白。他愛上夜班,熬一個通宵只不過是看着挖掘機,免得挖掘機師傅偷懶睡覺。據說那師傅在廈門有產業,不愁吃穿,開挖掘機是為了消殺時間。

六點,下班時間一到,工人們便是玉皇大帝徵召也使喚不動了,沒幹完的尾活就施工員幹,有時候下班了要趕點別的活,也是施工員頂上,因為小鄭愛上夜班,我那個班組一開始便常常只有我一個施工員,沒幹完的尾活就我一個人幹,活都不重,像是混凝土的澆水養護這種,只不過作業面積大,費時間,也常常把褲子膝蓋以下都弄得濕噠噠的。

因為實習生比小工好用,還不費工資,工地後來便招了不少,都一般年紀,能說上不少話。實習生多了,有趣倒是有趣,只是常常出現人多活少的情況,有時候五六個實習生就盯着一輛挖掘機幹活,弄得挖掘機師傅都不好意思。吃完晚飯,便一群人去外頭買飲料喝。太陽正要落下去,七八月份的廈門,滿天都是火燒雲,紅光萬里,籠罩着整個海島,雲常常壓得低低的,就浮在高樓上頭。一群男人影子被拉長了,身體都鬆開,晃手晃腳,走得散漫,只一路吹水,說要去哪兒旅遊,又說要去哪兒足浴,還計劃着去找學生妹,但沒見誰真有去實踐,喝完飲料都乖乖回去看圖紙、背規範去了。那時,我對將來的打算裡面沒有施工員這個選項,也沒有建築設計師,反正和土建毫無關係,所以看得心不在焉,一會兒看這個,一會兒翻那個。只是我眼睛尖,倒常常發現問題,標註的鋼筋數量和圖紙老對不上號,尤其是樁基。我坐那邊無聊,便常常拿筆劃別人的模樣,因為筆不受控制,畫得倒像個人,但和真人總對不上號。後來覺得不能拘泥於現實,應該自由發揮,常給人物加頂漁夫帽,套上一個紅領巾。於是總出現奇形怪狀的身體,不知道的以為我在畫《山海經》裡頭的妖魔鬼怪。

在工地幹活,沒甚麼假放,尤其對實習生來說,一個月下來就兩天,只能把希望都寄託在老天爺身上――落大雨。所幸,七八月份的廈門從不讓人失望,總有暴雨襲來,雖然總是轉瞬即逝。只要落大雨,工地便沒法開工,大傢伙能舒舒爽爽地躺着睡大覺。雨點敲在板房上,滋出來的聲音總能把其它所有聲音都給蓋住,空調一開,外界就好像和我們無關了,身體也跟着沉陷下去。我比較慶倖,住的地方被安排在了二樓最角落,舍友是小邱、小陳、浩哥。小陳是富家子弟,沒人管他。他話說得輕柔綿長,好像沒力氣,也極注意護膚,臉上常抹些防曬霜。因為專升本考上了嘉庚學院,所以也沒心思在工地上呆着,總不見來。浩哥在廈門島外有房,也剛結婚,新婚燕爾,正是黏糊的時候,老往家裡跑,剩下我和小邱。小邱愛玩王者榮耀,打打殺殺的,但戴了耳機,一點聲響都沒。所以我們那房間安靜極了,不像是隔壁,人住得多,臭襪子也多,乒鈴乓啷,常有殺豬聲傳來。這就好了我,我在那只看書。那時候正迷日本推理小說,看連城三紀彥、乙一、阿刀田高,也看不少純文學的,向田邦子、樋口一葉、岡本加乃子,一心想着將來也要當作家。

2015年前後,正是新媒體熱的時候,公眾號火,資本也瘋狂,出了不少寫作平台、聽書平台,我也在一個新生的寫作平台混迹,寫了不少小說,官方送了將近一萬死粉,也把我拉進了作者群,那是第一次在寫作上被人認可。平台所在地就在廈門,我和對方約好了夏天要碰面相見。但工地總沒假放,一直拖着。在幹活的間隙,常打開平台,看看新增的粉絲,看看評論,看看點讚數,這樣總有點盼頭。實在沒任何資料,就進作者群裡看看。大家一開始都在聊川端康成、卡夫卡和汪曾祺,後來在聊地方小吃、《奇葩說》和《太陽的後裔》。

