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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嘉漢:離去、召喚與回歸(評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9月號總第441期

子欄目:青年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朱嘉漢

「人一輩子都翻不出去。既然翻不出去,就在這裡再畫一個圈,把自己排除在裡面,不再和它有甚麼瓜葛。」

――陳濟舟《永發街事》

1

陳濟舟是誰?即便第一本書《永發街事》已出版兩年有餘,我們仍然需要如此提問。四川出生,少年赴南洋,於新加坡就學,一路至大學。爾後前往北美,目前為哈佛大學東亞語言和文明系博士候選人。在前往美國之前,他亦駐足過德國海德堡大學。

當然,依如我們所知,他的第一本書在台灣出版。

我們可以明白,他的文學路,是由這些足迹所鋪陳出來的。在每個地點的感受與衝擊,偶遇與聯繫,構成他的文學形貌。偶遇,也許是陳濟舟的文學感受性的核心。是以,移動與遷徙,之於人生或許有其目的(譬如求學的路徑,如此合理的安排)。然而之於文學,卻推動起一連串的機運,像是不斷丟上檯桌的骰子。

文學,尤其朝向本質的文學,不正是如此?一如馬拉美的晚年詩名:骰子一擲不會消弭偶然(Un coup de dés jamais n'abolira le hasard)。或許我們也可以逆向思考:為了偶然不被消除,我們必然孤注一擲。

閱讀起他的作品,或偶有機會聽他談論起文學時,總會感覺,問起他的目的,或問起下一步,得到的恐怕都只能是暫時的答案。暫時,代表着此刻的決定,注定會被未來的時間取消。相對的,這會使得在將來採取回顧的姿態,尤其以書寫統整之時,發現每一個安排的意義。因此,弔詭在於,渴望明白命運更深邃的意義,必然要在一開始,放棄任何一條看得到盡頭之路。想要掌握命運安排,就得放棄自主安排。這需要的,仍然是一種意志,能夠抵抗質疑而處在質疑,抵抗迷惘卻依舊迷航,像是自我受縛(表示放棄一切有為的能力)的奧迪賽,一面聽着誘惑人心的海妖歌聲(而非避免不聽),一面朝向前方航行,靠近那無人知曉的秘密。

於是,即使我們可能不能問,陳濟舟的文學目標為何,要走向何處。因為答案可能過於簡單,如同奧迪賽之旅:最終的歸處,其實在於故土,但為了回歸,必須遠走他鄉。儘管如此,我們仍舊可以「觀察」:觀察他所眷戀的事物。

「他是誰?」或「他的目的為何?」這些問題可以替換為:「他好奇着誰?」以及「他迷戀着甚麼?」

在書寫之中,作者的主體不是單純的成為第三人稱的「他」,而是將「我」的意識也放入其中,成為中空的容器,容納他人的故事與心事,成為他人情感的增幅器。

 

2

〈無間〉的篇幅不到兩萬字,空間地點的跨幅,從台北到美國麻州小鎮,再到香港的數個地點中徘徊,然後一下遠躍:美國、南非、新加坡。同時,在這短篇當中展現了如此長的跨越,我們看見的卻是另一種身不由己的限制感。

身不由己感,是漂泊之人才能理解的。一個人反倒在故土中才是完整的,一但你離去,便會被不同的地點、文化、語言、認同、人際所撕裂。到最後,你能擁有的只有這份身軀,記憶在此,遺忘亦在此。試問,如何一面記憶一面遺忘?答案或許是令人驚恐的簡單:一面記憶一面遺忘,猶如一面生存一面死去,所謂衰老,不正是如此?

我們可以說,〈無間〉的衰老意識無所不在,一展開敘事,就是某種消亡感。是青春的,亦是文化的。衰老如果真的是文化的,那麼或許早在我們意識到之前,我們就已經老了。

因此我們哼着同樣的歌,這些「自己也說不出來在哪裡學會的歌」。這些寄宿在流行歌裡,「說不出」的共同情感,在隱藏於小說的敘事者的眼中,「在那音律記憶的譜系裡,有着極大的在時間和地域上的跨度,也有着他們父輩母輩的痕迹和自己時代的聲音。」

記憶的初次留痕是兩代以上時間跨度,而共同體情感由此記憶再度喚醒,隱約但不確切的確認,卻是在時空的跨度。並且,在小說的移動範圍顯現,當中,地域的跨度更多一些。遠行成了喚起歷史記憶的必須,必須前往遠處,方可喚起對逝去時代的情感記憶。相對的,也需要時間的跨度,才能換取個人與地方之間的聯繫。

小說的動力是純粹的離去本身,包括相遇也是。相遇來自於不同的人的離去之間的偶然相逢,但也預見了再度離別的命運。所以,這些記憶裡的,獨一無二的淑芬與唐先生,「他們後來就真的都離開了。」這個「他們」,包括了提出問題的志文自己。

