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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麗容:放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月號總第36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郭麗容

1

一種異常的感覺,愈來愈強烈,在我體內翻騰,滋生蔓延不可壓止。上班時間緩慢擠進地鐵車廂,我常有被拉到一角剃頭,灑遍消毒藥液,換上囚衣登上火車,開往集中營毒氣室的幻覺。到了天后站,一個窄身黑西服男子走進車廂,無可奈何被後面的乘客擠到我面前,他瞄了我一眼,閃過枯燥無味的表情,繼續把玩智能電話。他的手機距離我的鼻尖不遠,我身子稍為向後移,該死,手袋就滑到地上。假如我不是個衣着古肅的中年女人,這男子準會笑着替我俯身拾起。「下一站北角。」我抓緊手袋,擠開一個個不動如山的上班族,最終碰着一對年輕男女在車門前擁抱得死去活來。甫踏出車廂,另一波韓國劇集主題曲、日本網上遊戲燥熱的聲響猛然轟進耳窩,我轉頭回望,仿似見到無數手機、平板電腦的光線交織,映折出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茱麗葉令人肝腸寸斷的幻象。

北角,工業大廈頂層十五樓,出版集團總公司。我懶洋洋地從手袋掏出臨時職員證,掛到頸項。玻璃大門後的接待員又遲到了,辦公室內裡的職員就是冷酷得不會走出來給我開門。我不得其門而入,呆看升降機顯示燈號,升起又降,降了又升起,浪擲了我五分鐘的時間,我承認缺乏耐性是我的本性。終於電梯停在十五樓打開,是總務主任,全公司最面目可憎的人。舉凡可以做到總務主任,又晉升無門的,往往是馬屁精、老油條。我向他微笑:「主任,早晨。」一如所料,他頹唐的面頰動了一動,皮笑肉不笑,嘿嘿。他用慣常的手勢,舉高手掌遮蓋大門的密碼器(右腋夾了兩份從地鐵站出口取來厚厚的免費報紙),再用左手快速按鍵,嘟嘟嘟嘟嘟嘟,玻璃門自動打開,我本能地跟着他走進去。無暇思考有關人類尊嚴等哲學問題,此刻的處境簡單,我的腳步既不能快到踏着他的後腳鞋踭,也不能慢得卡在自動玻璃門之間。

公司最隱蔽的角落,原來是閒置的雜物房,放着寫字檯,兩部掃描機和電腦。翻開昨日掃描未完成的圖書,放在玻璃鏡面上,按鍵,一條綠光緩慢橫移。這是一部過時的掃描機,那條綠光,由左走到右,漫長得像日出與日落之間的過渡,快到世界的彼岸。我總抱着從生走到死的心情,一直守候。完結,翻另一頁,按鍵,同樣的心情守候。我正掃描羅冠樵的《兒童樂園》雜誌,一邊想起小學健教老師的話,小朋友要保護眼睛喔,閒時眼望窗外綠色的樹木山林。你可能認為,怎麼不沖杯咖啡,一面看閒書一面掃描呢?在這侷促的工作環境,抱歉,我連看書打發時間的心情也喪失了。早前喝汽水拉開蓋掩,「渣」的一聲泡沫噴射弄髒地氈,立即幾個人頭伸過來,「臨時職員就是這副德性,從來無心工作。」

偶有雜役送遞文件,把圖書、檔案或甚麼拋到文件盤,「嘭」的一聲巨響,萬般不屑。十之八九來自一個叫「圖書電子化計劃」的小組,我從不知該小組是何方神聖,位於何方。總之我按程序,把掃描妥當的圖書,插上寫有電子檔案號碼的白色條子,塞進待發的文件盤即可。但完成的文件總無人取去,擺在那裡發霉,似乎想等待太陽熄滅無光的一刻。有些文件用紅筆寫上「特急」二字,囑咐需用光碟儲存。那些往往是職員的小朋友的東西,小學生週記、圖畫、獎狀,給家長留為紀念的,還有稅單、電費賬單、明星離離合合的八卦雜誌。剛剛完成,立即會有人取去。

