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淑嫻：聖誕購物

1  地下

「我們還是留在商場內較好，外面很冷，很嘈。」許婷婷小聲說話，好像害怕外面有甚麼恐怖的事情，商場的音樂讓她感到安全。陳智強沒有回應太太的說話，他甚至沒有任何表情，面部的肌肉已經失去知覺似的。

「我們留在商場內，外面很冷，很嘈。」

「聽到了，聽到了。」陳智強突如其來的呼喊聲隨着現場音樂的演奏噴發出來，有人以為他在叫好，為節日增加氣氛，但在自動電梯前後的女士們，粉面繃緊，眼神驚恐，大家悄悄的望向他們倆，以為很快便會出事情，但出乎意料之外，當電梯快到達地面時，許婷婷和陳智強又隨着音樂牽着手走。

這所中環的商場，四處散發着聖誕的氣氛，深紅色的設計，把行人帶進可預期的幸福的感覺中。但許婷婷和陳智強顯然沒有幸福的感覺，周圍的行人亦沒有，從他們的衣着便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個假裝快樂的聖誕節，但如果商場內每一個人都在假裝的時候，快樂就是真真實實的，不容置疑。

2  一樓

「我們到那個鞋店看一看。」許婷婷拉着陳智強肥厚的手，走進一樓的名店。陳智強像機械人一樣，跟隨着太太的節奏。店內其實沒有太多的顧客，店員聚在一起閒聊。

「一雙皮鞋要七千元，減價都要三千五。」許婷婷在丈夫耳邊說，害怕給店員聽到。她拿起一對紅色馬毛的密頭鞋，左捏右捏，「這雙鞋很特別，但減價都要七千，真貴。以前……」店員斜眼望着許婷婷，沒有表示任何態度。

陳智強坐在一角，定眼看着全店僅有的四、五對男裝鞋，放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他不知道它們為何而存在，為何？他真的不知道。他不懂得繼續想下去，他的頭很痛。他用力的拍打着自己的腦袋，整個身體都感覺不舒服。

許婷婷聽到他發出的聲音，匆匆忙忙的把鞋放下，「我們走吧。」走出店舖後，她回頭偷看那雙紅色馬毛鞋，只見那個斜眼的店員正拿起鞋來整理，歪着嘴不知道說些甚麼。

3  二樓

許婷婷和陳智強走上二樓的咖啡室，點了咖啡和聖誕甜點。二人倚着欄杆，下面是精緻的聖誕大型裝飾，有白雪、有高山、有小屋。「我希望可以住進那間聖誕小屋，裡面的人活得多開心，你看。」一個紅色的大紅球從高處飄下來，圍觀的人在拍手掌，許婷婷頓時為這刻的聖誕氣氛而感動。

「只要我們能回到以往的生活……」許婷婷一個人對着咖啡自言自語，用力攪拌，咖啡濺了出來。這話觸動了陳智強麻木的神經：「我們以往的生活……是怎樣的？」許婷婷一時不能夠回答，望着外面快要降落的大氣球，她停頓了幾分鐘後說：「大概是慶祝節日……在聖誕節購物。」兩人靜下來，各人內心想着一些過去的事情，隨着聖誕音樂而走進時光隧道。「如果我們購物，那就可以回到以往的日子嗎？」陳智強從記憶中走出來。現場的樂隊正熱烈的演奏，這些上了年紀的演奏者對音樂非常熟悉，閉上眼睛也能夠奏出音樂來。許婷婷摸着自己的名牌皮包，黑色的花紋已經盡失光澤。她摸着摸着，看到白色的衣服上殘留的咖啡印，內心很激動：「對，我們購物吧。」

4  三樓

他們一起走上三樓一所高級的百貨公司，別人以為是陳智強拉着許婷婷走，實際上是許婷婷用力推着他前行，好像要趕及世紀末的時限。百貨公司異常光亮，一個顧客也沒有，店內每一件商品都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排列着。許婷婷很興奮，她首先走到首飾部買下了不少減價的耳環，然後到化妝部選擇不同顏色光指甲油。她又扯着陳智強到晚禮服部，不假思索的買下三件非常昂貴的長裙。她沒有說一句話，好像一開口便會洩露了秘密。

陳智強亦變得靜默，他望着太太在選擇衣服的表情，充滿慾望與期盼，好像一個美好的將來正等待着她。「那我的未來呢？」他突然走到男裝鞋部，隨便指向一雙黑色皮鞋，大聲叫道：「我要41號。」他乾烈的聲音嚇怕了店員。他不斷重複「我要41號」這句話，沒有一個店員願意走近他。最後經理從店內走出來，以機械的微笑說他們沒有41號，請他前往金鐘的分店，這是最快的方法。

「對不起，他是患病的。」瘋狂購物的許婷婷聽到丈夫的叫聲，急忙向經理解釋，經這解釋店員更加恐懼。「我們離開吧。」但陳智強堅持要購買這雙鞋，不離開。「我要回到以前的生活，我要購物。」兩人在店舖內爭吵，陳智強大聲叫嚷。最後，許婷婷為了平伏丈夫的情緒，他們在男裝部大量購買了不少西褲、恤衫之類的物品，完全沒有試身。當許婷婷以信用卡付款時，她的眼睛好像看到過去與未來，一切是這樣的不真實，最真實的反而是二十萬元的消費。

5  摩天輪

許婷婷和陳智強每人拿着十個以上的大小袋子，走出中環的街道。「很冷啊！」許婷婷把袋子放在地上，整理一下衣服。中環的大街上沒有太多的行人，喜歡在佳節喝酒慶祝的外國人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不知何時下了一陣雨，地上濕潤潤的，光滑滑的。一些紅色、綠色的光影倒映在絲滑的道路上，許婷婷和陳智強抬頭望向維港的前方，一座摩天輪竟然在一個靜寂的城市中轉動着、轉動着。

「真的是聖誕節了。」許婷婷安慰地說，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陳智強已經拿着他的袋子奔跑，走向那個閃亮的摩天輪。許婷婷只能跟着他跑呀跑，在馬路上瘋狂的跑着，盲目地追隨着一個病人。

摩天輪靜靜的站立在一塊空地上，天色明朗，映照着中環的海邊。他們二人拿着二十多個袋子，滿載着快樂的聖誕節氣氛走上摩天輪。他們感到很興奮，摩天輪徐徐的升起，那離地的感覺讓他們滿足、享受。城市不久便展現在他們的眼前：尖沙咀、金鐘、銅鑼灣，從遠處觀看，那些地方原來有很多人群，他們好像也在熱烈地慶祝聖誕。不知為何，許婷婷和陳智強很自然的把眼睛合上，他們可能有一點點畏高，可能感到一陣陣頭暈，他們只能合上眼睛，用手和腳捉緊那些散滿一地的購物袋。腦海中想念着他們的過去，幻想着他們的未來。

月光下，中環的摩天輪規規矩矩的轉動着，大風偶然把它吹得有點搖晃，遠處的人聲逐漸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