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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俊賢:歧途(小說)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9月號總第441期

子欄目:青年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吳俊賢

旅遊巴從彌敦道拐進梳士巴利道,陽光頃刻注滿整個車廂,把窗旁一排專注凝望的臉映得亮白。大抵是拐彎的幅度有點過大,躺在第一排座椅的水瓶骨碌滾到地上,瓶子裡淺棕色的液體隨之打了幾番,抖出一層稀薄的泡沫來。他連忙屈身去撿拾,臀部繼續抵住車前的擋板,雙腿紥着穩健的馬。那是母親今早特意煲的羅漢果水,說是能滋潤喉嚨,他本想借趕時間為由,迴避母親的盛情,沒想到她已添了滿滿一瓶,遞到他手上。

以致他今天講解時,鼻咽深處再嗅不到煙的味道。稍張開口,那陣發自喉頭的回甘便彷彿自很渺遠的地方飄盪過來。旅遊巴這一拐,叫他急不及待開啓扣在皮帶上的無線麥克風,介紹起車廂左邊白色半球體的太空館,還有右邊呼嘯掠過的半島酒店。想起當導遊的首兩年,他總沒法拿捏車輛行駛的速度作介紹,每每想起時,那些名勝景點早拋到車後――他遙遠的前方,好像前進的並非身下的車輪,而是駐守原地的景物。這次的旅遊巴司機識趣,特意放緩車速配合講解,好讓團友湊向兩面的窗,支着手機拍個飽。

不知何時開始,他逐漸察覺到,中港兩地遊客對旅遊的理解是截然不同的。香港人外遊時車子大半窗簾都掩上,車廂內一片幽幽的,過半頭顱一墜一墜的打盹,彷彿旅遊是為了在異地陷入一場綿長的睡眠。內地團來港的車廂總是亮燦燦的,膳食後上車,團友第一時間便掀起窗簾,恢復視野,然後盯着窗外掠過的一切,由呆板的玻璃幕牆,至工業區供人抽煙的小公園,他們都凝神觀賞,好像只有用眼睛吸納所有異地景物,團費才不至付諸流水。

團友聚攏窗前,爭相為半島酒店拍照然後上載朋友圈,顯得很雀躍,他索性放棄解說。在强烈的情感面前,再多的言說也是冗餘的。他關了麥克風,沒好氣地笑,靜靜觀察起他們來。偶爾,他會從一兩位衣着比較時尚的大媽臉上,看見母親的臉。

那張欣羨的、嚮往他方的臉,瞳孔裡映着川流不息的人潮。

悠曾說過,他們的存在就是讓團友在陌生的環境下尋找熟悉的感覺,使一段浮沉而不可預知的旅途變得踏實。那時他剛撤去領隊一職,感覺導遊和領隊的本質並無太大差別,導遊的職責不過是引領一群來自他方的人,從缺乏新鮮感的日常發掘新奇。他沒想過,悠會對她的職業抱有憧憬。悠是廣州來的領隊,那天趁團友自由活動,他們倚在尖沙咀海旁的扶手柱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陽光明媚,海風從彼岸的商廈送來,撲上二人的後腦。她的馬尾吹得一擺一擺的,手中的領隊旗猛然拂動起來。

像其他許多合作過的領隊,悠僅在他的生命裡存活了三天,像旅程中拋諸腦後的風景,過一段時間誰也記不起來。可是,悠卻像他胸前那枚褪色的襟章,扣得牢固。

尖沙咀海旁是個複雜的地方,電油混合海水,漫着一股讓人載浮載沉的氣息。陰影處除了幾部擱在地上,反覆播放反對法輪功號召的揚聲機,還有好些徘徊閘口,佯裝等朋友,實質販賣澳門賭船票的中年女人。團友都擠在陽光處,在鐘樓前形成一條不工整的隊列。好幾個男的輪流蹲踞,握着手機貼着地板,大概光太猛烈,加上仰望的角度背光,隨意點了幾下指頭連環快拍便作罷。

他有點厭倦,覺得眼前的風景無甚可看,也滑起手機來,點進微信看朋友圈。暗藍色的月球圖案跳出數秒便撤去,顯示沒有任何未讀的信息。他在港多年,建立的人際脈絡卻很稀疏。他忽然想起那天和悠在這裡眺望對岸的商業大樓,當她的眼睛觸及那座孤獨的中銀大廈時,呢喃了一句,小岑,我來這裡不下十次了,你是否有同感,維多利亞港好像越來越窄了。他順眼看去,一艘天星小輪正慢悠悠地盪過來,船底沒有排出過多的泡沫,航行的路線沒有遺留任何痕迹。