同一間隔還有另一個負責掃描的男子,已不見蹤影兩天,或許三天。有時他會失蹤半天,有時一整天,然後,某時某刻,又見他呆呆坐在掃描機前。這次,他應該不會再回來。初來乍到時,某路過員工指示:「哪部掃描機沒人用,就坐哪個座位。」那男子小解回來,見我佔了他慣用的掃描機,呆一呆,退後站在一旁看着我,初出茅蘆的腼腆。翌日他竟然花大半天剪剪貼貼,把他常用的鉛筆、原子筆、間尺,甚至掃描機、電腦,都用膠紙貼上名字。他離去了,掃描機的蓋面壓有一本等待掃描的圖書,葉紹鈞著《稻草人》。

手機鬧鐘依然未響,還要再等三十分鐘。我已反覆盤算過數十次,毫無破綻。下午有一個難得的面試機會,若然成功,我頭也不回離開這個鬼地方。首天上班時,總務主任擺出無尚權威的面孔:「臨時工有事請假,扣薪,起碼半日計算。」我就偏偏不請假,跟無理的制度作對,遊戲一場方知勝負。愈接近作戰時間我愈緊張。

14:45,是時候出發。我把手袋放入公文袋,左手抓着一本圖書,假裝要把文件呈送。推開玻璃大門,放輕腳步,飛奔走下樓梯,一層又一層,噠噠噠噠噠,一直跳到地面街道。一陣坑渠毒油異味的後巷,吃剩的煙屁股,歪七豎八塞在垃圾筒頂,煙霧瀰漫。我急步走到電車站,躲在廣告牌後。車來了,衝上車廂,挑一個暗角位置站着。電車開行,眼望流動的街景,心情恍惚,來到異境──真身留在辦公室,端然對着掃描機,等待那一線橫向的綠光由生至滅。靈魂則逃離困頓,寄託於行駛的電車,在街道茫然飄盪。銅鑼灣下車,到商場洗手間整理一下,抹汗補妝。

回北角的電車,乘客疏落的車廂,竟遇見以前報館的總編輯。他在上層車頭側坐的椅子,仿似酣睡如夢,雙手按着腿上有點破損的真皮手提包。感情上他仍是我的「老總」。我站到角落不便打擾。電車向前衝了一下,他張開惺忪雙眼,轉頭看看車廂外的街道,於是察覺到我的目光。我上前問好,他斷斷續續說着:「去上班?哪一間公司?……啊,仍是那個……工作還可以?」他伸手入公事包內找東西,「現時好工作難找,既然有得做,就繼續做下去。」他遞給我新卡片,在某間藝術發展資助的文藝刊物當主編。我們一組人各散東西,只有我甘心被調去收購報館的集團。老總鍾愛的門生都有能力另謀高就。他對我還是不錯,機會來了提攜我一下。老總呆滯的目光,令我意會他的日子也過得勉強。我仍浸淫於剛才面試失敗的憂鬱。求職信上我故意不寫年齡,才混得一次面試機會。否則我會對老總吹噓,快去某某雜誌上班,發薪水後請他和舊同事敘舊。

我先下車,立於紅綠燈前,待瞧不見他的身影才離去,這是我多年的習慣。我走入橫巷,沒一個人,依然有一陣不散香煙的惡臭。再次把手袋放進公文袋夾着,疾步踏上後樓梯,一層又一層的爬,氣喘如牛,腳步愈來愈慢,我要16:45前到達,有人會來取掃描文件。十五樓,我立在玻璃大門前偷看,沒一點聲息,彷彿人人都在午睡,就輕輕而慢慢按下密碼,但電子按鍵聲依然震耳欲聾。5.3.7.7.6.1,「啪」的一聲,bingo!這個密碼像千年古謎一樣,我用神奇魔法將大門打開。如非計劃偷偷面試,過去數日,我不會努力偷看同事按密碼的手勢。