倒也有停工幾日的,比如颱風襲來。在工地時,對廈門造成較大影響的颱風只有「尼伯特」,整個工地停擺三天,板房在颱風天並不結實,所以能走的都走了。到晚上,唐經理要求大家都待在會議室,外頭風雨大作,裡頭也鬧烘烘的,全在玩炸金花,只有我一人捧着本書看着,顯得格格不入。後來,只好假裝上廁所,把書本捧回了房間,也就在回去的路上,覺得自己並不屬於工地。夜裡,整片天地都發出轟隆轟隆的巨響,但至今都覺得那時內心寧靜到了極緻,所看到的文字也帶着一種雨夜的孤冷。

看着唐經理和陳工,也漸漸知道管工地需要甚麼樣的素質,得兇悍,做事說一不二的,但也要講人情,得隨時切換成笑臉,和工人談心。我知自己學不來這一套,便只想混,等弄到實習證明便趕緊回學校上學去。所以對待工人也沒那麼苛刻,知他們都五十多了,幹不過年輕的。無聊時便和工人老藍閒話,說他兩個兒子,說他媳婦,也說他年輕時怎麼怎麼樣。他見了我,也能笑起來,總瞇着眼,兩蔟魚尾紋就貼他在眼角。工地不給小工包伙食,他們整了電磁爐,自己做飯。老藍總放一把上海青糊弄日子,大抵工地上流汗多,他愛下好幾勺鹽,滿滿當當,炒了半天也沒見鹽炒化,看着就讓人鹹。我說你整點肉吃,把自己瘦死了也養不肥你那倆兒子。他只是笑,臉上浮了一層暗淡的老年斑。

到八月初,有一口檢查井要我們打穿,底下是十公分厚的泵板,再往下便是下水道。檢查井外壁先前塗了厚重的黑漆,之後是要用土掩埋上的,油漆味還沒揮發掉,聞着讓人鼻子發麻。陳工曾站在井上,拿了根六米長的排山管往下摜,泵板也不見半點反應,倒震得他兩手發麻。想來想去只得用電鑽給鑽開。小工們都知道,泵板鑽出孔後,下水道便會冒出毒氣來,所以都不願意接這活兒。陳工將這活交給了我,讓我去找個小工把事情幹了。別人沒指望,我只得去找老藍,他也同意了。到第二天,老藍便套了施工安全帶下到井裡,繩索掛鈎已經掛在了鋼筋梯上,可以確保老藍不至於掉下去。那天四下沒一片雲,陽光也呈飽和狀態,井內空間小,悶得像個蒸籠。我站在上頭看着老藍,怕他受了毒氣暈倒在井內。老藍在裡頭足足鑽了半個小時,才弄出一個洞來,之後,活好幹了不少,我每隔一段時間便叫他上來一趟。洞口越來越大,味道也越來越沖,站在井口都能感受到毒氣全往臉上噴。到後來,還能看到下水道裡泊着一層厚重漂浮物,泛着銀光,像是沼氣池裡的豬屎渣。老藍上來後,咽喉大了一圈,口裡不住吐痰,眼睛也腫了不少,裡頭全是血絲。到中午十一點,檢查井裡的泵板才完全打掉,老藍上來說話已經沙啞了:「不行了,我得回去休息。」說完便把施工安全帶給卸下來,擦着汗往項目部走。

唐經理沒見着老藍,臉上帶着慍色。我說:「回去休息去了,那井他能撐着打完就算不錯了。」中午到飯點了也沒見老藍做飯,過去一看,人躺在牀上,睡着了。到下午,才知道他請了半天假,人沒來上班。我心裡總覺得愧疚,發了條朋友圈,寫了很長一段話,最後面是這樣的:余華在《我們活在巨大的差距裡》說,我們一直生活在兩種極端裡,我們都是病人。我也開始思考出路在哪裡了,我自己的,別人的。

到晚上下班後,看到老藍已經醒過來,總算踏實些。他正在熬豬腳,放了黃豆、魚腥草。味道濃厚,散得到處都是。我看見他手背,皺巴巴的,全是褶子,想起他說,等他小兒子也生娃了,就離開工地帶孫子去。我上前和老藍說:「不錯啊,今天伙食可以!」

