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梁品亮:捕蝶人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月號總第36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梁品亮

霜降。

時值霜降,我回到這裡了。香港——更確切地說——旺角是我的故鄉。「月亮是故鄉!」我不自覺的說了出來。你想像他我想像你大概會以挑釁的眼神和嘲諷的口吻對我說:一個老掉牙又乾巴巴的比喻!也許我想表達故鄉並非一成不變的地理或血緣概念,它隨着我們的境遇或心態而變動不居,就像月亮周而復始的不同月相。此刻的月亮是一輪眉月,有如他你那兩條優美而彎曲的眉毛。它貼近大地,仿佛隨手可以取下來,讓我細細的閱讀。

我曾經對你說過我出生於旺角一幢唐樓內,三歲前我住在那裡。大概是四、五歲的時候,你的母親經常探望仍住那幢唐樓的外婆。因為不放心我自己走路,每次她都會揩着我,穿梭旺角的街道,然後走上一條狹長又陡斜的樓梯。外婆的房子就在樓梯盡頭的左方。所以在四、五歲之前,我的雙腳從未踏足旺角和油麻地的街道。我當時感到很窘,千方百計想落地自己走路——對於小孩子而言,在縱橫交錯的街道四處走就恍若在未知的世界探險一樣,而探險的目的大多是為了尋找某些埋在深處的寶藏。孩子都喜愛——如果不是沉迷——這種冒險的感覺。為了反抗我母親的獨裁,我用想像力來走路,試圖編襲自己的路線圖。直至我獲許自己走路的時候,我仍改不了這種走路的策略,以致幻想與真實的街道糾纏不清,往往執著於一些不存在的路線。我曾經對自己的策略沾沾自喜,但後來發覺刻意不去分清真實與非真實的習慣無聲無息地伸延至生活的其他區域,例如愛情。

上星期收到三姊電郵的那一刻我感到猶豫,她要我回香港處理一些事情。她告訴我在九月辦妥了離婚手續,正準備離開香港這個她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我不得不處理母親留給我位於咸美頓街的唐樓物業,它一直由三姊代我管理。房子現時由一位愛上了旺角的外國人租住。我這段時間回香港有點困難,因為我剛找到一份臨時工作,在未來兩年協助一位大學教授——據說是一位漢學家——完成中國古代離別詩形成的考證研究。我考慮了兩個晚上之後決定推掉那工作,回歸你出生的地方,有兩張面孔在那兩個艱難的晚上榮繞你的心房,一如蔓生的野草。回香港將物業賣掉。我打算和這裡斷絕一切關係。

經過十多小時之後,我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此刻我和你身處同一座城市了,但我還未有足夠的準備與你見面,哪怕我在飛機上曾反反覆覆的思量當與你重聚時說的是哪些話題。我甚至撥一個電話或發出一則WhatsApp信息給你說一聲「我回來了」也感猶豫。這符合你我一貿的處事方式。猶豫不決是你我的天性。

在猶豫之際我去了旺角,打算漫無目的在這個我曾經十分熟悉的地方隨便走走,就像要和一位老朋友開話家常。剛走出地鐵站,迎面而來的是穿着某電訊公司制服的青年,抓着我的臂膀,態度誠懇面帶笑容說:「先生,家居電話寬頒上網優惠計劃,我同你介紹番!」「番」就是再次的意思吧!你感到莫名其妙,因為你舆這位青年人我們都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之前素未謀面,怎可能再次和你我介紹呢?年輕人是否明白,當大家我們沒有過去的連擊,當下的重逢是不可能的。我想對這青年人說,「我們其實都是這座城市的陌生人——你是它過去的陌生人;而我則是它現在的過客。」我沒有向他說你我的感受,老練地在我和他,以及這城市之間,保留一點懸念。

