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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樹堅:報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月號總第36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麥樹堅

「小──心──」

何其尋常的提醒語──省卻主語,只求喊得快,信息明確。這種話每日有無數的人講過,有更多無數的人聽過。胡冕也是出於基本的惻隱憐憫,因着自然反應朝那個穿灰色汗衫的中年瘦男大喊:「小──心──」

瘦男背向一輛後溜的八噸半密斗貨車,自己面對着一輛五噸半貨車車尾。他忙着把車上的麵粉扛到後面的麵包店,臉、頸和胳膊上滿是白粉,所以黑色汗衫才被看成灰色。

貨車又後溜了肉眼難以分辨的幾寸。

「喂──」胡冕在句前多添一個字,希望對方察覺他的存在。

胡冕最怕惹人注意,所以衣着裝束以廉價、平實、耐用為原則,可有可無的就不要(如毡帽、頸巾、太陽鏡)。最近他放棄幫襯在川龍街苟延殘喘的上海理髮店,改而光顧以八達通繳費的速剪舖。雖然那裡的年輕理髮師手藝一般,但過程實在快捷簡單,主客之間沒有交情,純粹是一項交易。他的眼鏡是永不過時的黑色膠框,戴了十年依然完好無缺。部門裡所有人都喚他「阿胡」,即使他已經是頭目級的維修技工,大家都沒有以「阿頭」、「大哥」稱呼。

「喂──小──心──」

搬麵粉的男人顯然聽不到,否則不會悠然帶笑、伸手去取貨斗上的麵粉。

八噸半貨車又後溜幾寸,司機一定沒有拉緊手掣,且不在駕駛席上。再不避開,那個男人必定變成肉醬,一命嗚呼。胡冕急了,忽然敏捷像個奧運級田徑運動員,一氣呵成完成轉身、丟下餸菜的動作,連奔帶跑疾衝三十米,邊跑邊揮手試圖引起對方注意。與此同時,他用更大的聲音喊:「灰衣哥哥!避開呀!」

男人終察覺胡冕的好意,錯愕的望了他一眼,即從眼角發現大難臨頭。

兩秒後,兩車車尾碰撞發出巨響,震撼整條小街。本來闃然無人的街角,途人紛紛如幽靈現身,定睛看着飛揚高升的麵粉氣團。

胡冕慢速睜開緊閉的雙眼,換取時間做好心理準備,迎接身首異處、滿地腦漿、貨車爆炸……

麵粉散落得七七八八,貨車司機氣喘咻咻趕回來,幾個麵包店店員亦衝出來察看,與胡冕一同圍住意外現場。眾人屏息等待,而車底傳來連續的猛烈咳嗽,帶痰的。

咳聲一起,街坊圍過來七嘴八舌:「應該未死,快把他拉出來啦!」

「會不會夾住身體,一扯就跌出腸來?」

「那真是咳聲嗎?會不會是金屬扭曲的聲音。」

切切實實將手伸進邋遢的車底,將輕傷的王忠志拉出來的人是胡冕。

 

胡冕的老婆見他挽着大袋火龍果回來就發脾氣,丟開雜誌、扯高傳統上海婦女的大嗓門罵:「家裡誰喜歡吃火龍果呀?街市賣十幾元一個,不如買兩個新奇士橙啦。」

胡冕笑嘻嘻的將火龍果放到桌上,撥弄額前齊眉的頭髮:「啊,人家送的,說是心意。」

胡冕的老婆半信半疑,挑個碩大的火龍果拋上半空,嫩粉紅色的果實跌下來前,她睨着胡冕說:「你想吃就坦白承認,我不會怪你用自己的零用錢買。」

胡冕笑瞇瞇進廚房拿刀,出來時抄截老婆第六次拋起的火龍果,把它按在餐桌上攔腰一砍──清脆的一聲剖腹把胡冕帶回剛才街市的一幕。

胡冕照舊下班後坐巴士去楊屋道街市買菜,之後才返回麗城花園。老婆吩咐他買燒腩仔、西蘭花、蒜頭、鯪魚肉和豆腐卜。他用二十分鐘巡視各個檔口,比較過質素和價錢,就爽快買好然後趕在六點半前回家。