我理順呼吸,抹去額頭的汗水,放輕腳步走進辦公室,若無其事沿牆步往角落處的茶水間,斟了半杯水,施施然走回座位,時間16:38,我暗暗自喜,成功偷取浪擲於公司的兩個小時,小勝一仗。瞄瞄桌面,多了一個白信封,寫着我的名字及職位。難道行事失敗了,是警告信?還是解聘信?打開一看,是張支票,首個月的工資。票上的銀碼令我面紅,我飛快塞入手袋,唯恐給閒人瞥見上面的數目。這是我上班以來最微薄的薪金。頹然的感覺油然升起。

 

2

一個月前一同奮鬥的同事,都有着落了。副總編輯帶着整組人跳槽去新聞網站工作,只有老總和我落單。我偷看他們的社交網頁,辦公室坐落九龍灣的工業大廈,設計仿照美國網絡界,據說各級別的員工可以在辦公時間打乒乓球、踏單車、飼養顏色繽紛的熱帶魚、天台種植有機菜蔬,收成時大家一起弄新鮮沙律,伴出爐蛋撻、炭燒多士吃。他們個個都視工作如遊戲似的,享受着充實且快樂的生活。

而我活得像被囚的史前爬蟲類,站在工業大廈的天台,獨自吃着生冷的青菜沙律,蠻荒似的淒涼世界。我不想可憐自己,但我已吃下不知多少的杯麵、即食意大利麵、辛辣薯片,喝了幾十罐汽水,依靠濃烈味精的東西刺激口腔味蕾。

回到掃描房,有位長髮及腰,穿旗袍的中年女士正襟危坐,雙手戴着薄薄的白色絲絨手套,慢條斯理翻看我檯面上一本接一本的圖書。數日來被掃描機蓋面壓着的《稻草人》、羅冠樵舊漫畫、《兒童樂園》雜誌,都給她拿去。她一絲不苟的姿勢,令我聯想起從前看市政局藝術節,西方歌劇女高音捏起嗓子,吟唱各種不明所以的悲歡傳奇。說她是陌生女人不對,說認識亦不見得,但她是舊報館人盡皆知的「古着女」、「旗袍女」,洋名瑪姬,因高挑而瘦削的身型被謔稱「貓骨」。關於她的傳說紛紜:「上海名門後人,《阿飛正傳》、《花樣年華》啊,貴族女校出身,我表嫂曾讀她隔壁的中學。」「古着女又在洗手間對鏡紥頭髮,唱意大利文歌了。」「聽說她少時曾與費里尼通信,到意大利留學,前夫是左翼領導,八十年代幾乎選上拿玻里市長。」

我注意她用的小挽袋、鑰匙包、銀包,全是有碎花圖案裝飾的布製品,已洗得發白,卻不換新的,似是年深日遠纍積了感情,許是青梅竹馬送她的紀念禮物?

「電子化計劃組」的圖書,都一一給她整理妥當了,齊齊整整,一本疊一本捧起拿去。她婀娜多姿,歌劇女皇一樣的姿態,沒跟觀眾揮揮手就轉身離去。我像一個觀眾,差點忘形鼓掌。

每隔幾天,她會上來整理書籍。我沒有對她說,我曾與她在同一報館共事。一來難堪,淪落為臨時職員,二來我想隱藏身份,從她口中套出更多她的故事,跟老總、舊同事聚會時略作談資,三來,總覺交朋結友很徒勞,也不知如何與她稔熟。

