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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夜航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月號總第36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廖偉棠

頭幾十個小時,蘇佩都在考慮寫詩——或者說,在考慮是不是要寫詩,寫一首遺作,一首悼詩,給這三百個同命之人。如果動筆,先寫悼詩是合適的,機艙裡依舊一片死寂,大概兩百多人躺在座椅或過道上,面色蒼白如石雕,如果不是有的人身上有嘔吐物,單看這些平靜下來的姿勢,蘇佩一剎那以為自己身處杜莎夫人蠟像館,或者兒時的夢境。

夢境的話,有點太長。飛機急升急降上下數千米,突然穩定下來,已經過去數十個小時了吧?也許沒有這麼久,因為窗外一直是黑夜,星空時而繁盛,時而只剩下三五顆小星吝嗇地刺眼。有的星好冷,有的有點溫度。

飛機剛穩定下來的時候,生者和死者沒有區別,都凝固在某一刻的驚恐中。過了很久,才聽到空姐的聲音,帶點猶豫:「飛機……飛機暫時脫離危險了,請大家繼續戴好安全帶,留在座位中……等待救援。」

還有兩位空姐活着,她們把幾個同僚的屍體拉到機艙最後面用毯子蒙上。但更多乘客的屍體她們束手無策,此後幾個小時她們也呆坐在屍體旁邊,直到有乘客從震驚中緩過勁來。

「乘務員,請問現在是甚麼回事?飛機還正常嗎?」

飛機還在飛,應該還正常。蘇佩和其他生者一起在心裡安慰自己。空姐卻支支吾吾答不出來,她們呼叫駕駛艙,卻得不到應答,「也許電子通訊受損了?」她們去開駕駛艙的門,門從裡面反鎖着,她們使勁拍門,頭等艙和商務艙有的乘客也走過去幫忙,拍,喊叫,可是沒有反應。

「大家不要慌張,可能機長他們也昏迷了,但目前飛機還在飛,自動駕駛系統應該還在正常運作。希望他們會很快醒來。」空姐有點遲疑但說出了大家心裡希望聽到的答案。

「請問在座乘客裡有沒有醫療人員?」

只有一個腦科醫生,但他還是被請出來迅速檢查了所有閉目不動的人,無一例外因為失壓缺氧或者頭部撞擊而死亡。還有一個社工,被請出來配合空姐給幾個驚恐過度精神接近崩潰的乘客做心理安慰,但看起來他自己也需要安慰。

沒有人問在座乘客裡有沒有詩人。當然,詩人甚麼用都沒有。而且蘇佩從來沒有自稱過自己是詩人,雖然他寫了很多年詩,現在他拿出紙和筆寫下了幾句話,塗塗改改了半天,但誰也不知道是詩還是遺言。

遺言是要寫的。也許二十小時過去,空姐第三次派發食物,同時派發了紙和筆,委婉地和大家說,以防萬一,大家還是寫下自己想留給家人的說話吧。

有幾個人大發脾氣,直接把筆扔到空姐身上。當然,更多人哭起來了。蘇佩沒有哭,他不是那種脆弱的只會傷春悲秋的詩人,他是一個理性主義者。

可是這種情形下,一個理性主義者會發瘋。大概二十個小時過去了,沒有人從駕駛艙出來。幾個懂點航空知識的人預測燃油即將耗盡,因為原定的航程不過是四個小時而已,空姐對他們的預測不置可否,但是強忍着眼眶裡打轉的眼淚。樂觀主義者建議大家細聽引擎的聲音,還是穩定地嗡嗡轟鳴。機會主義者建議大家打開手機嘗試聯絡親友,「我們早就試過了,無論手機還是飛機上的通訊設備,一點信號都沒有。」空姐沒有阻止,但沒有一個手機有回音。

