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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治辰:越界與背叛,及虛擬的共同體——評宋阿曼〈啊朋友再見〉(評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9月號總第441期

子欄目:青年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叢治辰

石川啄木有一首短詩,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

 

在小學校和我爭第一名的

同學所經營的

小客店啊

 

只有三行的詩,一行比一行短,就像一個人從家鄉出發,在人生旅途中越走越遠。多年之後重歸故里,當初的少年已成異鄉之客,站在一家小客店前,遠遠看到店裡伸着懶腰的那個中年人,眉眼間依稀尚有舊日的痕迹,於是往事紛遝而至,能不叫人感慨萬千?

從開頭和結尾看,〈啊朋友再見〉似乎也有同樣的感慨。只是高喜榮開的不是小客店,而是小超市。客店是旅人臨時落腳的地方,南來北往的客,從遠方來又回遠方去,難免讓主人也魂不守舍,時時想起當初遠行的舊夢,命運的無常越發叫人恍惚了,這小店也就格外顯得蕭索。超市則正相反,擁擠的貨架裡盛滿此地人間煙火氣,進進出出的也都是熟面孔,寒暄兩聲,打趣幾句,這家店正躺在重症病房裡的男主人好像就有了希望,是一種叫人踏實的熱鬧。站在其中的劉玄,身邊全是家鄉日常生活的細節,讓她很快從人生如寄的震驚性體驗中掙脫出來,回到舊日故鄉。如果說石川啄木是將所有往事都凝聚在小客店前那個瞬間,〈啊朋友再見〉則只是把久別重逢作為一個情感的契機、敘事的外殼,劉玄真正想要講述的是她自己的故事,關於一個女孩怎麼度過她的童稚和少女時代,然後一去不回。

高喜榮並不是在小學校和劉玄爭第一名的那個同學,她們的相似之處不在學習成績,而在美貌。儘管在回憶開始,劉玄就向我們強調,跟高喜榮的日漸出落相比,自己越長越難看,但三年級的班主任朱老師還是一眼發現這兩個長相出眾的學生,然後想方設法將她們從同學中孤立出來。兩個孩子大概還無法理解,一個化妝技術拙劣的老派小學教師,為甚麼會對美貌懷着那樣莫名的惡意,但她們一定清楚自己和班上的其他同學乃是不同的兩類人。習得分類之法、確認他者,並遭到他者的排斥,往往正是人成長的開始。不過,說高喜榮和劉玄的關係與學習成績無關,也並不確切。至少,成績好的劉玄儘管也遭朱老師另眼看待,那待遇總要善意得多:「在一些人眼中如果長得美和成績差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長得美就是原罪。」就此而言,劉玄和高喜榮也不是同一類人。小學時代的高喜榮或許對自己的美貌並無意識,卻顯然對「美」本身更為敏感:「她緊繃的肢體全然釋放,在綿與力的更迭中旋轉、定格。光照在她的臉和身上,她的表情清晰極了:是無瑕、無傷痛、無怨恨;是油油的水草,是雪山哨卡,是燕尾魚在水中划出的水紋。」很難想像這是一個小學生的舞姿,那當中的「美」超越了年齡,也預兆高喜榮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對「美」本身的執拗追求。相比之下,劉玄的視線熱切、羡慕,同時又有旁觀者的冷靜。劉玄說自己越長越難看,可能並非客觀描述,而是一種主觀抗拒:「我刻意避開容貌可能引起的一切話題,甚至極端地希望自己變胖、變醜。我希望別人看到的是我另外的努力。我不知道我在向誰證明甚麼,但這種決心已經難以動搖。」

那時劉玄已經知道她和高喜榮在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上。「美」成為劉玄、高喜榮和其他同學之間的界限;而對於「美」的態度,又在她們兩人之間劃下邊界。但是,邊界並不穩固。當一個孩子很早就必須在不同分類法中來回穿梭,尋找自己的位置,猶豫不定是難免的。更何況,高喜榮因同樣貌美,給過她人生最初的友誼;並且她大概很難接受,自己在「美」的問題上和朱老師站在同一個陣營。因而,劉玄的整個青春期都在對於邊界的試探中度過。她再度接受高喜榮的友誼,去網吧包夜,每週五晚跟那些社會上的朋友喝酒。即便她對於通宵遊戲並無太大興趣,也常常只是坐在酒局角落一言不發,那種越界的快感依然隱秘而誘人。和范軼川交往同樣是越界嘗試的一部分,暑期吉他班的浪漫藝術生活很快醞釀出曖昧的情緒,而對於一個剛剛初中畢業的女孩來說,還有甚麼比跨越年齡與身份的早戀更驚心動魄,更能豐富那死水一般的無聊生活?當劉玄和范軼川一起坐在那個不太安全的汽車旅館房間,劉玄的邊界幾近崩潰,狹小的空間裡充滿了即將崩裂的緊張感;而在此之前,那個複讀兩年的藝術特長生之死,早已讓邊界之內劉玄的小世界搖搖欲墜了。但劉玄終於還是不可能越界而出。有趣的是,恰恰是邊界之外的范軼川以難得的自制力把劉玄推回她安全的結界,可是片刻之後,劉玄便背叛了高喜榮、范軼川和自己的叛逆。從那一刻起,她真正明白了自己的界限所在;在那之後,即便她思念、窺探,偶爾也會約范軼川見面,但永遠不可能再偏離她的軌道了。她將考上名牌大學,然後遠去異國,結交那些「美麗又聰明的女人,風趣又進取的男人」;而高喜榮和范軼川只能在這座城市「覓得一份穩定職務,進而攀扯彩禮的金額,娶妻生子,賺錢養家」,甚至,入獄。