踏出檔口不過半步,身邊就有個紅日般的熾烈聲音照耀:「恩公!恩公!」

胡冕被嚇着,連退兩步看清究竟。眼前這人是誰?他疑惑着端詳。

那人不住點頭微笑:「當日幸得恩公出口、出手相救,小人才保住性命。」說罷作揖彎腰道謝。

胡冕猛然記起他是當日差點被貨車夾扁的男子。從車底把他拖出來時,他臉上有麵粉、汗水、血污,是個怎樣的人也看不清。一拖出來,眾人就圍住他問可有骨折、內傷,逐漸把胡冕擠出去。看熱鬧的街坊愈來愈多,把胡冕擠出圈外。救護車到達時,胡冕差不多到家了。

「小人的命是恩公拾回來的,未知恩公貴姓?」

胡冕不慣面對盛情,想敷衍了事,便信口胡謅:「我……姓徐。」他的直屬手下叫徐立寬,胡冕馬上想到這個名字。

「徐恩公,」男人雙手拼合膜拜,撐大嗓門大喊:「小人王忠志,感激徐恩公救命之恩,否則小人必然慘死輪下,請受……」說着作勢下跪,「小人一拜!」王忠志說話的腔調有幾分粵劇色彩,加上誇張的動作,引來街坊停步察看。

「好了好了,」胡冕害羞起來,騰空右手扶起王忠志:「這種小事不要說甚麼救命之恩。王先生你以後要小心就是了。」最後一句還未講完,胡冕就提步想走。誰料到王忠志起身後撲向胡冕,熱心的替他挽着左手那幾袋食材,還逐袋打開檢查。

「恩公吃這點東西不夠吧,怎樣也該有條魚、有隻鮮雞下肚。」

胡冕不知道這人打甚麼主意,曾想過拔腿就跑,以後不再光顧楊屋道街市。轉念知道這樣做無法每日準時六點半到家,老婆必會瞪眼、破口大罵,將她那些無聊又無稽的猜想講一遍:「講!你跟那女人去過甚麼地方!你們幹過幾多回?」權宜之計,是設法將這個姓王的打發。

胡冕想開腔,但被王忠志搶先一步:「恩公請在此稍候,小人現在去替你買條石斑,好讓恩公飽餐。」說着把胡冕之前買好的餸菜一併挽着鑽入街市。

胡冕生氣了,板着臉叫:「王……王忠志!」

王忠志聽後馬上從人叢中鑽出來,泥鰍一樣靈巧:「是,恩公可有吩咐?」

胡冕知道王忠志這類死心眼的人,你愈推卻,他愈是固執,不如讓他了結心願。但要他送一尾石斑實在破費(胡冕知道像樣的石斑起碼一百塊一條),而且回去不易向老婆交代,於是說:「王先生,你送我一個火龍果吧。」他剛才看到水果檔的火龍果比其他水果賣得貴,但怎麼貴都不及一尾石斑。

「恩公想吃火龍果?」王忠志笑得眉目下墮,「恩公果然出類拔萃,人中之龍當然要吃不同凡響的水果。火龍乃龍中之尊,火龍的果不是普通人吃的。」他轉身復鑽入街市,讓胡冕一個人在街上等。

胡冕嘆一口氣,看看手錶,推斷等一會兒也不礙事,就由得王忠志去買火龍果。

 

胡冕有兩個女兒,長女嫁往美國西雅圖,幼女則住大學宿舍,所以夫婦二人在家裡特別自在。房子的供款十年前已還清,老婆便安心辭掉工作,跟朋友一同上訓練班。但她不為事業轉型,只圖消磨時間,朋友先後成為月入過萬的陪月員或預約排得滿滿的大妗姐,她卻嫌辛苦,賴在家裡做主婦。然而她也不做事,都叫胡冕做。