更瘋狂的事情,是蘇佩發現的,或者說只有蘇佩有勇氣說出來。「大家有沒有看到?窗外一直是黑夜。」機艙裡瞬間全靜了。

雖然大家的手錶都停止了走動,也許是因為撞擊。但大家的肚子告訴自己,餓了又餓,起碼三次了。為甚麼飛機還在飛?為甚麼一直飛不出黑夜?「也許飛機跟着地球轉,始終追不上日出。」樂觀主義者開了個不高明的玩笑,沒有人理他。

書寫遺言,有一種奇怪的安神作用,寫的時候也許慟哭流涕,寫完卻死心了,彷彿做好了離去的準備。第四頓飯,第五頓飯,第六頓飯都吃過了,飛機還在飛,窗外還是黑夜。死寂慢慢被打破,有的人開始與同伴爭吵,也有的人與前後的陌生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之間的屍體盡量用報紙或毛巾紙巾蓋住了臉。蘇佩寫了一首詩,靜靜地藏在自己的鞋子裡,想了一會,又拿出一張紙繼續塗抹。

幸存者四十三人,比想像中少,原來為三百人準備的飯,分六次給大家就所剩無幾了。機艙裡還有應急的壓縮食物,空姐說,夠我們吃一個星期以上。有的人笑了,不知道是因為覺得還要飛一星期很荒誕,還是覺得還有一星期的食物很高興。

不知道過去了有沒有一個星期,不久壓縮食物也不多了,飲用水倒是源源不絕,空姐表示她們不確定飛機的儲水量,但建議大家盡量節省飲水,希望能撐到飛機降落或者救援的人來。哈哈哈哈!救援?誰知道我們在哪裡呢?你以為這是一艘船嗎?!蘇佩旁邊的胖子漲紅了臉,奇怪的是蘇佩聽到了他沒有喊出來的聲音。

因為太靜了。這時蘇佩發現引擎的聲音沒有了,彷彿他能聽見窗外的月色如濃稠的濕霧沙沙地爬上了兩邊舒展的機翼,月光像小蟲子密密麻麻地啃噬着機翼,很快四周只剩下了銀光……蘇佩猛地搖搖頭,機翼又出現了,完好無缺。引擎靜止着,我們還在飛。

二百多個死者自在如剛剛登機安頓好的倦旅之徒,又像端坐墓園的佛像們,但即使這樣還是很礙事。「我有個建議……」最後一包壓縮餅乾吃完後,坐在逃生出口旁邊的那個大個子運動員霍地站了起來,嚇了大家一跳。「我建議把艙門打開一下,把這些屍體扔出去!因為我怕,我怕他們會滋生病菌。」

「趕緊扔出去,讓他們安息在星空中間,讓白雲裹着他們進入夢鄉吧,我怕將來食物不夠,我們要被迫吃掉他們。」蘇佩聽到的聲音卻是這樣的。

頭等艙的兩名乘客首先表示同意,他們早就不知不覺坐到普通艙來了,隨着他們過來的還有四個商務艙的乘客。頭等艙的乘客一直比較積極發表意見和幫空姐幹活,商務艙的四位卻常常對頭等的表示不屑,裝甚麼領導,死亦為鬼雄嗎?蘇佩聽到這樣的話在他們心裡傳出,頗有點詫異。

普通艙的三十多人也陸續舉手同意了。空姐喃喃地說:「你們選一個代表試一試打開逃生艙門,其他人留在座位上,用安全帶把自己綁緊了,我不敢保證會不會有氣流在開門的時候把一切都抽了出去。」運動員當仁不讓,擔任了開門的敢死隊,兩個胖子心照不宣地上來一左一右抓緊了他的皮帶,他煩躁地推開了他們。