偶然有次我走到天台開小差,不期見到瑪姬的長髮在風中飄搖。我嘗試走近,她笑了一下,像很久不曾談話,聲線沒抑揚頓銼:「妳是《城市日報》來的吧,是林老總那一組人。」

我唯唯諾諾,昨日風光對照今日淒涼,也沒甚麼好談,便想逢迎她:「我讀過妳的書評,有篇談卡爾維諾小說,寫法啊、見解啊,都別出機杼,真是佳作。」

她眼神難掩雀躍,唯語氣依然平淡:「是嗎?我寫過卡爾維諾嗎?倒沒甚麼印象,像往池水投進一塊石頭,水波不興,香港就是如此。」

之後,物以類聚,兩個落單的舊同袍,似乎就有了相濡以沫的默契。如斯無聊的工作,她亦如此認真,我衷心佩服。見面時打個招呼,在偏僻的餐廳吃個廉價而無味的午飯,談談某個冬夜她作旅人,香港各式文壇笑話。她談話不依時序邏輯,時而抒情,時而眉批。她不談舊報館的事,我亦不問各種「古着女」的奇聞,似是不成文的禁忌。辦公室同事開始謔稱我倆是「黐孖姑」,一個衣着古老,一個衣着古肅云云。

有天下班撞着不大不小的雨,見她沒帶雨傘,呆在大堂等候。我舉傘與她走去小巴站。走着走着,她突然停步,默然不語,望着我良久,好像想吐出不知甚麼心事,一個秘密,已等候很久很久才找到對象說出來。我有點猶豫,幾乎想逃走,以制止她說出來。

「我極有可能轉去雜誌部,正職編輯,極有可能。」站在人潮中,她簡直要像喝罵我般說出來,唯恐我聽不清楚。我做出替她高興的表情,心裡則有被遺棄的感受。怎麼可能呢?原來是集團免費贈閱的文化月刊《喜閱》,她今朝去面試,見過總編了。聽說她拿出履歷,對答如流,對方目瞪口呆。當然只是她的印象。「別跟閒雜人等說,還未確定的,妳真的不要說出去。」狂喜跟罪孽一樣,很難久藏心中,總要找人傾吐。她是信任我的,我不是她的同事,而是她的朋友,對嗎?

目送她上小巴,我立即用手提電話上網瀏覽集團的網頁,「誠聘資深編輯,五年編輯及採訪工作經驗」。我想了整晚,我不是要搶她的職位,那根本不是「她」的職位,況且,網頁上的招聘廣告仍在,表示還未找到適合人選。長夜漫漫,我似乎發高燒似的在牀上翻來覆去,喃喃自語:「我要得到那份雜誌工作,我一定要得到那份工作。」醒來猶記得夢裡的景象,我置身寧靜而光明的辦公室內寫稿。這分明是啟示。

翌日,我求見《喜閱》的總編,推開他辦公室房門,夢境一樣的光明燦爛。總編樣子老好人的一個,我極盡禮貌之能事,如對着我將來的上司,雙手向他遞上求職信,即使滿腔不盡不實,臉上堆滿熱誠與殷勤:「我有十年雜誌報館經驗,人脈豐富,編採攝一腳踢,文壇祭酒、康城名導都曾採訪。」我沒忘記他跟舊老總相識:「林老總是我的推薦人。」

剛踏出辦公室,一個妙齡女子追上來,樣子開朗伶俐。

「妳是《城市日報》的林小姐?認得我嗎?我是Lavina,以前在妳的部門當過暑期intern,跟妳去過採訪獨立電影節的活動,結識了不少導演、演員呀。」

「啊,妳記得我?年輕人腦筋好。」其實我不認得她。

這公司從來沒人主動跟我打招呼跟我說話,Lavina是第一個。在香港,她會是熱情得過分的女子,會對街上的陌生女人不經意的讚美:「小姐,妳這裙子很漂亮,太漂亮了。」她自稱下個月就辭職,到澳洲過一年的工作假期。「我一直好想好想在澳洲度過二十五歲的生日。」

「打算留在澳洲發展,或回香港繼續編輯工作?」

「生命那麼漫長,還未有甚麼打算呢。」

 