胡冕的老婆嗜甜,嫌火龍果味寡,遂叫胡冕替她開個罐頭鳳梨,切成小塊讓她用牙籤戳來吃。胡冕不敢碰老婆的鳳梨,就剖開火龍果用鐵匙挖來吃,覺得它味道還好,多汁解渴。吃了幾晚火龍果,接着上網查資料,胡冕洋洋得意:「火龍果含花青素,可抗衰老,預防腦退化……」他想起那個滑稽的王忠志,覺得他做事誇張,但有感恩之心,實屬難能可貴。胡冕回憶當日救人的畫面,每個細節都回味得極清楚,就像仔細品嚐火龍果每粒籽,閒時用舌頭把它從牙縫中刮出來,用門牙咬得咇卜作響。譬如親手把王忠志從車底拖出來……不,是用力「拉」出來,「拖」用於死物,但王忠志被救活了,所以用「拉」。把王忠志從車底拉出來時,圍觀的街坊無不熱烈拍掌,大讚胡冕是救人英雄,有俠義心腸,簡直是真實版的射鵰大俠郭靖。嗯,是郭靖,胡冕熟讀金庸武俠小說,覺得自己只像郭靖。憨厚忠直嘛,識他的人無不讚他老實穩重:「秀卿真有眼光,不揀富家子,一心嫁你這個大好人……」胡冕搔着頭微笑,沒有點頭卻絕不搖頭。胡冕因救人而沾沾自喜,已視拯救王忠志為平生一件大事,要告訴兩個女兒,教將來的外孫知道。

「老婆,」他不敢直呼其妻之名,「火龍果,高纖維,滑腸通便……」

全神貫注追連續劇的老婆嫌胡冕吵鬧,立時瞪起虎眼:「通甚麼便!我吃菠蘿時你講屎!」

胡冕立即收聲,望着老婆定睛盯住電視機裡的林峰。林峰飾演的臥底,轉身避過槍林彈雨,一槍命中敵人胸口。

 

胡冕依舊下班後直奔楊屋道街市買菜,買好鯇魚、白菜、土豆、鴨蛋,就喜孜孜的準備回家,不料離開攤檔,身邊的男人便是王忠志:「徐恩公,小王來送火龍果。」

胡冕被王忠志這麼一嚇,差點跌坐地上。他想破口罵王忠志糾纏不休,上次叫他買一個火龍果,他卻買十個,結果吃足一星期,剩下兩個已經腐爛。舌頭還記得果肉的味道,發誓下次一碰火龍果就會傳信息叫胃部反芻。這次,王忠志更擅自買好一袋守在河背街等他。

胡冕壓抑着不滿勸道:「王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領。上次那袋火龍果我還沒吃完,你太客氣了。」

王忠志好像沒聽出胡冕的意思,意志堅定,雙手將那袋火龍果遞上。

「王先生,我完全感受到你的謝意。真的夠了,」胡冕騰空左手朝王忠志的手一推,「這一袋火龍果我不可以收,王先生你帶回去和家人分享吧。」

王忠志五官塌陷,若有所失,嘴裡囁嚅着甚麼。胡冕怕他糾纏就想逃,冷不防王忠志嗟嘆:「我只有一個女兒,沒其他家人了。我妻子幾年前……」

胡冕知道自己說錯話,馬上落力補救:「那麼你更要對女兒好一點,」下一句是「好好的相依為命」,幸好說得細聲被市聲蓋過。

王忠志涕淚漣洏,將那袋火龍果塞進胡冕懷裡,便用衣袖抹着淚跑走。

「胡──冕!」

老婆用她那運籌帷幄的腔調喝住胡冕,不讓他略過客廳直入廚房。那大袋火龍果逃不過她的法眼,即使她耳聽新聞報道、眼望手指甲仔細塗抹。胡冕當場立正,後悔無法恨心丟掉整袋火龍果──老婆當然把他審個片甲不留,先徹查火龍果的來歷,再追問有恩於王忠志是甚麼一回事。