還記得那一年秋天,大概是十月三十日吧,我與你不辭而別,匆匆的逃離這座城市。第二天,我踏出巴黎Les Halles車站的時候天還未亮,平時熙熙攘攘的Rue Rambuteau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冷清。與房東約定的時間還未到,我在那間位於Rue Montmartre和Rue Montorgueil兩條街道交匯處的館子叫了一杯雙倍分量的特濃咖啡。也許我當時渴望的是一杯土耳其咖啡,好讓我將它飲盡之後可從咖啡的殘渣閱讀我的未來。咖啡占卜頗為耐人尋味,未來的信息寄寫在咖啡殘渣裡——我們的將來就是構築於過去歷史的廢墟之上。在咖啡即將飲盡的時候,我忽然覺悟往後的日子不再寫小說了。我最後的那篇小說寫的就是旺角,我不單嘗試將它與關於他你的記憶片斷縫合起來,而且努力地勾勒我們的將來。日後證明我失敗得徹徹底底。那篇小說由始至終沒有提及我們的「現在」,因為我們的確是沒有「現在」的;即使有都是杜撰出來的。我們的關係寄生於過去與未來所重疊的陰影裡。我當時以為在陌生的巴黎可以呼吸另一種空氣。多年來我漸漸明白一個道理,人與人的關傑越是親密,大家心靈的空間越是狹小。
我曾經問過自己在你的生命裡是否佔有某個位置。有的!我確在你的生命裡佔有位置是邊沿的位置。此位置的一端是結束,另一端則是拖延。我曾經幾次立下決心,走到結束的一端,就如蛇要將他的外皮脱去一樣——彷佛脱皮之後就可以獲得重生,超脱結束與拖延兩者的交替輪迥。無可奈何的是脱皮之後這尾慾念之蛇的本性還是改不了,他只苦苦的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曲折迂迥的蛇行方式回歸邊沿的位置。

闊別多年,但歷歷的往事仍闖入眼睛。我還記得在那個冷峭又下着絲絲微雨的冬日早晨,在洗衣街的美而廉餐室,他和你你我坐在我們最喜歡的那個靠近門口的卡位,將剛從新亞、樹仁、南山或田園買回來的新書堆疊起來,談論喜歡的作家。我極喜愛蘭波的作品。他曾寫過:“True lifte is elsewhere. We are not in the world”。我幻想在別處——也許是另一個世界或陌生的國度——我可以真真正正的活一場。關於蘭波的說話你不以為然,只一再提起亨利‧米勒,說喜歡他的作品,其中之一就是《黑色的春天》,特別是超現實主義風格的<天使是我的水印圖>及<進入夜生活>兩個章節。這部小說是米勒在巴黎期間的作品,敘述貌似漫不經心,其實寫作手法多變,令人着迷。最後,你還興致勃勃的談及米勒和阿娜伊思‧寧那段轟轟烈烈的不倫愛情故事。穿着

黑色背心的侍應在我們身旁走來走去,卻從不打擾我們。文學的世界彷佛築起有一面堅實的牆垣,將我們與外界隔絕起來。你一定感到驚訝,多年後我還可以將這些細節娓娓道來。我曾經說過放棄寫小說,這無異於宣告不再回憶,對過去集字不提,特别是這些瑣碎又微不足道的事情。可是我不能信守自己的承諾,只因眼前面目全非的街道使我更懷念昔日的時光。思念使我不懂得珍借筆墨。