這份相遇,本身至少含有兩層以上的意思。一個是真實世界的相遇,另一個則是心靈層面的相遇。後者建基在消逝、等待遺忘的世界(「淑芬、唐先生和志文就是在那個消失的世界裡相遇的。」),而喚起這個心靈圖景的,卻是這個作者筆下看似崩解的當代世界。

〈無間〉的場景短而破碎,當中一再投射的幻影,是某種隱約感受其存在、卻無法停下腳步確認的情感聯繫。

在第一個地點,台北的敦化北路的酒吧,志文與淑芬交換信息的當下,已證實記憶受遺忘侵擾的痕迹。遺忘,意味着衰老。而衰老,正是死亡的進行式。志文意識到幾年間聽聞的、關於認識的人的亡故,這些人猶如「去了那個消逝的世界」。消逝之人留在志文眷戀的昨日,尷尬在於,活在世上之人,所處的並不是明日的世界,而是夾在無限小的中間。昨日已逝,但明日永遠不會到來,「後來他意識到,或許走掉的才是先知先覺的一群人,早就看清楚了他們的昨日世界已經全然崩壞,而關於那個世界的資料都還沒有被好好地記錄下來就四散而去」。這,難道不是一種「無間」嗎?

在這密不透風的現在,除了離開、偶遇、復歸失散,人世間的流離,對照着世界的顛沛,情感與記憶,究竟如何寄託?更實際的問題在於,書寫,要如何可能?書寫雖是時光的消耗,但亦是時光的駐留。若要駐留,就必須使用象徵。在台北的場景中,淑芬自殺的男友留下的「玉蟬」乃是最重要的象徵物。

 

3

從麻州小鎮百無聊賴的學術生活,到狠下心來前往香港。志文想要見證的究竟是甚麼呢?他的決定,究竟是為了甚麼?與其是追求,不如說是一種拒絕。他拒絕在美國最高學府的光鮮滿溢的表象,而選擇了陷落的、沉淪的實在。志文藉由行動所逆轉的,不是捨棄安逸投入危險,而是翻轉表裡,讓滿溢與匱乏翻轉。而作為象徵的這隻玉蟬,就在志文迷糊的夢中,不知為何地從原本空無一物的盒間空間冒了出來。

但〈無間〉裡,最為奇幻,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恐怕還是在香港的金融中心,以及移動到四季酒店的段落。淑芬將同是來自於四川、留在香港發展的唐先生介紹給志文。在奢華的酒店,三人沉湎於時光的思緒中,忽然餐廳的玻璃遭到大量的不該出現在十二月的蠟蟬攻擊。

同時餐廳內響起巨大單一的蟬鳴,來自於淑芬身上的玉珮。唐先生一把抓起,摔碎了玉蟬,才休止了一切的異象。

不過,這一摔,也摔了連結的象徵。在蠟蟬的威脅下,我們非但不能保留這個令人眷戀的象徵,還得要堅決的摔碎,才能前進。可是,這談何容易呢?小說中三人對待玉蟬的態度,其實就是三人在昨日與明日的夾縫中的那個「無間」裡,所採取的決定。

唐先生爽快的摔了玉蟬,也是疫情來襲的世界裡最為瀟灑的。

玉蟬的擁有者淑芬,則是怎樣也放不下,她回到男友的墓前,「跪也不跪,就只是立在那裡簌簌落淚。她不知道怎麼告訴他,她把那東西弄丟了。」

而志文,則是旁觀者,讓這一切的餘波,成為心底的問題。他成為這粉碎的玉蟬,唯一可能的意義思考者。

回到美國的志文。糾纏着他的,是面孔。一個人的面孔,是個人的標誌與認同。可是在他最深邃的夢裡,看見的是蟬蟲聚成的臉,覆蓋在他的臉上。這個臉,是他怨恨自己的影子,是內心的那團火。這團火,也許是毀滅自我的能力,但也是生命力。

於是,整篇〈無間〉最高潮的部分,在於志文在浴室試圖自殺的場景。靈魂與肉體撞擊,自我與自我內心的他者(而不是外在的他者)的對抗,在毀滅裡重生。

 

4

阿甘本曾這麼詮釋赫拉克力特的「性格(ehtos)」,這是「人類習慣性的居留之所,意味着撕碎並分裂」,「它是一個人若不接受撕裂與分裂永遠也不會把握的地方,是一個人在最開始時永遠無法真正把握的地方,人們若想理解它,只能在終點處向其回歸。」

面對時間與空間的「無間」,陳濟舟在此,比過往在《永發街事》採取一種更為確切的姿態,去摔裂玉蟬,去割毀肉身。然後,在最後換取回那個盒子,再度聽見玉蟬的聲音。

那是一種召喚的聲音,召喚回歸,也召喚前行,這兩者之間是同義的。


朱嘉漢 1983年生。著有小說《禮物》《裡面的裡面》。文哲導讀書《夜讀巴塔耶》,文學隨筆《在最好的情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