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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羊羊:故鄉的食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9月號總第441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張羊羊

蝦仁

從前的人,說話挺有意思。唐人唐彥謙作〈索蝦〉詩,有句子:「既名釣詩釣,又作鈎詩鈎。」這釣詩釣與鈎詩鈎都是對蝦的戲稱。宋人蘇軾在〈洞庭春色〉一詩裡又有句子:「應呼釣詩鈎,亦號掃愁帚。」 這個釣詩鈎卻成了酒的別名,意為酒可以給人靈感,釣出詩來。那麼,鈎詩釣會指甚麼呢?我倒沒讀到甚麼句子裡有這個詞,若我也生在他們那個年代,我大概會把「鈎詩釣」編入一個好句子,和他們一起熱鬧熱鬧。

這個是玩笑話。

蘇南水鄉常見的是河蝦、白蝦、籽蝦。做起來最簡單不過,鹽水蝦或紅湯蝦。鹽水蝦只須將水燒沸,加薑片、蔥結、料酒,少許鹽花 ,蝦入沸水,待蝦變紅,水微微重新沸騰時撈出即可。唐彥謙的〈索蝦〉就寫得很形象:「雙箝鼓繁鬚,當頂抽長矛。鞠躬見湯王,封作朱衣侯。」紅湯蝦則油爆一下,加點醬油。這些年多了種羅氏蝦,個頭大,水煮不好吃,得油燜,肉質比較老,可是蝦黃很可口。

海蝦我不愛吃,比如基圍蝦,水煮、油爆都不怎麼好吃,我倒是試過在蝦背切開口子、取掉蝦線用來煮過蝦粥,很嫩,粥也入口鮮。這基本上就是那種「潮汕砂鍋粥」的做法。

平時做蝦,問孩子吃蝦嗎?搖搖頭。給他剝好吧,一口一個,所以,蝦仁大概是給「懶人」吃的。我並不是太愛吃蝦仁,我喜歡剝蝦的過程,以前牙齒好的時候,還不用剝,牙齒與舌頭配合得利索,蝦肉吃完可以把整隻蝦殼吐出來。

清炒蝦仁,先得把活蝦去頭、去尾、去殼,純蝦肉與蛋清、澱粉、鹽攪勻,油熱三四成,翻炒,滑透,撈出;配料可以用黃瓜、竹筍切片,也需在油五成熱時翻炒,滑透,撈出;然後將蔥薑末煸炒出香味來,倒入蝦仁與配料,調位,炒勻,即可出盤。清炒蝦仁看着舒心,吃起來也爽口。

我們這還有蝦仁麵,就是陽春麵上蓋以蝦仁為澆頭,比一般的麵貴。其中最貴的是三蝦麵,不是三鮮麵哦。三蝦是指蝦籽、蝦仁、蝦腦。做三蝦麵首先要捕到腹部有蝦籽、頭部有蝦膏的河蝦,再收集蝦籽,剝出蝦肉和蝦腦(也就是蝦膏),這些過程十分繁複,我就不一一細述了。

河蝦味道最鮮美,但是個頭較小,所以要收集這些東西很費事,這也是三蝦麵貴的主要原因。蝦仁嫩、蝦腦香、蝦籽醬鮮,一碗三蝦麵,動輒一百多元,我估計我媽媽是捨不得去買上一碗吃的。至於我吧,不要說捨得不捨得了,幾個人吃三蝦麵,有人請客,我說我只要來碗雪菜肉絲麵,我這個人有時吃東西沒情趣,太固執了。

 

帶魚

我有好幾個朋友特別喜歡吃帶魚。一桌菜上完,「沒點帶魚嗎?再來份帶魚。」這基本上成了一個酒局的尾句,那麼起句是甚麼呢?冷菜中找來找去沒看見花生米,會先來個「加盤花生米」。