2

你驀然來到母親的喪禮,穿了那套整齊貼身的黑色西裝,內裡是雪白的襯衣,結上沉默又帶點令人暈眩的深藍色領帶。你逕自走往三姊的身旁,她本能地將臉貼在你的胸前。你的手撫着她的背。她抽泣起來。你在三姊耳邊說了一些話,我想一定是安慰的言辭。你不失優雅的在母親遺照前麴躬,然後轉身,再走到三姊的身旁,在她臉上溫柔地親了一下。親友都來安慰我,我已記不起他們說的是甚麼了,因我早已心不在焉。在我想再次將視線投到你身上的時候,你已經悄悄離去了——沒有和我說一句話或道別。親友都在竊竊私語,因為喪禮用了西方的儀式,不合他們的「期望」,他們習慣在煙霧騰騰的環境裡為死去的人上香。還有那些吵耳又帶有濃厚戲劇色彩的儀式,據說藉着這些冗長的儀式,死者可以安然渡過奈何橋,飲過孟婆湯,忘掉前世一切記憶,輪迥轉生。三嬸從人們中間走過來,在我耳邊嘰嘰喳喳的說了一番話,大概說母視生前最愛熱鬧。我以「謝謝你的關心」將她的說話打斷。大舅父按捺不住,終於坐到我身旁,一連串的嘆息之後,嘀嘀喀嗒的說起母親年輕的趣事,例如每次外出買東西都要花三兩小時,因為她總愛與認識或剛認識的人談天說地。我很想對大舅父坦白承認是我堅持安排簡單的西式喪禮,家人並不贊同。我相信寂靜最能安慰死者。也許親戚都不明白,與年輕及中年時候不同,母親晚年變得沉默,不愛說話。她在更多的時候用眼神說話。在接近晚上十點鐘的時候,禮堂格外清靜,只有大哥、二姊和我三人。不久大哥和二姊累了,分別倒在沙發和伏在桌上睡着了。我卻沒有睡意,只想在母親火化前與她最後一次獨處。我握着她的手,細看她的面容,安詳而端莊,只是一對眼眉略帶疲累。我生命裡終於失去了這個女人,過去的日子,我和她既疏離又親密。她到生命的最終一刻也猜不透天意,花了一生的時間都不明白世間上有些事情是不能解決的!所以她的結局帶着遺憾的傷痕。在她斷氣之前的二十四小時我沒法睡,因我害怕她生命的轉機在我入睡的時候偷偷溜走,死神趁機帶走她的靈魂。在她彌留之際,我在她耳邊輕聲的說了一些謊話,希望藉此騸她清醒過來。結果她以終止呼吸來回報我的謊話!我閉上雙眼,合什,祈禱。我希望她將今生的親人忘掉,在另一個寧靜的世界無憂無慮地生活。在這冷清時刻,一位老者随着碎步來到我的身旁,彷佛是夜歸的人。他的頭髮所剩無幾,臉孔雕刻了橫橫直直的皺紋,有飽滿的額頭、堅強挺直的鼻墚、自信的嘴角以及炯炯有神的目光,雖非道貌岸然,卻給人磊落大方的感覺。他站在母親遺體的前方,輕閉雙眼默禱。頃刻,他張開雙眼,輕聲說:她是好人,願她的靈魂得以安息。我一下子記不起他是誰,既不肯定是父親或母親家族的親戚,也不清楚是否他們的朋友。他向母親麴躬,和我點頭微笑之後便離去了。 我也累了,將幾把椅子排成兩行,成了一張臨時的單人牀。在夢裡我終於想起來了,我和他其實有一面之緣。大約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吧,母親難得的帶我到公園玩耍,是賽西湖還是兵頭花園我已經忘記了,更有可能的只是我長大的屋邮旁的休憩公園。在和煦的天氣裡, 我被蝴蝶扇動翅膀的動作深深吸引。雖然只是小小的動作,但我彷佛感受到空氣流動的方向因而微微改變。我拿着白色的蝶網嘗試捕捉翩翩飛舞的蝴蝶,細察他們色彩鮮艷的翅膀,卻不成功。我不顧母親的勸告,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徑越走越遠,竭力左右揮網,但還是徒勞無功,當感到氣餒,打算放棄之際,老者拿着蝶網從遠處的草坪綬綬走過來。他並沒有費力揮網,只隨意將它舉起,蝴蝶便自投羅網。他小心翼翼的將蝴蝶分門別類,放入不同的玻璃瓶。我看得入神,依着他的方法捕捉蝴蝶,他們果真安然棲息網内‥‥‥