他並不知道,維多利亞港是否日漸狹窄,他不敢輕易論斷悠的話。她是這裡的過客,遠比他這個身陷其中的人看得更清。他只察覺到,他越來越沉溺,沉溺於虛妄的想像,例如悠。他的朋友圈幾乎都被她一人佔據。時而見駱駝色的沙地上,映着悠被拉得修長的黑影。時而見她站在吊橋上,俯看身下巍峨的峽谷。他渴望給予回應,至少也給個讚,可又怕對方誤會心形點讚圖案的意思,便打消了念頭。她永遠隨國民遠赴他鄉遊歷,而他始終停滯原地,沒法進步。

其實他不曾像母親一樣,把香港視為自己的根。在內地,至少他擁有一個父親。

從多年前的那天,當他挽着母親劇烈顫動的手時,他已經意會到,在一橋之隔的彼岸,生活不會過得更好。他依稀記得,當日羅湖商業城陷入一片昏暗的情狀,好像一片黑壓壓的烏雲慢慢移近,快要崩出暴雨,灑落邊境中間,成河,再阻隔兩地。旅客從他身旁呼嘯走過,手裡大包小包的食物和藥品,手裡的膠袋幾乎都是紅色的,一種叫人窒息的紅,朝只有十歲的他步步進逼。父親的背因長久勞動而有點弓,泥土的膚色和諧地融進昏沉的環境,他仰視,只見父親尖小的頭顱抵着一盞燈。他想,這燈大概是羅湖城最耀眼的一盞了,以致多年後他想到父親,腦海閃出的總是一個背光的頭顱,五官和神態蒙黑。父親執意不來港,他畏懼不能預視的一切,如香港和死亡。父親和母親於是隔着邊境執持幾年,像一根無形但巨大的蔴繩繫着羅湖橋的兩頭,進行一場持久的拔河賽。他早在那天隨母親來港,租住了新界一間小房子,奠定基石,很快父母也正式離婚。他糾正了口音,說「我」字時戒了嘟起唇然後拓出W聲母的習慣,漂亮地融進了這個地方。但他總覺得自己仍生活在那根繃緊的蔴繩上,强烈的張力使繩索發毛。他並不屬於任何地方,只能繼續紥着馬步,在顛簸中極力保持平衡,做一個出色的雜耍員。

有時握着麥克風,他向遊客娓娓道來自己城市的歷史時,會倏忽對一切感到陌生。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團友。彷彿那些背得爛熟的故事,只是一些異想天開的傳說,跟自身沾不上半點邊兒。有時他會將這種陌生感追溯到那天,那個突然遷移的日子,他好像還沒來得及撿拾散落一地的玩具,便被母親牽着手腕,拖出邊境,邁向光燦燦的未來。

他意識到自己遺留了一些重要的東西在羅湖城。那個好像永遠昏沉詭秘,蘊藏着很多顆似箭歸心的地方。

於是他後來特意去了一趟,不為甚麽,出於純粹的渴望。一次旅程完畢後,他目送最後幾個團友下車,就在直通巴站抽起煙來,燃燒一點時間。他煙癮不大,當初聽同僚說可以減壓忘愁,便學着抽。直通巴司機如廁後重返駕座,車身緩緩倒退,又載走幾天的記憶,他的煙才燒到一半。瞄瞄腕錶,想團友應該已遠去,方掏出回鄉證走向關口,過了境。

這才發現,羅湖城遠比童年的記憶來得明亮,販賣電子器材的小店外,燈泡繞出不同顏色的字樣作招徠。販賣鹵水食品的小店,真空包裝的鷄腎、鴨舌在燈泡下堆疊,像個小型菜市場。除了有點侷促,胸口有點悶,世界並不曾因他而變得昏暗。他忽然想抽一根煙,距離上一根的時間未曾如此接近,癮頭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踏出羅湖城,在廣場的空地上抽。他認為這裡沒甚麽不好的,需要時便掏出火機,名正言順地抽,用不着像香港那樣,得先找個公園,再苦找那片被黃色標貼框起的地磚,跟幾個老伯擠在小小的區域裡,齷齪地抽。他特意將煙絲拖得很長,像在隱喻心靈的解放。嘴縫溢出的煙霧,很快便融入旁邊大巴站的廢氣。那裡熱氣蒸騰,他的視野被搗散了,搗成流水似的液態,他勉强聚焦,便見遠方火車站旁的一列店舖燈光輝煌。由年輕黎耀祥啖食着火鍋宣傳的玉桂園、朱咪咪作為代言人的愛康健齒科總店,熟悉的名字落在眼前的店舖,教他覺得那麽接近,又那麽疏遠。