胡冕氣定神閒道出捨身救人那件事:「那天我買完菜準備回來,在麵包店對面的行人路走着。那段路是暗斜,很多職業司機都不知道,沒有拉緊手掣就下車。那個叫王忠志的老男人替麵包店卸麵粉,他背對着斜路,搬得很專注。泊在他身後的九噸半貨車慢慢後溜,大約每秒溜幾厘米,我怕王忠志會被夾個正着就大叫小心。」他微微昂起頭,嘴角上揚。「喊了一次他聽不到,於是我就跑過去喊。貨車愈溜愈快,他完全不為意,接着砰磅一聲兩車相撞,擊起漫天白粉……」胡冕拖慢故事偷瞄老婆,她全沒反應,眼神呆滯,嘟起嘴唇吹乾指甲。胡冕打起精神繼續交代:「那團白粉過了半分鐘才消散,街坊、貨車司機、店員等都圍攏過來。」胡冕以為說到緊張處,老婆會擱下工作凝神細聽,可是她依舊呵護她的水晶指甲。

胡冕的心冷卻了,三言兩語草草作結:「我從車底拉出王忠志,幾天後他在街市遇見我,就送我火龍果作謝禮。」

老婆懶懶的塗完指甲,用鼻子悠長的哼了一聲:「唔,幸好你救的是男人。下次叫他別送火龍果,送車厘子或榴槤,我吃的。」

 

繼續吃了幾晚火龍果,胡冕開始拉肚子。

初吃火龍果,的確有效減少便秘,找到每天早上排便一次的理想節奏。可是連續吃到第十個火龍果,腸胃就失衡了。這天他和幾個同事跑外勤,到某個大型商場做維修。他們分成幾隊,徐立寬跟着胡冕到機房去檢查。徐立寬見上司面無血色,就問他哪裡不舒服。

胡冕忍住肚痛,連說沒事,繼續工作直至午飯時間。其他同事見他臉色不好,也好言相勸:「阿胡,你下午不如請假回家吧,餘下的工作交給我們就行。」

胡冕從不早退:「小事,我吃碗粥就好。」見同事如此關心,他忍不住補一句:「唉,若我沒有救那個人,就不必晚晚吃一個火龍果。家裡還有好幾個,再吃可能拉到虛脫。」

眾人因為「救那個人」而頓生興趣,徐立寬追問:「阿胡,救人是大事,怎麼不和手足分享?事件可有見報?有沒有用手機拍短片?」

胡冕滿臉不好意思,不肯說。徐立寬慫恿同事叫阿胡講講,胡冕掙扎好久才長嘆一聲:「好啦,簡單講講,但不准傳開去。」

胡冕向同事覆述事件:「那天放工回家,我一路心緒不寧,就知道會有事發生。我的預感有多準,徐立寬一定知道。有次我胸悶作嘔,果然,接着我們上樓做維修就在梯間撞見無頭鬼。好,那天放工回家……心緒不寧,記起要買麵包給老婆做早餐,就向對面的麵包店走。接着整個過程只有半分鐘,不,可能二十秒而已。麵包店外是一段暗斜,肉眼看不出來的。有個男人在麵包店前卸貨,將一包包麵粉扛進後巷。我有預感會出事,突然時間靜止,飛行中的鳥兒停在半空,周遭沒有任何聲音……」見同事銜住吸管傾耳細聽,胡冕繼續講下去。「我間中覺得時間可被停止,但不能太久,當時我見到暗斜上一輛十一噸貨車緩緩後溜,這是十分明顯的,因為整個空間只有它在動……」

徐立寬插嘴問:「阿胡,你有預知和停頓時間的能力麼?那真好,下次你預知那幾個波霸女星去海灘,我們一道去,由你停頓時間……」幾個同事立即爆笑附和,帶嘲弄語氣商議變態計劃。

胡冕的思路被硬生生拗斷,幸好故事還勉強盛在腦裡。他靜心等待可以講下去的時機,一邊喝粥一邊把未講的細節參詳組織。

「街上沒有人察覺貨車溜後,只有我抓住時間的秘密。不久時間回復原速,幾秒後那個男人會被夾得血肉模糊,於是我不顧一切衝上去,喝住他叫避開。可是下一步像十六倍速的快鏡,兩車轟然相撞,擊起漫天麵粉。聽聲,你想像到金屬屈曲摺疊的情況;目測,你看到一團白雲淒淒的升起……」

一陣笑聲打住胡冕,注意力被同事熱切的討論分散了──肉彈女星碧波暢泳時,我們叫阿胡施展時間停頓,嘿嘿,想做甚麼都可以啦!