天亮了。這天火化你母親的遭體。火葬場遍地野花,引來滿是眼紋斑點的美眼蛺蝶。這情境我終生難忘。

火葬儀式之後的那個晚上我疲倦極了,與親友周旋使我的體力差不多消耗殆盡。他們總千方百計的希望撫慰你的傷痛,卻又不好意思明明白白的說出來。你不能過於哀傷,也不能表現得過於平靜,這兩者都會使他們不知所措。在喪禮裡,主客都彷佛要在同一劇本裡扮演相應的角色。我也許不是合格的演員,在喪禮上我始終沒有哀痛的表情,也沒有掉下一滴眼淚。我的淚在母親斷氣的時候已經流過了。當時醫生說要將母親送往醫院的殮房。你的家人都不忍送她最後一程,他們太傷心、太悲痛、太哀慟。我做了!我送她最後一程,不是因為我不比家人他們傷心、悲痛、哀慟,而是我相信自己比他們更愛她。這是我最自私又最自負的性格的寫照。這最後的路程永遠佔據了我心靈的死角,是雙手不能觸摸的一角。從病牀往殮房的路程比寶際的距離漫長,在升降機内我竭力的控制情緒,可是到了通往房間的狹長通道時,我邊走邊失控地大哭——即使最自負的人都有流淚之外便不懂得其他事情的一刻。我不會在別人眼前再一次失控,始終表現得格外冷靜,彷佛哀慟是一種冒犯、罪過。我大概只在你伴着三姊的時候才顯得有點神不守舍吧!還有的就是當我發覺你已悄悄離去的時候一定露出了迷茫的神情,而更令我討厭自己的是,我竟然強迫自己要表現得處之泰然。我走入浴室試圖以溫水洗滌煩擾躁動的心靈。在打開花灑的時候,我告訴自己不應再糾纏於這些事情,它們會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隨着時光消逝。抹乾身上的水點之後,我站在鏡前看着自己的身體,問這副皮囊之內蠕動的是甚麼東西呢?當我按鈕將母親失去了生命氣息的軀殼火化的一刻,我與她的關傑步入了另一狀況——她以缺席來佔據我内心大片的土地。我想得累了,昏昏欲睡,你這時竟然闖了入來, 站在我身後,以雙手抱着我,臉緊緊的貼着我。我深深感到你的體溫緩緩地滲入我的血液裡,流注入我的心房……心瓣斷去血液的歸路,我必須使勁才可將它們送離心扉……

大姊在喪禮三個月後在夢裡見到你的母親。她在一片廣袤的草地上走來走去,開始的時候腳步輕快,然後跳蹦蹦的,活像小孩子一樣。我要三年時間才與她相遇。在夢中我身處狹小的房間,它塗上了鵝黄的顏色,窗明几淨,沒有多餘的家具,只有一張簡單的木牀,一把橡木椅子,以及深啡的書桌。我坐在書桌前,寂寥地翻閱書卷。她在門外看着我,也不知站了多久,我才看見她。她展露去世前幾年消失得杳無蹤迹的笑容,溫柔而慈祥,卻沉默不說話。她直至離開的一刻也沒有走進我的房間。我已經忘記自己是否有追出門外。對這個沒有結局的夢我並不感到遭憾。 這個夢彷佛要給我一次脱皮的機會。你不確定他是否記得那天的晚餐。還記得那天的晚餐嗎?那天是你的誕辰。你我送給你的禮物是科爾姆‧托賓的短篇小說集《母與子》。在母親離世的時候,我剛好在讀這本書,它給了我難以言喻的慰藉。他筆下的母親和兒子都面對同一問題 :在人生的重要時刻,應如何處理大家的關條。我漸漸明白,一如許多事物或觀念一樣,我們和母親的關係也可以是「眾數」的。你還記得嗎?我分别在書的第一頁及最後一頁空白處寫了「她站在門外」和「她離開了」。這是我的心底話。很難明白在你面前我總是語言笨拙這一回事。不能與你坦白自己的想法或心思,我只得訴之於文字。可是那夜你不知何故心煩意亂起來,一直鬧倩緒。結果我們匆匆的吃過那頓變得淡而無味的晚餐,便各自回家。我當時很想對你訴說我也許已經可以走出母親死亡的陰影,將所有的心思投到你身上——即使我們不可能有結果。遇見母親的夢是一次啟示,我彷佛回到童年,母親再次允許我用自己的腿走路,自由自在的在街道之間亂走,再一次體會獲得釋放的喜悦。