路邊永遠停泊着幾輛摩托,排氣管不住吐着黑煙,幾個聚着閒聊的男人不經意朝他看來,他迅速別過臉去,怕他們會錯意,前來兜搭生意。他面向口岸茶餐廳的方向,臉歪得直直的,胸骨下心臟噗通噗通的躍動。想來奇怪,當導遊多年,他仍會迴避他人的目光,並因別人的注視而感到慌張。初時手握麥克風站在車頭,青澀的他只會因座上只看風景而沒有抬眼看他的團友感到怨懟,心裡酸溜溜的。時至今天,偶有團友從後排座椅引頸注視自己時,倒讓他感到窘迫,腦海倏忽一片空白。名勝歷史只說到一半,結結巴巴的再說不下去。遇上這種困境,他不敢輕舉妄動,要是年份或人名出錯,車上隱藏的高人隨時會揚言反駁――或許是一個其貌不揚但學識淵博的大叔,或是個社會關注意識强烈的大媽,届時爭論只會自討沒趣。他搬出陳套的笑話,那種內地春晚節目裡善用普通話諧音營造出來的小趣味,逗得團友歡樂,車廂裡的哄堂大笑便把一切蒙混過去。他跌坐回第一排座椅,揩額上的汗,心底有點沾沾自喜的,自以為彰顯了港人最自傲的「執生」技能。

他也迴避母親的目光。

雖跟父親分別多年,她沒有少呢喃半天。小時候他還會說些好話哄她,可後來益發覺得,這一切是她咎由自取的。來港初期,每天課後他就賴在窗邊,遙望一輛復一輛東鐵列車向北行駛。母親鋪好一桌飯菜,不過兩碗飯、一碟茄汁焗豆或豆豉鯪魚炒菜。她未碰過飯碗,只緊緊注視着他,裡面散發半憐惜半寬慰的光芒,好像她犯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過錯,需要作恆久的補償。他在這樣的注視下成長,直至開始迴避她的眼眸,和她烹調的種種善意。他將一根菜夾進嘴,視線斜落在碟裡浮泛的,過於油膩的光,再喫一口鯪魚,碎骨經醃製而軟化,飯後匆匆將自己困鎖門後,躺臥一宿。清晨起來,往未曾住過的酒店與團友會合,開啓新一天旅程。

旅遊巴在路上顛簸時,他會想起悠,並構想她身處的他不曾踏足的地方。他發覺自己越來越像母親,沉溺在對他方的想像,不曾面對現實,一直如此。

從海旁眺望,只見金紫荊廣場和灣仔會展,中環碼頭的摩天輪緩緩地轉,緩緩地轉,彷彿這城的生活會因此放慢它的步伐。海越來越窄,但總比他的家大多了。他率領團友,在擠擁的尖沙咀大街上行走,掠過名店大門時,嚴寒的冷風會送上他汗濕的皮膚。香港就是那麽徹骨的冷。化妝用品店外鑲嵌了一面面黯淡的黑鏡子,他從中看不到自己的臉,只能仰賴手中飄揚的旗子為自己定位。走了兩步又得停下,回看團友是否跟上。香港的街道終究與內地不同,購物點之間相距不遠,加上交通容易堵塞,徒步行走倒是最省時的辦法。