帶魚這東西,似乎無論春夏秋冬、東南西北,都可以吃到。做法無非乾煎、紅燒兩種。當然清蒸也可以,只不過腥味重了點。清蒸帶魚一般都在離海邊較近的地方做,新鮮。帶魚出水不耐活,所以我們見到的帶魚都是冷冰冰、硬梆梆的了,賣魚攤上的冰層看起來好像是帶魚的淚凍起來的。海邊剛捕撈上來的帶魚,整條魚鍍過一層銀般光滑晃眼,正如聶璜《海錯圖》裡描述:「望之如入武庫,刀劍森嚴,精光閃爍。」聶璜還寫了首〈帶魚讚〉:「銀帶千圍,滿載而歸。漁翁暴富,蓬蓽生輝。」不過,沒有宋琬寫的〈帶魚〉詩好:「銀花爛漫委銀筐,錦帶吳鈎總擅場。千載專諸留俠骨,至今匕箸尚飛霜。」一條帶魚閃爍着幾千年前的刀光劍影。

我爸爸也喜歡吃帶魚。以前吃小鯽魚非常利索,患有阿爾茲海默症後,他變得遲鈍而知趣。甚至很少吃魚了,要吃的話,我和媽媽也只給他夾魚肚皮上那兩塊肉,不會被魚刺梗住。他連雞爪、骨頭都會啃得手忙腳亂,覺得尷尬就乾脆停下來不吃。所以,我覺得他為甚麼越來越以紅燒肉為主了,夾上一塊往嘴裡一塞,不給別人添麻煩,也會有尊嚴些。他有時看着帶魚,筷子欲伸又止,我就會夾上一塊,把兩邊的小棘一剔,給他。這樣,帶魚的魚刺部分就相對簡單了,魚肉吃完後,只剩下一個篦狀魚骨。這個《本草綱目拾遺》裡說得很清楚,「周身無細骨,正中一脊骨如邊箕狀,兩面皆肉裹之,今人常食為海鮮。」

帶魚當然屬於海鮮。然而,我對海鮮沒甚麼興趣。三文魚不吃,怕芥末味;烤生蠔,偶爾嚐個;蔥爆海蔘,因為說是大補的,夾上一小片;大龍蝦不吃牠的肉,吃墊在牠身下的蒜蓉粉絲……帶魚是例外,大夥面對滿滿一桌海鮮大快朵頤時,我吃上兩三塊帶魚就心滿意足了。至於帶魚還分「本帶魚」和「洋帶魚」,我搞不清楚哪來的說法。但相比那種體型寬大、肉質粗糙的所謂的「洋帶魚」,我更愛吃體型窄而薄的「本帶魚」。前者臃腫,後者精煉。

《本草綱目拾遺》還說:「據漁海人言,此魚八月中自外洋來,千百成群,在洋中輒銜尾而行,不受綱,惟釣斯可得。漁戶率以乾帶魚肉一塊作餌以釣之,一魚上釣,則諸魚皆相銜不斷,掣取盈船。」如果想想,你提竿釣起一條帶魚時,下面是一條接一條相互咬着尾巴、直到你的船都裝不下才剪斷,那是何等壯觀的場景啊。作為漁人,你是喜悅的,作為帶魚,有沒有人覺得這魚會傻成這樣呢?類似的記載我見過好幾處。聶璜在《海錯圖》裡畫的帶魚就是這個場景:一條帶魚咬鈎後,另一條帶魚正咬住牠的尾巴。我覺得聶璜畫這畫並非無中生有,應該是看到了如此景象。聶璜對「諸魚皆相銜不斷」的誇張有些質疑,他問過漁民,漁民說:「帶魚咬鈎後,在水中掙扎。旁邊的帶魚為了救牠,就咬住牠的尾巴拽,結果也被釣上來了。但是頂多也是兩三條而已,沒有幾十條連成串的。」

不去糾結究竟多少條連成串了,原本以為帶魚傻的,好像一下子成了聰明又重情誼的魚了,還曉得救同伴。事實卻是令人大跌眼鏡的,帶魚一隻有難,其他的不是去救牠,而是立刻撲上去啃咬,同伴的掙扎引發了牠們的食慾。漁民釣帶魚時,上鈎率最高的魚餌也是帶魚肉,牠們喜歡捕食同類,所以會被連串釣出水。