3

主任摸黑找到十三樓的燈掣,按下,驟然亮起黃黃的燈光。一室濕濕的氣味,令我像走進遇難船隻的墓場,一輪氣泡散開,無意闖進死者的書房。眼前是藏書閣模樣的空間,四壁擺放深棕木色書櫃,塞滿數個世代的古籍,空氣飄着紙張發霉的味道。靠近大門的四方間隔原是瑪姬的辦公室,靠牆掛有毛筆直幡,挺秀氣的楷書,「圖書電子化計劃組」。這招牌顯然是她自作主張弄成的,猜想是她的墨寶。這裡,就是她一人打理的「圖書電子化計劃組」。這天開始,我接替她的職位。

午飯後,她走下來探我,她當上《喜閱》的編輯了。

「是我私自跟主任說的,他引薦妳接替我這職位。好歹當個全職員工,薪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總比當個臨時員工高尚。」

「多謝,其實我早有自己的計劃。」望着她似笑非笑,我故意欲言又止稍作反擊。她經常向主任刺探我的私隱,從我的履歷,到薪水的銀碼。她明知我也有申請編輯工作,算甚麼意思?

「那妳有甚麼打算?」

我故作平常:「臨時合約到這個月底,就算找不到工作,我也會離去。」

我不理會她,從檯面拿起一疊完成掃描的圖書,走入圖書館安放,不為意給門檻絆倒,「呀!」大叫一聲,整個人連同手上的六、七本圖書翻倒在地。不覺得特別痛,只疑惑她為何全無反應,見我摔倒也不來幫我一把。我轉頭望着她,見她坐在我的椅上四肢顫抖,眼睛睜得大大卻沒有焦點。我上前安撫她:「唏,小菜一碟,沒受傷。」她聽而不聞,視而不見,眼睛定定地望着我剛才絆倒的方向。

她受不住突如其來的刺激,驚惶得牙齒格格作響。我打開暖水杯給她水喝,她喝不下。我不方便繼續工作,只好靜候。過了好一陣子,她可以拿起水杯,吞下隨身帶着的藥丸,目光開始有焦點,可以給我反應,精神尚算回復。在十五樓打卡時,見她走過,已回復平常,一樣冷靜如恆。

老總曾在飯局談過:「瑪姬這個人是有點麻煩的。」

要發生的事終要發生,即使已比我想像中遲。平常的一日,快到六點鐘下班的時候,編輯房有人高聲爭辯,聲線愈見激烈,變成男女大吼大叫的爭吵。我調職來此處三個月,一直水靜鵝飛,難得遇見一場騷動。辦公室眾人個個充耳不聞,埋首桌上電腦,有小輩少見多怪,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然後,開始有桌子撞向牆角的聲音,激烈到總務主任不得不出來處理,輕敲編輯部房門,「老總,沒事吧。」有人負起責任,辦公室其他職員趁機收拾,不用半分鐘就走清光。那把尖銳的女聲,我認得是瑪姬,也走去看看熱鬧。我偷看房內,只見她按捺不住震怒,語氣狂傲,似因總編棄用她的訪問稿而發狂。他擺出更強硬姿勢,她更激動,察覺門外我們圍觀,先一手將主任推出房門,再想拉下房門玻璃窗的百葉窗簾,卻猛然整塊扯爛。我忍不住衝口而出:「唏,不要再發神經了!」似乎全世界都在這一刻靜了幾秒。她臉朝室內不動,見不到她的神情,門緩緩緊上。主任打個哈哈走了,我亦只好離開。一邊走出去,一邊繼續聽到她不絕於耳的叫罵,混雜上海話、意大利話,反駁主編對她的批評,但顛來倒去,聽不清她究竟說些甚麼,只令我聽出悲傷。

朝地下大堂急降的電梯裡,我猜,明天她會請假吧。待兩三天過後,她冷靜下來,我才打電話問她如何,如果她主動給我搖電話就更好了。深夜我終於搜尋到瑪姬的社交網頁,她於數分鐘前貼了一條音樂短片,約翰連濃反覆唱着:“Oh no, you say Goodbye, and I say Hello...”。她的瘋狂,反使一種生機的希望在我心裡萌芽,壓抑已久的慾望,是油然湧現的。這只是瞬息即過的想法,模模糊糊,我極力壓制這種想法。我為自己的冷酷感到不安。