紅磡玉石店是例行景點,幾個女店員已跟他混得頗熟。說熟也不然,她們只是團友進入展銷廳後,他在店面打發時間的對象而已。每次她們都禮貌周周,陳生前陳生後的跟他寒暄着,全然不知他姓岑而不是陳。從她們沒法分清平舌音和翹舌音的分別,他便知道這些做內地客生意的招待員普通話其實真夠爛的,但他沒有糾正她們的錯誤,任由自己淪得一個平庸的姓氏。店面玻璃櫃放着菱角分明的晶石,射燈下閃着淡黃的光,他用手肘支着玻璃,跟她們有一搭沒一搭的扯談起來。內容始終圍繞銷情,天氣,是否已經用膳,一些關乎生存的原始話題,僅此而已。直至展銷廳大門再度打開,團友紛紛撤出,一個闊綽的太太買了玉鐲子,迫不及待套在手腕上炫耀,價錢牌子還未剪掉,懸着手腕處一晃一晃的。幾個團友爭相圍攏觀賞,不忘對她的眼光稱讚一番。據他的觀察,這樣一個買鐲子的人多是一個沒有親眷陪同出遊的婦人,彷彿手中飾物是她僅能依仗的一根稻草,用以填塞旅途的虛空。上車時他如常殿後,團友相繼邁上梯級,入座了,他才準備上車,這時肩頭被輕輕一搭。他回看,正是買了鐲子的婦人。小岑,替我在店前拍個照,我要發朋友圈。她疾步回到店門前,微舉着手,手臂懸在半空,確保玉鐲能充分地展示,弄得姿態有點彆扭。

他能看出,她正向他宣示主權。拍照後回到座位,婦人還因手機當機而擾攘了一番,連連跟他請教處理辦法。小岑你替我看看嘛。沒錯,他是小岑,不是店員口中的陳生,也不是洋名Tommy。他是個解決問題的存在。她把手機遞上,屏幕凝固在微信的開啓頁面,那幅明亮的月球圖,久久未彈出對話列。他其實急於講解,香港終究與內地不一樣,景點之間的距離短,車程時間不充裕,往往爭分奪秒。可她腕上的鐲子帶着渾圓的光澤,教他不敢耽誤,唯有關掉麥克風提供協助。

團友在購物點消費,潛規則是導遊虧欠他們一個人情。可他們並不知道,在佣金日益微薄的今天,加上「導遊阿珍」這類刻薄導遊的事件曾鬧得沸騰,這套老規矩已然落伍。對於只求底薪的他而言,團友購買多寡沒有為他帶來多大得益,反倒換來更多後續的工作――她的座位通風系統欠佳,要求與別的團友調換座位;她的膳食要求會在餘下的旅程變得嚴謹,或許顧及她吃素,需要着餐館多為她煮一碟青菜。一天他在玉石店遇見一名同僚,他們不認識對方,僅以胸口上的團章辨識彼此,那是一種職業帶來的孤獨感。趁團友擠在展銷廳,便出外透透氣,站在馬路旁抽煙。說起購物,同僚捏滅手中煙蒂,跟他分享一則見聞:某團友疏忽把旅途中購買的珠寶遺留在酒店,竟提出全團搜身的無理要求。那時他剛當上導遊,聽後差點沒被濃煙嗆住。

如今想來,他後悔當上了導遊,一個孤獨的職業,每天活在因循的舊途上,守候一個破敗的循環。他想,要是他繼續當領隊,便能像悠一樣遠赴他方。

他放棄領隊一職,皆因母親倉皇的眼神。

那個夏夜熱得熬人,他從旅行社下班回家,背脊和腋窩早已悶出了汗,渾身黏糊糊的。踏入家門便見母親凝看着電視,臉湊得很近,光把煞白的臉染得更白,眼裡浮現一股步步進逼的惶恐。家中尚未開空調,狹窄的單位醞釀着一種隨時崩塌的情緒。電視熒幕直播一條遼闊的公路,夜色下,一輛旅遊巴橫擱在幾條行車線上,像擱淺海灘的鯨魚,等待救護員營救。旅遊巴所有的窗簾都帶上,擋去所有媒體叩問的目光。偶爾有窗簾稍稍掀起,探出半張臉來,仍未待鏡頭拉近,簾子又復垂下來。

他在母親旁邊坐下。母親把手搭在他手背上,握得用力。他沒想到,母親的手在這樣一個夏夜中竟涼得怕人,還頻繁的顫動着。火光倏忽劃破沉寂的畫面,很亮,很亮。他誤以為是閃電,不過很快便知道那是槍火。車門位置隱約看見黯淡的紅,那領隊大概就倒臥在幾級幅度很大的梯階前,垂死呼吸。母親的情緒隨之潰散,她的頭撞上他的胸脯,不柔順的長髮搔得他的鼻子又酸又癢,他耐住情緒,感到母親的手一直在抖,快要把他的手捏得扭曲。像許多年前,她用這樣的蠻力把他從羅湖城拔出來。良久,他說,我不當領隊好了。

