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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俊賢:正軌與歧途——談小說創作與現實的夾縫(創作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9月號總第441期

子欄目:青年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吳俊賢

幸獲總編周女士邀請,談談敝作〈歧途〉及小說創作的心得,受寵若驚。思量過後,根據個人創作經驗,整理出以下三點,大膽分享,還望能助初學者起步,視之為小借鏡,同時開放予前輩點評,以收拋磚引玉之效。

 

1      小説作為生活經驗的重塑

新詩、散文及小說堪稱文學創作三大主流文體,當中小說予人的印象最是冗長和拖沓,稍缺乏耐性的作者和讀者一般會對它避而不談,認為創作和閱讀小說都是耗時的。事實上,大多人心中對小說的定義都是長篇小說,如金庸巨著和衛斯理系列,包含一本甚或一系列沉甸甸的書,而並不知道,小說能因應篇幅,劃分出短篇小說和極短篇小說。由於篇幅較短,介乎數百字至萬餘字不等,這類小說只能截取重點進行刻畫,例如角色身陷的困境、其與外界的衝突等,藉以反映一種普遍現象,引發讀者思考。相較情節的起伏跌宕,細節的經營或許更重要。

小說的英文翻譯除了short story,也可譯作fiction,是虛構的意思。然而,筆者認為即使小說的故事情節、人物角色「並非真實存在於現實」(筆者避免使用「虛構」字眼,總覺它有「老作」的貶抑意味),不管寫實也好,超現實也罷,故事底蘊還是必須建基於現實世界,方能寫出穩固的小說。新詩或許能使用意象作為幌子,潤飾或躲避細節;散文或許尚能跳躍,避開某些識見的缺漏不談。小說可不一樣,閱讀過程中,由於讀者代入了作者努力經營的場景和畫面,因此很輕易能找到文字和現實經驗的裂縫,洞悉作者生活經驗的匱乏。筆者任教創作班時,特愛考驗學員的觀察力,譬如一位小巴司機,在乘客嚷出落客點時,斷不會以「知道,唔該!」作回應。生活的倦怠讓他們大多保持沉默,遇上禮貌好(心情好)的司機,頂多回應一句「收到」、「好嘅」或揚手示意便作罷。談及小巴的獨特之處,只有小部分學員能指出它的地區性――與巴士和地鐵擁有規範的落客點不同,小巴車廂內沒有固定的站牌提示乘客下車,尤其是綠色短線小巴,只有熟悉該區的乘客才能理解「橋底」、「公廁」及「燈口」指向的位置,外來人士只能不恥下問。透過這類練習,學員的生活經驗和觀察能力高下立見。

創作小說之先,筆者會從記憶中搜索資源,多於從互聯網尋找參考資料(互聯網固然能彌補客觀知識的不足,但人性化的第一身感受遠比硬性的二手資料來得貼近現實)。以〈歧途〉為例,創作前正值疫情肆虐、邊境陸續封閉的2020年,儘管旅行的願望落空,筆者仍想透過整理以往參加內地團的經驗,組織一篇小說,聊以慰藉。作品的細節全賴這些記憶:導遊屈膝前座講解的姿態、圍餐時預先包裝的餐具和戳破膠封套的脆響、每趟旅程必然摻雜的購物點(眾團友在空調設備不足的房間聽介紹,期間總有位自稱老闆的人進來揚言今天生日派送大優惠的畫面),還有羅湖城的昏沉神秘,氣息與香港這席繁榮與容不下塵埃之地殊異。現實的社會事件,混入非真實存在的角色敘述,無疑能勾起讀者共鳴,加强真實感。「導遊阿珍」和「馬尼拉人質事件」雖事隔多年,讀者看法或許不同,但喚起的憤怒和悲痛大抵是相似的。

意象的選取倘若夠生活化,讀者看來也有親切感,自然樂意跟隨作者的步伐前進。說穿了,創作寫實的小說,就像演戲和傳銷,透過重塑生活經驗,引導或蒙騙讀者走進這個平行空間,使他們深信社會上真有其人、真有其事。

 

2      小説的人文關懷

縱觀寫實的藝術,真正打動人心的作品,大多聚焦基層生活。關懷基層的作品容易成功,歸根究底是作品喚起我們埋藏已久的同理心,在欣賞過程中,我們學會反思,藉由反觀自身境況,得到淡淡的幸福感和優越感。前年上畫的電影《麥路人》正是一例。作品圍繞幾位快餐店的露宿者,逐一揭示人物背後的故事:經商失敗的中年漢、喪妻致使精神失常的老伯、新移民單親媽媽等,無一不道出社會繁榮背後,蹲踞陰影裡的小人物。電影名字取「陌路人」的諧音,寓意這群人素不相識,卻基於種種難以啓齒的理由,在深宵的快餐店碰上彼此,自此形成一個互助互愛的小社群。熒幕上的他們,其實就生活在你的周遭,當你舀起一匙雪糕新地大快朵頤的時候,他們正在卡座默默窺伺你的餐盤上,幾根發軟的薯條。

