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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濟舟:時已三三,事已三三(創作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9月號總第441期

子欄目:青年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陳濟舟

今年我三十三歲,將這些歲月從中間剖開來,一半屬於中國,另一半屬於外國。可不管是在哪裡,我都只是一個獨行的旅人,渾渾噩噩地經歷了一些明滅的人事,看過了一些人間的風景。

有時候我會因為這些或深刻或膚淺的經歷,而以為自己似乎明白了甚麼天大的道理和真諦,而另外的一些時候,卻只覺得一切都是煙花與泡影。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需要我,打心眼裡我只是一個沒有家的浪人,還未成年就遠離了家鄉,去了未知的遠方流浪。

而如今,我已不再年輕,可心中仍有很多年輕且浪漫的想法,有時,我甚至願意自欺欺人地去相信,自己能夠就這樣永遠地漂泊下去。

有時,我真的覺得,這三十三年來,人生不過如此,不如四處去漂泊的好。

 

可能太多的人都和我一樣,在那些漂泊的日子裡,不自知地預設了一個可以返航的方向,彷彿有一個地方可以永永遠遠地存在着,等着我、盼着我。可突然有那麼一天,我突然發現命運的風,竟然要無休止地吹拂着我向前,抑或是原地自轉。而每一次的起航,並非真正源於我對遠方的憧憬,而是只是因為無法在同一個地方,為了一些自己所愛的人和所願意奉獻的事,長久而踏實地安頓下來,我才突然意識到,原來從前的那種漂泊,只是一種不安於世的奢望。

而〈無間〉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想要抓住這種心態。

逢「九」必變,我不知道這裡頭有沒有甚麼道理。我從2019年年底,開始動筆寫這篇小說,直至2021年7月,總共增減六次,才寫成這麼一個不長不短、不清不楚的故事。在這兩年不到的時間裡,人間幾經丕變,以至於在反覆修改的過程中,故事早已不是原來的樣子。

可有一些東西,我還是希望能夠盡量坦誠又含蓄地通過這篇小說表達出來。但在創作的過程中,我卻發現自己不是欲言又止,就是詞不達意。我在異國的土地上,已經生活得太久,以至於忘記了怎樣用自己的語言去表達自己。說不出口,也寫不下來,憋在心裡的情感,結成一口氣。這氣在等待一個時機,或許是一個人和一些事,來觸發它,讓它自己散去。可是在我過去生活了六年的那塊北國的土地上,我可以非常堅決地斷言,沒有一絲雨,一片風,一個人,一樁事,能夠讓這口氣找到應有的依託,它便只能磕磕碰碰地回到它本應發生的土地,回歸文學和文字,顯現出自己殘敗頹唐的原形。

誠然,這故事裡的角色在真實生活裡都有原型,所以你真要說它是虛妄的臆想,這是不對的。就像我所有的故事和所有的人物,都能回歸到真實生活裡的一個原型,因為我的故事都是因為這些真實人物的出現,才展開的。是因為有了他們,才讓我有了書寫的慾望。只是這真實的世界裡,有太多的不如意,所以我只能訴諸一些天馬行空的想像讓這些人事盡量趨近「圓滿」和「完全」,來填補生命中的遺憾。

小時候,有一次在成都青羊宮寫生,繪畫老師指着面前極高大的銅麒麟對我說:「如果你要畫出兩條靠得很近很近的線,那你心裡千萬不能想着兩條線。你只能把它們想做是一條,然後靠得很近很近地,沿着起先畫的那根,再走一遍,就成了。」

但是,如果你認為志文、淑芬和唐先生,都真是生活裡的人,那也太實在了。我想一個人到過哪裡,遇見了誰,發生了甚麼事情,這些東西都會自然而然地融入創作的底色中,而並非是刻意地要去營造一種離散的姿態,更不用說這些人和我一樣,只是在漂泊,還不到離散的時候。如果一切固定的事物都已經煙消雲散,至少我還有志文、淑芬和唐先生。他們在這個華人世界生活的軌迹,總該通過某種方式在這個時代留下一些微不足道的迹象,以便於讓人可循,所以我就寫了下來。

不是所有的束縛都歸於痛苦,也並不是所有的自由都化為快樂。這只有真正漂泊了很久很久過的人才能懂得。

 

而一個漂泊的人,究竟要用甚麼樣的語言形式和表述方法去描寫這些關於漂泊的故事?這是一直讓我苦惱的問題。打從我一開始創作的時候,就有朋友直言不諱地指出,我的這些看似現代的故事裡總是充滿了舊日的迴響。而就連這些人物遣詞用句的方式,都老舊得叫人看不下去。而對於這些建議,我總是虛心接受着,可有時也會有一種極為不被理解的憤慨和委屈。

因為那種,從土地上長出來的聲音,又何嘗不是一種根的特權呢?

對於一個半生漂泊着的,不但離開了家鄉,也離開了語言母土的中文寫作者來說,又有誰真正理解過,我究竟要花費多大的努力才能不會忘記那原本就應該屬於我的語言?既然所有原初的、自然的聲音都離我遠去了,而剩下的只有那些被封存在文字裡的音韻,那麼我從那些文字裡所機械地學會的寫作的聲音,我的聲音,又何嘗不是屬於當下這個時代的呢?同樣的一篇文章,拿給海外的華人讀者看,有人說「一看就是中國的」,而拿給內陸的讀者看,又有人說是「海外前人的迴響」,而我只想說,這就是我,一個半新不舊,裡外不合的人的聲音。

 

我到底是為了誰(或者甚麼)而寫作?在這件事情上,我還沒有想明白,也想不明白。但近來越發覺得,那些人那些事,如果我不把他們寫出來,那他們真的就要永久地被這個世界遺忘了。我寫〈無間〉,是為了一個我曾經看到過的,但如今已不復存在的世界,也是為從那個昨日世界裡成長起來的、注定要漂泊的人。

試想,你跟我一樣是一位寫作者,而當你在自己的祖國被稱為「海外作者」,去到海的另一頭又變成了「旅美中國作者」,而雖然你寫了很多關於某個熱帶島國的故事,但因為你和你的出版商都不是島上的,所以你的書,連參與島國年度書選的資格都沒有的時候,你會有何感想?當這些一個個看似獨立的事件,被細心且善感的我拼湊在一起,我突然明白了甚麼:原來從他人的眼力,我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我只是一個徹徹底底的他鄉人。

這世界真的不過如此,還不如去漂泊的好。

 

這才只是三十三年的光陰啊,而我成長起來的那個世界已經蕩然無存,那個世界裡的人事,也都三三兩兩地相繼離我而去。剩下的,唯有我這麼一個天地裡的浪人,不知應該繼續漂泊下去,還是要停頓下來。就在我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的時候,我竟然拿起了筆,開始記錄這些無足輕重且無人能懂的故事。


陳濟舟 四川成都人。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榮譽學士學位,哈佛大學區域研究(東亞)碩士學位,目前為哈佛大學東亞語言和文明系博士候選人。著有短篇小說集《永發街事》(聯經2019),曾獲新加坡大專文學獎散文組、文學賞析組首獎,聯合早報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