一個月之後,你和你的三姊結婚了。

3

我是家中的幺兒,在懷有我的時候母親已經是高齡產婦了。也許是這個緣故,我誕生的第一天便有先天的缺憾,右腳比左腳短。這對我的日常生活其實只帶來一點不方便而已,我仍可走路,只是沒有健康的人走得快。比較有趣的是每當體育堂的時候我便成為「他者」,藉着這「他者」的身份,我與其他同學的差異突顯起來。我曾經想過這天生的缺憾是由於母親從未用母乳哺育過我的緣故,在我襁褓的時候,她的乳汁已耗盡於你的兩位兄長及三位姊姊的嘴裡。後來你的一位親威提出一個更有科學基礎的說法——遺傳的理由。這竟引起了家中各人的關注,想弄清楚我的問題究竟來自父系還是母系的遣傳。我短暫成為家族的中心。大家的意見分歧,最終認為問題的根源既非來自父系,也不是母系。這結論衍生一個更加古怪的想法——我不是父母親生的。我對這荒謬的說法視之為笑話。我確信自己是母親懷胎十月的產物,因為我發現母親和我都具有聯覺的能力,我們都是天生的聯覺者。我是小學三年級發現這個秘密的。那天的數學家課特別艱深,我始終找不到答案。你的母親看到我十分沮喪,於是抱着我逗弄。她在我耳邊唱了一遍又一遍的數字歌。随着不同數字的聲音,我眼晴看見了不同的顏色,它們有旋律地浮現出來。我覺得有趣極了,手舞足蹈起來。母親展露溫暖又美麗如盛開鮮花的笑容。

「你也看見了嗎?」

一切美麗如斯!

我始終沒有向別人提及這個秘密——它是我和母親最密切的連擊!

母親的健康在去世前十年每況愈下,經常看醫生。在我記憶中我只有一次陪伴她看醫生,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的時光已經無多了。她步履蹣跚,走路走得吃力。那一刻我有股衡動,想揹起母親,一如她當年揹起我穿梭旺角街道。是我有心無力。診所在旺角彌敦道,我們沿途經過一幢又一幢樓宇,我和母親看見了它們從壯年到韶華老去的變化,許多商店因為不同的原因棄守這些舊建築物,只有頑固的傢伙依戀着它們,例如一些在樓上的同鄉會會所。母親想的也許是同一回事,她在附近的公園歇息了一會兒,從那裡可以看見一幢老態龍鐘的唐樓,我們的同鄉會就在那裡的四樓,它彷佛見證了籍貫和鄉土血緣的觀念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日漸消亡。在診所等候的時候,母親打破沉默,對我說為何仍要等待心裡那個人,沉溺於毫無結果的感情裡。我對她說這就是我的命運。在診所等候的時候,她打破沉默,說父母都希望子女有自己的家庭和健康的孩子。我閉嘴不說話,大家都沉默起來,我不清楚她說這些話的動機,也不明白她為甚麼到那一刻才對我說那番話。在診所等候的時候,母親打破沉默,對我說再不忍心看着我飽受感情的折磨,也害怕有一天看見二姊受到傷害。在診所等候的時候,她打破沉默,說父母都希望子女有自己的家庭和健康的孩子。我閉嘴不說話,大家都沉默起來。我不清楚她說這些話的動機,也不明白她為甚麼到那一刻才對我說那番話。她預感自己將會不久於人世嗎?她從來沒有告訴我心中的鬱結是甚麼事情,我甚至不能肯定她的心事是否關係我的感情問題。她的死亡使我心裡的陰暗處滋生一個永遠不能解開的結。我不斷的猜測——是我經常以嫉妒的眼神窺視你和三姊親暱舉動引起她的懷疑嗎?還是我經常找藉口與你一起使她聯想到我心底的是誰人?甚至是她偷看了我的日記?在你我第一次和你單獨約會的那天你我寫道:「我們在旺角的二樓書局逛了一整天,直至黄昏,你說要雛開了,因為你約了三姊往窩打老道的四海保齡球場打保齡球,接着還會去附近的新華戲院看西片。我知道不能取代三姊的位置,明白與你先天的難有結局,一如我左右腳天生的不協調。可是我卻立下決心。和你分手是黃昏時分,我沿着火車橋下染布房街漫步,遍地都是橙黃色搖搖晃晃的光影,我心裡不斷的說「不要放棄」,我的影子也同時在地上越拉越長。」當時還是中五學生的你我不能想像這個影子一拉便是一辈子的時間。我明白在我最愛你的時候,你心裡最愛的人並不是你我。