小說創作亦然,文字駕馭力較强的我們,理應為普羅百姓發出一點聲音。不必吶喊,不必控訴,只是如實反映現況,讓被忽略的這群人,在他們有限的生命裡,至少能得到一次鎂光燈的關照。或許他們的職業並不光彩,或許他們不被賦予說話的權力,但至少,我們需要予以尊重和諒解。教授創作班的時候,筆者特別强調人文關懷在寫作的重要性。某些學員只着墨描述護老院老人倦怠的神色、蒼老的面容,而忽視他們的家庭、入住護老院的苦衷;某些學員着意寫老師的循循善誘,像燈塔般指引學生,卻沒有想過,教師也有脆弱的時候,卻礙於身份和顏面,務必昂首闊步踏入課室。或許我們不曾擔任過他的崗位,或許手執文憑的我們永遠沒法瞭解長年暴曬的辛酸,但透過觀察、轉換視角,實在不難設身處地代入角色的思想,繼而塑造立體鮮活的人物。

〈歧途〉敘述的是一位本地導遊小岑,當初因為顧念母親的感受,毅然放棄了漂泊的領隊工作,轉職成為導遊,自此巡迴於自己的城市,過着沉悶乏味的生活――把我城看作新穎的景點。看似熟悉本地歷史,沒法再隨團外遊的小岑卻逐漸對身份認同產生疑問。我們隨團出遊,一般會視導遊為景點的專家,甚至嚮往他的職業,能寓工作於娛樂,偶爾也能圖個酒店的自助早餐。可是仔細一想,才發現這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導遊的職銜賦予我們非人性化的想像。站在車頭看似精神抖擻的他,其實正在重複千篇一律的笑話。

 

3      每個人都是一部小説

年長朋友告訴我,說一直想寫一本自傳,但礙於長年工作的關係,加上疏於執筆,唯有拖延,讓夢想成為妄想。筆者卻不承認這是一種自大的妄想,人生苦短,幸運的人畢竟也只有數十年壽命。倘若將生平經歷遺留人間,即使肉體死了,某程度上仍是一種生存,精神得以延續。相信每個人生命的某一刻,都特別渴望擁有一本屬於自己的傳記,因為我們渴望別人傾聽自己,渴望別人看見自己,也因為我們珍視世上的經歷和遭遇,不想它們隨着肉身的溫度一同冷卻,再被埋葬。

懂得珍惜記憶的人,永遠不愁沒有寫作素材,更不愁創作不了好的小說。角色的塑造是小說的根本,他們應該擁有鮮明但複雜的個性、價值取向和過去。時下不少劇集,礙於集數的限制,只集中交代某一兩位角色的內心掙扎,其餘角色不過是辦公室裡的佈景板。他們沒有聲音、沒有性格,更遑論家庭。這類扁平人物除非有保留的明確理由,否則不如不寫。關於掙扎和衝突,也斷不能過於淺薄地,只刻畫是次事件的本質問題,而忽視角色的價值觀、個性和經歷如何驅使他作出如此決定。

閱讀〈歧途〉時,讀者可能會隱約感覺到小岑並非一個討好的角色,他待人處事不算熱心,甚或疏冷,面對父母居與留的問題時更採取逃避心態。可是,與其硬生生給他貼上「冷漠」的標籤,倒不如思考,他的經歷如何導致他的「冷漠」――日復日在城市繞圈的疲倦、旅客不斷更替但沒有建立深厚情誼的孤獨感、自小被母親强行帶來香港的無奈、牽掛父親卻因為陌生而卻步的疏離感。還有對外界和悠的傾慕、對邊境似有還無的感情等,交織出一個複雜的人物心理。事實上,不僅是創作,近年文憑試的閱讀能力試題亦趨向考問學生對人物的理解,像2018年〈孤獨的理由〉問到作者家翁「神情靦腆」的原因,要求學生根據人物個性、言行和經歷解釋答案。

創作小說,先不要好高騖遠。倘若概念先行,重情節而輕細節,只會難以服人,淪為譁眾取寵的網絡小品。建議初學者先培養對人情世態的觀察,善用生活細節、同理心和經歷,慢慢構思故事再下筆也不遲。共勉之。

 

2021年7月24日


吳俊賢 筆名吳見英。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主修創意及專業寫作,副修中國語言及文學。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及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等。新詩、散文及短篇小說散見於《大頭菜文藝月刊》《香港文學》《聲韻詩刊》《城市文藝》及《字花》等。應試班導師、創作班導師、代課老師和助理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