我們和小工不一樣,可以在工地食堂吃飯,廚房阿姨做菜也可以,我們幹完活胃口也旺盛,常吃得飽飽的。在工地呆着,看着累人,但體重倒是長了不少,所以下班了會跑動一下,消食。工地不遠處便是T4候機室,我常往那邊跑,似乎和自己較勁,跑步總要計時,今天要比昨天跑得快點,不然心裡沒成就感,好像一天都荒廢掉了。候機室附近空曠開闊得很,整條路上,常常只有我一個人,跑步任務完成了也愛在那邊走上兩圈,看落日餘暉,那時天空變得厲害,似乎每過一秒就換種顏色。後來,倒漸漸迷上這種感覺,到現在也常常對着落日發呆,只是深圳的落日沒那邊的好。深圳的天空大半都被高樓給掩蓋了,不像那邊,四下無人,萬物都靜默着,只我一個人,面對廣袤的空間,能體會到一種紥紥實實的渺茫感。

除了看書,我也沒太多其它念頭,偶爾能聽見笛聲,那是浩哥吹的,他愛躲在僻靜處練習,我能聽出來吹的是甚麼的只有《新鴛鴦蝴蝶夢》和《千年等一回》。但他低調得很,人一旦多了,他便不吹了。我和浩哥一樣,也不愛和人說自己在寫作,只和小鄭說過,他人嘴巴閒不住,總愛說未來的計劃,自己說不夠,也愛問我。他讓我幫他寫個小說,他拿去勾搭小蘿莉,說是自己寫的。所以我倒真花了幾日,寫了一個萬字出頭的小說,自我感覺良好,但發到了平台上,數據慘澹。後來,問小鄭有無勾搭上,他總說在聊。永遠都是在聊,沒見有下一步。

到八月份,書也漸漸少看了,老加班,因為老有人來檢查。到晚上,我們施工員得用黑色防塵網把裸露的泥土蓋上,用彩條布把鋼筋給蓋住,還得整警戒線,常常忙到晚上十點。那時,洗個澡,洗個衣服,躺下就是第二天了。到檢查的人走了,再把各種布,各種線拿掉。常常剛整完,又有通知,甚麼局的甚麼人也要來檢查。這樣日復一日的,好像每一天都在消耗,感受到的只剩下麻木和煎熬。後來,下了決心,以後還是寫小說的好,實在不行,就進報社,當個記者,海明威不也當過記者嗎?

打定主意後,便更沒鬥志了,全站儀也不想學,老叫浩哥來測量。這樣,倒是和小鄭一條心了,兩個人成天想着離開工地的事情,也慢慢地把這思想灌輸給別人,企圖給工友們洗腦。和浩哥說,他倒也不想幹土木,說是累得半死,只是一口一個沒辦法,不幹土木不知幹甚麼。小邱也不想幹,但他估計甚麼工作都不想幹,也沒見他和異性聊過天,有幾個朋友,都是愛打遊戲的。我們挑起話頭後,大夥都一塊吐槽,一致覺得這個行業完了,沒救了,卻不見一個人有轉行的行動。

陳工八月份走了,原因是做事拖拉,老被唐經理罵,我也打算要走了,心裡一天比一天急,安全帽後面的劃痕也一天比一天多。和唐經理說,他倒沒多話,爽快地給蓋了章。這段日子倒也算結束了。

離開前和老藍說了,他要了我電話號碼,我也存了他的。他說,今後我們要多通電話。但後來我們倆一個電話也沒打過,也不知他小兒子後來生小孩了沒。走之前,老藍和我說他還有些梨,要塞給我。我瞅了眼,梨並不上相,凹凹凸凸的,皮看着都覺得厚,但還是收下了。和大夥兒都告別了,便拖着行李箱往北站走,我來的時候就帶了些衣物和幾本書,回去少了兩雙鞋,書還是那幾本,開心的是都看完了。

離開工地,和工友們都沒再聯繫過,只有小鄭,偶爾會讓我幫忙寫個情書。但弄了幾回,我感覺到,他沒有寫情書的需求,只是想和我說說話。

離開工地後,臉也漸漸白了,整個人好看了不少。最嚴重時,脫了上衣,身上黑的白的涇渭分明,照片發到作者群裡,人都說,整張臉像是套了塊黑布。回到家,身體也覺得舒暢了不少,頭也不暈了,也不會老拉肚子。看了三場中國女排的比賽,人也恢復到一種敏感狀態,會哭會笑的。