他再次選擇了妥協,如多年前,為着母親的城市夢,他放棄了鄉間的童年,放棄了每天灌兩口甜膩的王老吉,看父親吐出煙絲盤繞上空的孩提夢。母親抬起通紅的眼,問他,那你有何打算?他忽然有點感傷,彷彿從今以後,他終歸要深植在這個城市,要活得了無牽掛。

他知道父親認識了一個馬拉妹。

他其實對此一無所知。母親不曾把來龍去脈告訴他,只是偶爾的透露,再由他自行把線索組織,用想像力填補漏洞,便算得個梗概。你爸早想跟我離,以前說去南洋做工程,誰知他去偷歡呢?只是沒想到我會敗給個死賓妹,想來就噁心!他咬着筷子,沒有多言,想像馬拉妹的面容,令母親的膚色看起來倍添蒼白。說着說着,她又泛起淚光,讓他更堅信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的。距離是一切關係的毒藥。於是他想起悠,便掏出手機,進入朋友圈,默默當個送上點讚的追捧者,繼續沉溺下去。

他的朋友圈其實無甚可看,通訊錄都是一些泛泛之交,或尚待刪去的舊團友。他沒有為他們鍵入名字,一行行冗長的內地電話號碼構成枯燥的頁面。那些詢問旅遊巴車牌或集合時間的訊息,他回覆過後,習慣把它即時刪去。他喜歡簡約的頁面,稀罕的人際關係能為他省下煩惱,儘管每個旅程結尾,旅遊巴全速駛往羅湖口岸時,他會循例開啓無線麥克風,唱友誼之歌。說有萬里山,隔阻兩地遙,不須見面,心中也知曉,友誼是改不了。雙腿站得痠軟,他便會屈膝,把其中一條腿擱在第一排座椅,半跪半站着唱。他不渴慕友誼,更不擅長拿捏人際距離。一切隨心、隨緣就好,反正他們只是過客,不在此地稍作逗留。

人們都說香港人情冷漠,人際關係疏離。他覺得自己終究在這個小城紥下了根。

司機蹲下身探取行李,團友領取行囊後紛紛散去,彷彿他們不曾認識。他把拳頭裡的小費袋好,掏出煙來抽。這是他最孤獨的時光了,盯着煙絲散逸,內心泛起前所未有的安寧。煙抽多了喉嚨感到乾涸,他拿起水瓶,才覺裡面只有小口稀釋了的羅漢果水,在瓶子裡放久了,倒進嘴冰涼冰涼的。他點亮手機屏幕,介面提示有未讀訊息。他有點不祥之感,怕團友遺留了甚麽在港,要他協助運輸,這樣的後續工夫費時得很。

那是父親。

甫踏入餐廳,他便看準一個廂座,不會太靜的位置,面向大門,直通車站的熱風和電油味會灌進來。這是一個尋常下午,口岸茶餐廳似乎再不是送別的隱喻,裡面燈光通明,食客出奇稀少,氣氛沒有預期喧鬧。服務員大概看出他是香港人,用粵語詢問他要點甚麽。恍惚間他已分不清這到底是香港還是深圳,餐廳的格局模仿港式茶餐廳,飲料也是用杯沿肥厚的瓷杯盛着。他想起當領隊的歲月,帶領團友回內地參加長隆短途團,很多經歷叫他感到親切,就像用膳的酒家安放好預先包裝的瓷器餐具在轉盤上,團友用指尖把封套戳破時發出此起彼落的爆破聲,再用蠻力撕扯,捏成一團,隨意丟到洗碗的兜子裡。封套在茶水表面浮盪,綻放如一朵含苞已久的花。

那是旅遊業興旺的歲月。甚麽時候起,公司為短途線減省了領隊,他需要前往邊境接送團友,到酒店時首當其衝下車往櫃檯check-in,好像這不是他居住的城市。然後旅遊巴開始變得狹窄,餘裕的空間變少,像他的家。車上再沒有提供免費的樽裝蒸餾水,團友胸前的旅行社團章也退化成一張黏力薄弱的劣質貼紙,不消等到翌日便遺留在景點供人踐踏。

最近還好吧?