 

4

染了頭髮,換了新款眼鏡,印了簇新的名片,我搬到Lavina原來的辦公檯,終於有獨立的位置。她畢竟比我年輕二十年,人走了,辦公檯仍留有一種年輕女子朝氣充沛的氣息。我特意到又一城商場買的紀念品,她卻沒帶走,塞在辦公桌貼地的那個抽屜。各種不同風格的紀念品,或許是她前幾手的同事留下的,也或許故意遺留下她的痕迹,「我曾經在這裡。」

前天Lavina在社交網頁寫下澳洲「工作假期」,到廉價餐廳試工一星期,幹水吧工作,一直沒發薪:「他們以為我會知難而退,但星期一香港人老闆見我準時上班,嚇一跳呢。我不會輸的。我會給自己加油!」她的天真令我訝然,曾想好言相勸,但並不相熟,亦無謂倚老賣老。

編輯會議間,總編稱急需一篇訪問稿,作今期《喜閱》月刋的人物專訪。我提議訪問網上議政團體的新文化人:「一來近來本土意識濃厚,二來我們好應拓展年輕人市場。」

他想了一想,問大家的意見,是否有更好的選擇,例如訪問一位通吃兩岸三地的「意見領袖」。其實他早有盤算,心裡有數,已跟文化人約定在中環酒店咖啡店,甚至寫下幾條我必須問的問題,宣傳他即將發行的新書。無人異議,我亦無言以對。

會議冗悶,秘書談到瑪姬,我突然驚醒。

「她寫的新書評論,如何處理?一篇三千字,一篇四千,用她的本名發表?」

「今期一篇,下期一篇,作者署名『編輯部』。」

讓凱撒的歸凱撒,我想開腔替瑪姬爭取甚麼,例如起碼要先徵得她本人的同意吧。但午飯時間快到了,我聽到人們我欲歸去的心聲,最終默然。

翌日,接待員輾轉把瑪姬的來電接到我的檯頭。她一開口就連珠炮發,略帶懇求,要雜誌不要刊登她的書評:「拜託,拜託,還給我。」我只可以重複總編的指示,一遍又一遍:「文章是在辦公時間寫的,書評版權,刊登與否,全屬編輯部擁有決定,合法合情。」糾纏二十分鐘,她突然掛了電話。我不懂她何解如此堅持,到底她想取回自己的作品,還是想消去自己的所有留痕?我想起一個「哲學」問題,凡人皆妄想,死前於世上留下一些甚麼物事,有人反其道而行時,到底是何種心理。

接着幾個月,秘書偶爾會接到她的電話,要編輯部歸還她這半年的書評版權,有時她會要我接電話,但我都會叫秘書推說人不在公司。我曾擔心她會私下給我電話,誰不知沒有。想起我們從來不曾私下通電話。

 

5

有一個星期六,我記得是個星期六,因為我是中午放工後直接乘電車往銅鑼灣中央圖書館。總編叫我下班後替他女兒拿預約了的英文圖畫書,順道影印資料。剛加了三百九十八元薪水,我亦不好反對。風和日麗,我在圖書館的人群裡推推撞撞,終於來到報紙閱讀室,取了輪候號碼,向櫃檯的職員要前年七至八月的一份免費報紙。

「本館現時並無提供借閱免費派發的報紙。」

「怎麼可能?香港不過剩下五、六份報紙吧。」

「我答過妳了。」

言談間,我瞥見櫃檯後整理報章雜誌的幾個年輕職員中間,有個依稀相識的女子,神情肅穆,似有滿腔不以為然。她的頭髮剪短了,換上圖書館外判員工的一式橙色背心制服,雙手依然戴着她那對慣用的白色絲絨手套。我跟她對個照面,但她的臉孔很快側了一下,望去另一個方向。


郭麗容,寄生在城市的罅隙裡,為自己的寫作乏力而低鳴,載浮載沉於喧囂的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