那年九月份,超強颱風「莫蘭蒂」登錄廈門,倒是聽小鄭說了些,也看到工友們的朋友圈。整個項目部被吹散架了,塌的塌,倒的倒,塔吊也橫在一堆塑膠垃圾上,整個工地一片狼藉,所幸沒有人員傷亡。再後來,便沒再聽過關於工地的消息。

我畢業後也到廈門工作,果真進了報社。坐BRT時進出廈門島,總能看到項目部,那會建築主體已經起來了,和高架橋上的BRT專用道齊平。我總往裡頭看,期待能看到熟悉的工友,但總也看不見。那時,我住黃厝,寫東西已經好幾年了,但不溫不火的,內心總受煎熬,感覺自己好像往下墜落似的,離寫作越來越遠了。所以,總愛做點事情來抗拒這種失落感,夜跑便是其中之一。從黃厝出發,沿着環島路,經過溪頭下、曾厝垵,再到珍珠灣,這樣再跑回去。那段路是廈門最美的風景線,只是夜裡四下都昏沉灰暗,把景色全給掩蓋住了。經過溪頭下時,耳邊全是潮水拍打碎石子的聲音。海風也兇猛,吹在樹梢上,聽着像正在用簸箕篩豆子似的。我也會想起工地上的人與事,覺得似乎過了很久,但好像一切又都記得過分清晰。

後來,離開廈門,到深圳進了一家雜誌社,工作倒是自己喜歡的,只是常常覺得乏累,尤其是腰,一旦久坐便受不了,回到出租屋得做牽引。把胸部綁在牀上固定,腰套穩了牽條線到牀尾,上頭掛幾個鐵環,墜着。有時候,一個晚上下來,皮膚被拉得難受,胸部、胯部都因被綁着拉扯而感覺到脹疼。也有時,疼得不行,半夜醒來,把牽引繩給解開。這樣也工作了三年多。

這幾日明顯感覺到右手已經有了嚴重的滑鼠手,食指和中指分得過於明顯,它們從滑鼠上剛下來時僵硬得很,得下意識控制,才能恢復正常模樣。工作了幾年,很多東西都像是那兩隻手指一般,形成了某種固定的姿勢。所謂的穩定工作,也給身體帶來了穩定的姿勢,也好像不僅僅是身體,其它東西也逐漸給固定了下來。

現在,倒也常常想着要好好寫作,但時間都呈碎片狀,總有微信消息冒出來,也總有甚麼人甚麼事鬧騰得人狀態全無。我也常常忘事,好多重要稿件一直忘記,想起來時幾個月過去了。倒是試過各種方法,比如弄一個備忘錄,但總會忘記在備忘錄上記下。倒常在深夜,躺在牀上,面對一片漆黑,感覺一天就這麼白白過去了,心裡面總覺得不甘。也就此刻勤快些,能抓住點時間,打開閱讀器看會兒書,或者聽點能擴寬眼界的內容,多少讓自己覺得這一天還有點值得的東西。

從去年開始,常常對着甚麼東西發呆,整個人也不動彈,像是死絕了一般。也種花,種草,試圖讓自己暫時從工作當中抽離出來。也偶爾會光顧下作者群,裡頭剩下一百來個人,半年來消息數量不超過一百條。平台已經死了,風頭已經從新媒體轉向了短視頻和直播。當年起來的一大批平台,蕭條了一大半。2019年5月,我一直在混的平台停服,只好將上面寫的作品都匯出來備份。偶爾也會想起2016年的夏天,快要離開工地時,頂着大太陽到廈大附近去找那個寫作平台所在地。穿過廢棄的鐵軌、兩排芒果樹,還有夏天的蟬鳴聲。經過老巷子時,我走得慢極了,目光一寸一寸地轉移,極力地感受周邊的一切,並試圖將它們刻在腦子裡。那時,

海風吹着,可以看見鼓浪嶼上鄭成功的碩大雕像,覺得我今後就靠寫作維生了,也覺得我的寫作旅程必將大路暢通,出行無阻。


王語咒 本名王建淳,1994年生於福建龍岩,現居深圳,有作品見於各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