沒事!艙門緩緩打開,跌落空中,簡直像一根羽毛那麼輕盈,機艙內波瀾不驚,連頭等艙那位的假髮都沒有吹起來。運動員在十多個男性志願者的幫助下,把一具具屍體往艙外扔——說是扔不太貼切,因為運動員就跟放飛鴿子一樣輕快,他的雙臂一伸,月光勾勒出他的輪廓,就和他的老祖先那些奧林匹亞的擲鐵餅者一樣矯健、肅穆。隔着凝了薄薄一層霜花的機窗,蘇佩看見那些勻速滑翔出機艙的死者也像古希臘的浮雕人物,像浮沉在愛琴海的泳將,他們死去時的姿勢完美地與蒼老浮雲的曲線起伏相符,恍惚間蘇佩覺得他們都游起來了,他們臉上凜然的表情猶如剛剛離別了雅典,但又像看不見綺色佳的幸存者……只是一瞬間恍惚而已,事實上飛機四周龐大無邊的幽藍色夜空,如遺忘之海迅速把他們吞沒。像母親迅速把他們擁入懷抱裡,蘇佩在手上最後一張便箋紙上寫道。

二百多個天使,用了半個小時才陸續飛離了這座空中煉獄。大夥兒正在犯愁怎樣把空缺的艙門堵上的時候,天使增加了一個。

「再見!我也走了!」這位田徑運動員以不亞於跳水運動員的優雅,微笑着把自己也拋到了星空中去。一瞬間蘇佩看見星光分散成一萬條細線,交織在運動員的身上,像傷痕,像銅雕上的拋光,一秒鐘不到運動員也成了與他的先行者一樣蒼白的佛像。母親的懷抱永遠不會拒絕孩子。

兩個畫家擁抱着飛出去了。緊接着是腦科醫生。一個少年唱着歌躍起。最後是那個一直嘗試用手機發短信的樂觀主義者。終於兩位空姐用身體堵住了艙門。

不過沒必要,留下來的都不會自殺,他們只是沉默着把目光從或者尚有餘溫的鄰座移開,轉向窗外的無底靜雲的漩渦,但又像是只停留在玻璃上欣賞那些盤結如曼陀羅花葉的霜。

大家累了,昏沉沉睡去,幸存的唯一一對情侶放開了擁抱,老人鬆開了攥緊女兒的手,陌生人互相道晚安。蘇佩的筆卻停不下來,每張紙都寫滿了,他就在自己的白褲子上寫,在白襯衫上寫。沒有人在乎他寫甚麼,也許他自己都不在乎,後來的後來的後來,有研究者說這些匆匆寫就的詩句竟然還押韻,還使用了荷馬與曼德斯塔姆的典故。

我的眼睛已倦於分辨啟明與長庚的鋒芒。「十二日夜,渦輪空轉,淚水如鑽石,鑿壞了法身——我不知道地球上還有那麼多活着的。火燄。」蘇佩看不到地球,他只是低着頭看着手上的筆往胸膛遊走,這是一枝他用了二十年的,寫詩的鋼筆。

非常鋒利。蘇佩寫完最後一個句號,重重地往「紙」上一頓筆尖,這是他的老習慣,但他這次用了比以往重一百倍的力氣。鋼筆如入無物之陣,輕而易舉穿透了白襯衫,穿透了襯衫下宛如絲帛的皮膚,穿透了他三十五歲飽滿的肉體。

砰一聲好清脆,飛機的近百個窗戶的雙重有機玻璃同時迸裂。洶湧的黑夜混雜紛亂的星光一下子像海水一樣噴湧進來,不,就是海水,蘇佩在最後一刻嚐到了那莫名有點溫暖的海的鹹味,他的雙眼越過四周突然變成了如水母般透明甚至充滿微光的漂浮的軀體,看見靜默行舞的魚群,看見了幾千米以上的海面,太陽剛剛升起。

太陽就像蘇佩三十五年來的每一個早晨那樣一言不發地升起,無動於衷自己的美麗。


廖偉棠,1975年出生於廣東,後移居香港,現為詩人、作家、攝影師。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獎、台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曾出版詩集《苦天使》、《少年遊》、《黑雨將至》等,雜文集《我們從此撤離,只留下光》,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