4

許多認識我的人說,當我單獨一個人的時候總是給別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到了寒冷的冬日,我更是如魚得水,順理成章的將外套的衣領拉起,或者索性把頸巾拉上遮着嘴巴,不說半句話,像螃蟹將身體龜縮於殼子之內,以為這「矯飾的沉默」能坦坦白白的流露獨特的個性。我明知這是壞習慣,但沒有將它改變的意圖。所以在眾聲「介紹番」之中我格外缺乏安全感,彷佛外殼被捏碎。我沿着西洋菜南街,穿插於觀看街頭表演的人群,往奶路臣街的方向走。發覺店鋪改變不少,多了不少藥房,使人以為這個城市生了重病。我又發覺昔日的漢榮書局已經變成體育用品商店,只有四個「 漢榮書局」的紅色大字羞羞澀澀的留在梯間旁的牆壁上。當年開學時人頭湧湧買課本的情境仍在我記億裡——這大概是我辈忘不了的集體回憶吧!我走回西洋菜南街,重投由「向你介紹番」築成的聲音圍牆內,看見路的兩旁排列着一個又一個的直立式宜傳易拉架,大多是電訊公司的攤位。在這地方想得到無遠弗屆的通訊服務是輕而易舉的。可是我一直懷疑通訊科技的進步可否將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你兩位朋友的故事曾經打動了你曾經有兩位朋友的故事打動了我。他們是中學的同學,畢業後都去了英國繼續學業——一個在倫敦,一個在曼徹斯特。在2005年7月7日的早上,倫敦地鐵和巴士發生了連環爆炸案,造成了沉重的死傷。他倆立即打電話給對方——倫敦的想報平安,曼徹斯特的想問平安——但電話卻打不通。他們於是買了火車票,立即去找對方。他們自然撲個空。兩人終於成功聯絡對方,相隔千里,透過空氣告訴對方:「我平安!」之後大家都傻笑起來,試圖用聲音撫慰對方的心。你想到這大概是過去式的故事吧!此刻,我們有Facebook、Twitter,即使相隔萬里都恍如近在身邊——「即時」、「迅速」是理所當然吧!我們以往細水長流,或細細咀嚼文字的經驗已不合時宜。
不消半點鐘,我差不多走完了要走的路,我即將離開旺角。我沒有半點依戀。我明白這地方一如月光,在我心中圓缺交替循環。這時候遠處街頭的表演者唱起一首我多年沒有聽的歌——不同的顏色随着旋律如一朵朵盛開的鮮花呈現你的我眼前。在人群之中我再次與老者重逢。多年來他沒有老去,時間對他只像輕忽的氣流,倏地一閃而過。他手裡拿着玻璃瓶子,一隻美眼蛺蝶在瓶内不停的拍動滿是圓形花紋的翅膀。我竟不自覺的舉起左手,彷佛手裡拿着捕諜的網,靜候蛺蝶投入這個網羅。

