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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芬:羅馬與通往羅馬之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9月號總第441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林芬

真正認識艾方索.柯朗(Alfonso Cuarón)是從《羅馬》(ROMA)開始。

這是一位敢用三分十秒的掃地水開篇的導演。

整整一百九十秒。平緩的黑白瓷磚地面,水急,水緩,水清,水濁,泡沫起,泡沫散,桶水撞擊地面的嘩啦,苕帚磨蹭瓷磚的吱吖,還有一架飛過天空在輕薄水面留下倒影的飛機。

在第五十八秒時,我也曾一度懷疑自己的耐心。 在《通往羅馬之路》(Road to Roma)的紀錄片裡,柯朗解釋了自己設計的這個開場緣由:

 

「這象徵着現實,也是我墨西哥記憶的一部分。這個景象今天仍舊可以見到:就是飛機從頭頂飛過。這個聲音與墨西哥的生活息息相關。這體現了另一個空間的存在……這看上去很唯美,帶引號的唯美,然後泡沫就破滅了。」

 

如果那一波波顏色由淺變深的掃地水,那一個個冒起又破碎的肥皂泡,是柯朗對自己墨西哥城生活的客觀細緻的觀察的話,那對我這熒幕之外的外來者而言,它們卻是緩緩進入故事女主克萊奧(Cleo)性格的一條隱秘路徑――雖然我也只是在影片結束才體會到這條路徑。

這是一位有耐心等待了十多年,然後花兩小時十五分講了一個自傳體的故事的,兼攝影、兼剪輯、兼劇本、兼製片的導演。

柯朗以沉穩卻誇張的鏡頭,很史詩感地講述了住在墨西哥小城羅馬的一位中產醫生家的女傭克萊奧在1970年代的故事。而這個女傭的原型則是從小照顧柯朗的Libo Rodríguez。我有時不禁困惑,這個故事是柯朗還是Rodríguez的。其實,你是甚麼樣的人,就看到甚麼樣的世界。表面上,影片中每一段敘事都帶着女主的性格。克萊奧很隱忍:在暴亂中目睹槍殺,面對前男友槍口被驚嚇時,她努力安靜站着;在失去孩子的最傷痛的時刻,她都不曾嚎啕。克萊奧很堅韌:不會游泳的她為救少主,走入海灘。那一波波駭浪讓人揪心:似乎她的每一步都可能是最後一步,但是她還是沒有被海浪淹沒,終於帶着兩位少主回到岸邊。而海報裡的畫面便是海灘上死裡逃生後的相擁。或許只用這樣的隱忍與堅韌,才能讓所有的個體在那樣的年代生存:當人性的和太人性的劇碼都在生活中一展無遺的時候;當時代的驚濤駭浪一波未止一波又起的時候。

然而,就像《紐約客》的影評裡發出的質疑一樣,柯朗――一位中上階層的、白人知識分子式的藝術家、在知天命之年、對自己的童年回憶裡有多少是對底層階層的真的理解呢?如果說他鏡頭下的克萊奧是他的,而非她的,聲音,那柯朗真正要通過電影細節捕捉的「看不見的東西」或許是在他童年時父親的缺席。

影片中男主安東尼奧(其原型是柯朗的父親)的出場,是一幕他開車回家停車的場景。在觀眾瞥見男主的臉之前,是一系列的特寫:車座上的小冊子、夾着煙的手、煙灰缸裡的煙頭,快要撞上牆的後視鏡,車引擎蓋上的銀色皇冠標誌,以及輪胎下的一堆狗屎。把這輛碩大無比的福特車開進大門並不容易,不僅安東尼奧開得緊張,母親索菲亞帶着一家人在一旁也看得大氣不敢出,連前一刻歡騰跳躍的狗都安靜了下來。

柯朗把這一幕當做他父母婚姻狀態的暗喻。「對於那個車庫來說,這輛車太大了,是一種入侵,一種偽裝的自命不凡。」柯朗回憶起他拍攝過程中的一次情緒崩潰,是發生在拍攝安東尼奧離開那一幕的時候,而這一幕則是當年他父親決定離開他們的場景。

安東尼奧離開之後,索菲亞賣掉了福特,買了一輛更普通的車,便可以輕輕鬆鬆開進大門,甚至還有多餘的空間。作為妻子、母親和女人,索菲亞找到自己和克萊奧的共同點則是:「不管他們告訴你甚麼,我們女人總是孤獨的。」

而這句話,則被《大西洋》雜誌認為是《羅馬》的真正主題。

這是一位在描繪自己記憶、挖掘自己潛在情感時拒絕有任何參照物的導演。

他不用劇本;他在導戲時只告訴每個演員與之相關的訊息,以期待捕捉到演員更真實的反應;他用盡全力去還原場景的真實性,從地面的瓷磚到群眾演員的種族、性別、年齡分佈;他試圖讓場景與人物相輔相成,讓時間在電影中流動;他堅持拍黑白片,卻同時用4K拍攝,拒絕視覺上懷舊式的顆粒感。

而這不依賴任何參照片的拍攝最成功之處卻是讓我感到了「似曾相識」。新年夜城堡裡樓上樓下兩個世界的狂歡;樹林着火,貴婦身着晚禮服在慌亂的滅火現場呡着香檳,那裝扮的獸人摘下面具背對火光面無表情的歌唱新年。這樣的誇張把我帶回讓.雷諾阿(Jean Renoir)的《遊戲的規則》(La Règle du Jeu (1939))――一部被譽為電影史上最偉大的,當年最貴的,而且因為它對年輕人的影響力一度被禁的法國電影。影片裡緩慢移動的長鏡頭所建構的空間感,加上史詩般的小人物中心敘事讓我一度想起斯坦利.庫布里克(Stanely Kurbrick) 的 《巴里.林登》(Barry Lyndon(1975))。巴里的張揚性格配彩色,而克萊奧的隱忍用黑白,真是傳神。在柯朗眼裡,《羅馬》不僅是對個人的創傷的回憶,也是社會的創傷的反思。或許這持續百天的拍攝是柯朗穿越時空的一次超現實主義之旅;而或許每一位看《羅馬》的觀眾也如我一般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或與自己相關的、或熟悉的參照片。

影片的結束固定在一個仰視克萊奧走過的樓梯的鏡頭。樓梯之上的天空中,飛過了片頭中曾在地面留下倒影的飛機。

一天一地,故事未結束,生命仍繼續。

從1991年的處女作《愛在歇斯底里時》開始,柯朗在拍攝《羅馬》之前,已經導演和製作了十部電影,囊括無數獎項,也是拉丁美洲第一個奧斯卡最佳導演獎得主。然而,他覺得《羅馬》是他電影的開端:「這是我的第一部電影。第一部體現了我的電影理想的電影。」

那就祝願每個人都找到自己的羅馬,並走上通往羅馬之路。


林 芬 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學博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學者,現為香港城市大學媒體與傳播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