其實淡出高喜榮圈子之後與巧蓮的那次聊天,應該已足夠讓劉玄明白,她與高喜榮、范軼川分道揚鑣,是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他們之間的邊界,斷難拆除。高喜榮顯然比劉玄明白得要早一些,那時她們讀三年級,一起忐忑地站在朱老師的辦公室外,看着劉玄的外公嚴肅地走進辦公室,又被朱老師禮送出來,劉玄毫髮無傷;而她自己,等來的則是媽媽在全校同學面前的哭鬧毆打。劉玄有一個雖然重病,但每次看病回來都會為她挑選漂亮衣服的母親;有一個即便發現了她出格的行為也會冷靜協商的父親;有一個在經濟委員會擔任領導職務的外公;這個外公還有一個種果樹供他上大學的父親。而高喜榮呢?她只有一個情緒不穩定的母親,和一個顯然不大靠譜的繼父。有些邊界始終存在,那比漂亮與否的邊界要古老得多也牢固得多。有時人們通過努力學習撕開這條邊界,但可悲的是,是否有可能努力學習和是否有意願努力學習,一定程度上也取決於這條邊界。高喜榮的入獄更告訴我們,甚至連是否被認定有罪,都取決於這一邊界。

種種刻意設置的細節表明,宋阿曼顯然是自覺地在思考橫亙在劉玄和高喜榮、范軼川之間那條根本的界限,從而讓這篇小說絕不僅僅是一個殘酷青春的故事——如果只關乎青春與成長,這故事又何必再講一遍?宋阿曼是「九零後」,似乎比我小八歲,長久以來我總擔心自己無法理解她那代人的寫作與經驗,但讀過〈啊朋友再見〉我放心多了:他們也無非是這樣長大嘛。不過小說確有一點經驗為我所沒有,那就是QQ空間和火星文。用QQ是從我們那代人開始的,但裝扮甚麼QQ空間,當時就被「八五前」的老年人視為小孩子的遊戲。但劉玄卻樂此不疲,因為那是當時孤僻的她,同時和高喜榮及其他所有同學建立社交的唯一方式。QQ空間造成一種虛假的熱絡,看上去人人都是朋友,共用着同一種隱秘的語言(火星文),實際上卻從未跨出自己的邊界。小說開頭宋阿曼特意提到《想像的共同體》,讓人懷疑她要用這一概念指稱劉玄與高喜榮、范軼川乃至於他們家鄉的關係。但讀完小說我們會發現,這個詞對他們來說還是太重了,更像是一種反諷。事實上,QQ空間的生存法則更能說明問題,我願稱他們是「虛擬的共同體」。「想像的共同體」需要集體的無意識認同,那種認同依託於實在的儀式,具有實在的力量;而「虛擬的共同體」則不同,它的認同感更像是一種心知肚明的表演,內在的聯繫是空洞的。就像飛機落地之後,計程車上劉玄的好奇是何等虛假,那恰恰說明身在南洋的她從未關心過故鄉消息,所有往事的後續和故人的近況,都有待高喜榮為她一一指點。

所以〈啊朋友再見〉的況味與石川啄木那首短詩其實迥異其趣。石川啄木在剎那的恍惚間,將當年的同學和自己放在了同一種身不由己的命運中,從而也將自己和過去、和故鄉,緊緊聯繫在了一起。可是〈啊朋友再見〉裡,劉玄其實只是在講述自己,她從未真正瞭解高喜榮的人生到底發生過甚麼,一旦發覺危險,便落荒而逃。她此番回到故鄉,與其說是探望,不如說是悼念,是為了取回那本丟失在童年的藍色筆記本,然後她便可以一身輕鬆地回到新加坡,和那個已經忘記雪之冰涼的北方男人安心結婚。至於作為小說題目的歌曲,其實同樣充滿反諷意味,這首意大利游擊隊歌是唱給戰友的,但是,自始至終,劉玄真的曾和高喜榮、范軼川站在同一個地方嗎?


叢治辰 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1983年生於山東威海,2002年至2013年就讀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獲文學博士學位。2015年至2016年赴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訪學。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當代文學批評等。著有《世界兩側:想像與真實》;譯有《電腦遊戲:文本、敘事與遊戲》;在國內外期刊報紙發表研究論文及文學評論百餘篇。獲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等多種獎勵。中國作協會員,中國現代文學館第三屆客座研究員、特邀研究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