胡冕思緒亂了,看同事模擬用手托胸,彼此揑來揑去,無法抵禦誘惑想到那些變態計劃上去。穿着比堅尼的年輕美女……用上時間停頓的超能力……

「哈哈,阿胡,你和阿嫂可有用超能力……那個?」

笑聲粗鄙低俗,胡冕呷一口無奈的粥,扁扁嘴後道:「我救了那男人一命,他為了報答我,不斷送我火龍果,吃得我腸胃不適。」

 

荃灣有兩個街市,一個在街市街,另一個在楊屋道。論規模,自然是多層的楊屋道街市優勝,況且周邊的河背街、川龍街地舖數量也多,連外區市民也來購物。白天,街市一片熱鬧:賣水果的從冷藏庫搬出一箱蘋果,還未回復室溫就賣光了;只要菜心稍為優質,主婦都會一口氣買三、四斤;快餐店的燒味飯索價四十元,這裡一隻豉油雞賣三十五元。想吃好的海鮮檔有鮑魚、青斑、生蠔,家常的有蛤蜊、螄蚶、黃立鯧。

才買了田雞、番茄和豬排,胡冕又被王忠志發現了。這次王忠志身邊有個年輕女子伴着,一同深鞠躬、朗聲道:「徐恩公你好,我倆守候多時。」

這次胡冕沒有被嚇着,語氣平和:「王先生,令千金穿如此漂亮的花裙子,在街市很容易會弄污啊。」眼前女子五官輪廓完全不似王忠志,且薄施脂粉,加上身段勻稱,是個有吸引力的美人。

女子搶答:「初次見恩公,總不能穿得隨便。小女子素姝,今日親身拜會恩公,以謝救父之大恩大德。」

王忠志又搶過胡冕手上的食材,逐一檢視後說:「恩公不如來點……」

胡冕被素姝迷住,雖然楊屋道街上行人如鯽──何止如鯽,鯽魚還可以從水中撈起減少數量,但街市的人多如水體。可是他竟能不理碰撞,直直注視素姝的雙眼,放肆地讀她的臉,欣賞她的膚色、有點豐厚的下唇,還有堅挺而略豐的胸脯,被腰帶束出的纖腰。

其時,王忠志說:「蔬菜我視乎情況替恩公張羅吧,另外不如要份雪花和牛,水果……」

素姝囅然一笑,風就吹來,裙子被充氣,一片春田花海鼓動。胡冕想到大理、麗江、香格里拉。

王忠志轉身邁步的同時,吩咐女兒道:「姝,陪恩公去喝杯奶茶咖啡,聊天聊天。」

素姝領命,起初胡冕執意不去,幾十歲人喝甚麼高檔意大利咖啡?麥當勞也少進。但素姝牽着他走往荃新天地,他就乖乖服從。她走在前頭開路,不時回頭而動作猛烈,胸部因而晃動,胡冕覺得口乾,真的要喝幾口咖啡止渴。

商場燈火通明,胡冕把素姝看得一清二楚,她的連身裙質料透薄,好些東西呼之欲出。她身上有香水的味道,淡淡的柑橘香,有閃閃星的感覺。她主動把自己的號碼輸入胡冕的手機,以「小姝」之名儲存,更說下次見面教他用「微信」,閒時可以視像通話。胡冕聽得心花怒放,她又說自己一個在外邊住,偶爾做飯會弄多一人份……王忠志滿頭大汗趕到咖啡室,將食材交予胡冕。胡冕瞄瞄牆上的時鐘,判斷還來得及六點半前到家。