他能聽出,父親的話裡頭預設了他和母親在港的生活過得很優裕。父親尖小的頭顱輕揚着,下巴像是把鈍了的刃。他的聲音有點沙啞,話說得輕描淡寫的,彷彿這十多年不過是個漫長的旅程。他含混地應着,竭力迴避父親的目光。服務員遞上兩杯熱水,氤氳把鏡片染得有點朦朧,他不作聲,凝視一對杯子在潮濕的玻璃桌面上悄悄滑行,像兩個躑躅不前的迷途者,渴望親近卻又疏離。父親努力尋找話題,向他投以關懷,怕是母親那半憐惜半寬慰的眼神。他以極簡略的單詞敷衍過去,對話又復凝結在沉默之中,讓門外的熱風和嘈雜填塞。飲料遞來,他掀開鐵罐子的蓋,才發現白糖凝固在鐵匙弧形的面,結了大片挪不開的硬塊。他勉强兜起一點糖,撒進自己的瓷杯裡,開始進入無意識攪動的動作。父親也戳着檸檬,黝黑的手因經年工程的暴曬而微微泛紅。多年來他一直想像,要是父親當初不執戀大陸,隨他和母親來港,抑或母親放棄對璀璨燈光的迷戀,安分在這裡,生命將有何等的變化?父親仍會喜歡馬拉妹嗎?據聞那女子只會說非常粗略的國語,他不禁想到兩個國籍不同、語言不通的人,以甚麽方式溝通?纏繞他良久的畫面閃現――父親尖小的頭顱陷入年輕馬拉妹豐腴的乳溝,二人扭抱作一團,同樣黝黑的膚色混成一種和諧色調,瞬間融進了故居的泥土。

那段倚在窗邊,眺望列車北上的歲月。不消一次,他曾想像自己掙脫母親頑强的手,從窗台躍下去,墜落高速移動的車蓋上,讓風和山巒從身旁擦過,獨自過境尋找父親。而如今,父親一臉平靜坐在他眼前,他倒擠不出一句話來,反倒有些記掛起母親。他忽然感覺到,心裡那根蔴繩再次把他和父母捆綁在一起,總以為他們三人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其實他們多麽的相似,多麽不安於原地,總是把他方縹緲的建設看成現實。他輕咬着唇,思忖待會兒在羅湖城要買點甚麽好吃的,給母親添菜,並在夜幕來臨前趕回家去。

父親站了起來,邁步離開廂座。他的步伐有點溫吞,在茶餐廳濕滑的地板上行走,像一頭謹慎的企鵝,吃力晃往洗手間。父親的身影在角落裡隱沒,他才使勁站起來,拿過桌上的賬單。賬單被水沾濕了大半,濡軟的攤在掌中。他結賬,踏出餐廳,往平台方向邁步,掏出煙盒,叼上一根,狠狠抽起來,情緒才稍為紓緩。現在他只想盡快把煙抽乾,然後丟到腳下,踐踏。他覺得沒有事情比抽煙帶來的快感來得更直接了。手機開始在口袋裡不住顫動,他知道那是來自父親的訊息和來電,有關他的不辭而別。他沒有搭理,只管抽煙,狠狠的抽,地上的煙蒂一根比一根長,煙絲重重覆蓋他的視野。朦朧中,只見一棟棟建築拔地而起,它們都擁有類似酒店和寫字樓的外殼,他倏忽辨別不了這到底是深圳還是尖沙咀。

口袋裡的震動平息,最後一根煙也終究落到地上。他掏出手機,登入微信,大抵是消化不了剛才突如其來的龐大訊息量,手機遲遲未能進入頁面,月球的畫面凝固屏幕上。他眨眨眼,定睛一看,忽然看清那個球體是藍色的。一直誤作月球的星體,原來是被雲霧繚繞的地球。

自始至終,那個孤獨的人兒都站在月球的表面等待、嚮往,眺望遠方的地球。星體微弱的光芒,在他身後拖出頎長的影子。


吳俊賢 筆名吳見英。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主修創意及專業寫作,副修中國語言及文學。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及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等。新詩、散文及短篇小說散見於《大頭菜文藝月刊》《香港文學》《聲韻詩刊》《城市文藝》及《字花》等。應試班導師、創作班導師、代課老師和助理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