日本還有帶魚刺身的做法,我想想都不敢吃。

周作人寫到的帶魚做法我沒吃過,「寧波來的海味,除白鯗外,王瓜頭鯗帶魚勒鯗以至淮蟹,因醃貨可儲藏而又殺飯,大家愛用,南貨店之店舖多,生意好,別處殆鮮有其比。」帶魚勒鯗大概是一種醃製罐頭,周作人說可以「殺飯」,那應當是一種可以令人擼起袖子、酣暢淋灕扒下米飯的味道。

帶魚對我來說,只是喜歡,還談不上「殺飯」的地步。我見過兩種殺飯菜,一種是蒸的大塊鹹肉,我有個朋友見到這道菜,眼神裡都能倒映出大碗米飯來;還有種是雪菜篤豆腐,我唯一的殺飯菜。

 

泡飯

很少會有人先去煮一鍋飯,再來燒泡飯吃的。一般都是中午或晚上吃剩的飯,第二天煮一下當早飯。有的則直接用開水泡下,連「煮」都省去了。那時候人們都在趕時間,大人要下地,小孩要上學,雞已經叫過幾遍。

所以泡飯在我腦裡,還有一種色調:天濛濛亮。

泡飯應該主要是江南一帶才吃的。吳自牧 《夢粱錄.諸州府得解士人赴省闈》載:「其士人在貢院中,自有巡廊軍卒賫硯水、點心、泡飯、茶酒、菜肉之屬貨賣。」可見宋時,連考試的人在考場就吃泡飯了,或許更早,但吃泡飯的事我也沒必要去考究了。

北方人愛吃麵食,喝粥的話也喝小米粥。如果把吃剩的飯加水煮下或用水泡下,我似乎看見了他們撓幾下腦袋,這個怎麼吃啊?

泡飯泡飯,就是又不像飯又不像粥的東西。我們那說一個人或一樁事情噁心,會說「隔夜泡飯都嘔出來了」,事實上,泡飯沒那麼難吃。

可也不能說是多好吃的東西。一是剩飯怎麼說也不捨得浪費,二是泡飯難填飽肚子,幹活沒力氣,主婦們往往會麻利地包幾個菜團子下在泡飯裡煮。泡飯好像就好吃了點。

鹹泡飯是比泡飯要好吃多了。最簡單不過的做法,就是把剩飯剩菜倒一起煮下,那個做法只能自家吃吃,若來了客人,是不好意思端給他的。起碼你得把乾淨的剩飯加上豬油、鹽和青菜粒煮,豬油參與的食物總會給口感帶來點小驚喜。

三鮮鹹泡飯當然是很棒的了。江南的老三鮮肉皮、肉丸、豬蹄本來就煨得湯汁濃郁了,泡飯下去滾幾下,就沾滿了鮮香,何況還有筍片、木耳的幫襯。

有的鹹泡飯放海蝦、瑤柱,覺着是瞎燒燒的,你篤不出海鮮粥的汁味的。至於魚翅泡飯,那是吃魚翅,不是吃泡飯。

上海有「西施泡飯」,也是以海鮮為主煮的,「貴妃泡飯」湯汁濃稠,撒上脆脆的鍋巴,還要搭配龍蝦吃。這些,都好像離泡飯的本意太遠了。

木地板,八仙桌,兩碗平平淡淡的菜泡飯,才是我和媽媽兩個人的泡飯。那是九十多歲的姆媽給七十來歲的兒子做的——天剛濛濛亮,天又近黃昏了。


張羊羊 1979年5月生於江蘇武進,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習作散見《香港文學》《鍾山》《天涯》《大家》《十月》等刊物。有詩集《馬蘭謠》《綠手帕》,散文集《庭院》《舊雨》等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