 

5

親愛的,在這個略帶凉意的晚上,我碎步於旺角街道,這裡時時刻刻都有一種節日喜慶的氣氛。在眾聲喧嘩之中我卻看見了沉默,淺淺的寂寥油然而生。母親的死亡在一瞬間彷佛融入乾燥清涼的空氣,緩緩地沁入我的皮膚。黑夜的彎月使我思念那位曾經摯愛的人,他此刻和我身處同一城市裡。我忽然感到死亡和愛是那麼近又那麼輕柔的。兩者的存在都毋須令人信服的理由。你感到你我也許應當杜撰一篇小說——即使往後的人感到我們的經歷是那麼微不足道,枯燥而乏味,因為能夠寫小說本身就是一種幸福。生活在別處,我們和摯愛的人甚至可以棲居於同一軀體之內。

霜降是秋季的最後一倡節氣,在二十四氧節中排行十八。這個節氣之後就是深秋轉入冬季的時刻,不耐寒的植物暫停生長,冬眠的動物準備冬眠。我喜歡這個時刻,因為它帶有隱喻成分。美國人精確地將秋天叫作「Fall」,使人聯想到「墮落」——秋季的墮落之後就是象微死亡的冬天。總覺得在懲望之前,我

們都是墮落國度的原居民。霜降時節我們走到墮落的盡頭,面對毁滅的寒冷季節,莫名其妙的幸存下來,迎接漫天飛絮的春天,經過熾烈激越的夏日,再次墮入慾望的帷幕。

 

0

那個天氣和煦的遇日早晨,我在街道拐彎處的咖啡館飲了一杯土耳其咖啡,是那位善良又體貼的老闆特別為我煮的。我打開手機,將你三姊昨天的電郵再看一遍,我在昨夜已將它看了無數次。我之後去了聖心教堂,那裡有不同的街頭表演者, 以及來自不同國家不同種族的遊人和巴黎人。我在梯級坐下來,表演者唱的是約翰‧連儂的歌,Imagine唱得動聽感人。表演者停下來稍為休息的時候忽然問我:「Hey Man! Are you Chinese?」我對他說:「We are all people. Why ask me my nationality?」 我再聽了幾首歌之後將外套的衣領拉起,沿着石階往下朝蒙馬特的方向走。我想起了我最喜歡的蘭波的說話——True life is elsewhere。蒼穹之下寬廣的巴黎好不陌生,我其實是過客。遠方有一面旗子不知甚麼原因從旗杆甩掉,隨着風在天空飄盪,就像彳亍街頭的拾荒者。

我常覺得蝴蝶是沒有記憶的,懷疑他們由毛蟲蜕變成色彩斑斕的蝴蝶付出了失去記憶的代價。我一直對捕蝶人捕捉蝴蝶,小心謹慎地將他們裂成標本的動機感到好奇又迷惑。看着玻璃瓶内垂死掙扎的蛺蝶我也許有新的體會。捕蝶人收集這些沒有記憶的生物,除了美麗的斑紋外,還因為沉溺於他們死前拍動翅膀所產生的美感和效應嗎?這不但引誘回憶,還滋生了寫小說講故事的慾望——即使他曾經說過會放棄小說。製成標本的蝴蝶最後還是有記憶的。我打開手機又看了那則電郵,它說你選擇回到故鄉——旺角——結束自己的生命。雖然不能想像你的動機,但我明白終結的那一刻,你蜕變成一隻蛺蝶,揮動輕柔而美腾迷人的翅膀。


梁品亮,香港大學中文系畢業。作品曾刊登於《作家》、《小說風》、《城市誌》、《百家》、《成報》及《明報》。小說集《細說》獲第十二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