挽起膠袋,一種熟悉的重量由指關節傳至大腦。

 

胡冕繼續飯後用鐵匙挖火龍果肉吃,肚痛就悻悻然捱住,腹瀉便吃藥。

他老婆目不轉睛看電視,吃完櫻桃便順手把果核遞向胡冕:「今晚有週末大電影,你洗好碗碟就可以去洗澡睡覺。明天我會遲起牀,不要叫醒我。還有,車厘子吃完了,去買一磅回來。」吩咐完畢,他老婆伸一伸腰,肚腩微微一震,大有海象、海獅岸邊抖擻之態,飽嗝打得極響。

那夜胡冕躺在幼女用不着的單人牀上,聽房外電視機發出隱約的人聲和槍戰音效,久久不能入寐。他慢速閉上眼睛,黑暗的帷幕拉上又打開,開始放映拯救王忠志的一幕。伴着房外的聲效,場面來得異常逼真。他做了觀眾,遠遠看着自己挽着兩袋食材從街角走來,低着頭唸唸有詞。觀眾胡冕不禁唉聲嘆氣,覺得自己的造型太差勁了,起碼得穿件體面的上衣,不要套着千人一面的佐丹奴廉價卡通短衫。又,步姿也太乏力了,遠看像個男性化的師奶!

演員胡冕放慢腳步,盯住麵包店前的一段馬路。那裡泊滿各種車輛,人很多,是條繁忙小街,那時候沒有人從車上卸貨。麵包店前,老伯漫不經心推着盛滿紙皮的手推車。

觀眾胡冕看盡演員胡冕的躊躇,忍不住轉動眼球,將整條街的人清走。然後性格憨厚、擅於報恩、動作誇張、育有一女的王忠志被編選在麵包店前努力工作,穿黑色上衣。他搬得很專心,手腳也算勤快……泊在路邊的一輛平治房車幻化成一架貨車;路面坡度由零度升為十七度。

「徐恩公。」素姝雙手抱胸站在牀邊,聲音輕柔如海綿球,擲中臉龐也不覺痛。胡冕怡然躺着,放輕呼吸,素姝欲語還休──中間隔着來自電視機的跑車高速攻彎甩尾的聲響,又有陣陣爆炸聲。胡冕仍未睜眼,卻知道素姝披着染有香水味的薄氈,抿着唇、帶幾分哀怨盯住他。半濕的髮絲證明她剛洗過澡,她再輕聲說一次:「徐恩公,不,你是胡恩公……」胡冕的鼻孔呼出一口氣,素姝也鼓足勇氣呼出一口氣,手指放鬆,薄氈墮地無聲,雖然沒有開燈(也不可能開燈),但折射的光線勾勒出她胴體的線條。

「不要再拒絕我,即使……你不姓徐,即使……你已有家室,只要你救過我爸。」說罷素姝利落攀上牀去,面向胡冕伏在他身上,冰涼的髮梢撩得他鼻尖發癢。

胡冕呼吸流暢,起伏有致。

 

那天的實情是這樣的──胡冕如常六時正買妥食材便前往小巴站。路上一輛手推車因擺放不當,溜後快要撞倒一個男人。旁邊有人出聲:「喂,小心。」那男人避開手推車,逕直向前走沒入人群中。此時胡冕剛好經過麵包店,覺得餓,樓上飄下不知名白色粉末。

更多的實情是──楊屋道附近是平路,近大窩口那邊才有斜路,卻不是暗斜。胡冕很胖,關節退化,每朝在家吃過白粥才出門上班。放工後他去買菜,但一直捨不得買和牛、石斑、鮮雞,只有幼女難得回家吃飯才買半隻燒鵝。他老婆十年前步入更年期,從此斷絕歡好。他有糖尿病,醫生千叮萬囑不能暴食、亂吃水果,譬如葡萄、荔枝、櫻桃和火龍果。


麥樹堅,現於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教授文學創作。著有《對話無多》、《石沉舊海》、《目白》、《未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