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惠英：世界真的這麼大

現在沒人叫我小二了。在貨輪上，人人皆稱師傅，小二真的當上師傅了。雖然並非名符其實的師傅――在前面要加一個副字，但似乎沒誰關心這個，英資洋行的貨輪上，華洋分流，真正的師傅下面有幾個副手，副手又有副手，小二只知道，自己是由阿發帶來的，阿發吩咐的，他往往二話不說，依時把工作完成。

這天，他如常早早走到甲板上，趁大副未來，便在甲板上看着東南西北的天空，前面的天空一片灰藍，雲後有淡淡的金色，那是東方。他可以預知不消多少時候，這金光會染成一大片，温度漸次升高。小二穿着工作服，袋裡有三數件常用工具，他雙手擱在欄杆上，整個人趴着，說不出來的舒暢。他瞇起眼睛，把金光集中起來，只見一線，全是金色，他眼裡是一大片金色的陽光了。

今天應是很熱的一天，美莉修女把熱鍋裡的茄醬意粉舀起來，一時不小心，汁液濺到襟上，雪白的會袍上數點橙紅色，馬上用濕布也抺不掉，反而小點點化成五分錢樣的圓點。沒辦法，這天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的，沒法分身。這個星期日中午有聚餐會議，她看看牆上掛鐘，十二點剛過，她好想回修院換衣服，但這刻看着圓點點的顏色似乎比先前淡了些，應不妨礙吧。而且，院長看到她回去，一定又是問這問那，還是算了，就這樣吧。可是，隨後的時間她就不時低頭留神，似乎一陣陣茄醬香味隨着她到處走動。

現在的人都稱呼美莉修女為樂校長了。美莉美莉的叫她，是從前認識的人，或是修院裡的人。來訪的人都走了，她愉快轉身跑上修院，樓梯寬大，滿是冰涼空氣，尤其在夏天，尤其在很熱的一天，更感到冰涼大理石的實在和沁心涼意。這天，美莉用上比平日更快的腳步跑這樓梯，她一口氣跑上四樓，推開門，雪白長廊盡頭是她的房間，她不敢繼續跑，用快、靜以及高頻率的步伐走回房間，希望在晚禱前換上雪白乾淨的會袍。

房間有兩面窗，向街的一面長期關上，另一面向着操場。美莉喜歡自這恰可的距離看着她的學生。她的，是的，美莉每次看着學生，但覺奇趣無比，為甚麼即使是簡單的一張臉，也可以表情多多，而且每張不一樣。這天是星期天，操場空無一人，高大的榕樹枝椏在窗前不遠處晃動，美莉今天做的意粉得到一致讚賞，這可是遠道取經學來的呀。美莉看着平日充滿喧聲的操場，即在無人的這刻，她仍可想像明天一早的喧嘩，要是她身在其中，多半會給重重圍住。她自第一天接受這任務便決心當一個可親的校長。

她想起修院學習的兩年，那時候有一個叫小二的小工，很盡責，手藝非常好，有點怕生，不大說話，回話多是咿咿唔唔的，聽出來是外省人，隔了幾個星期，美莉忍不住就問起他為甚麼到香港來。美莉對異鄉人離鄉別井的故事，最感興趣，她或許沒有想及的是，她一人來到修院，也感受到異鄉的心情。她記得那一刻決定對這小工好一點，每次總熱心地給他可樂、維他奶。美莉喜歡的口味，小二大概也喜歡吧。小二看來沒唸多少書，但他總愛翻茶几上的雜誌，不管是英文的、意大利文的、法文的，統統愛翻，美莉似乎明白那種心情，他好學，將來會是一個好師傅，她告訴他，那一刻小二眼睛生光，她也感到非常快樂。

在赴意大利進修前，美莉收拾物品，找出一個木製小兵，紅藍相襯的軍服，戴上黑色高帽，十分討喜，美莉見這玩具仍十分新淨，想起聖誕將近，把兵丁送給小二，也是好事。美莉還特地找來花紙，包得穩妥，放在窗台上，等星期二小二來的時候送他。如今已是樂校長的美莉，很喜歡把從前的人跟眼前的學生相比，這張臉像琼姐，那像古修女，這個像小二，還有……總之是其樂無比。她爽快換上會袍，輕輕帶上門，急步趕赴晚禱去。

小二看着貨輪泊岸，船頭的浪花平穩地向兩邊奔濺，他多麼愛看到陸地！一望無際的天空，東南西北，看久了會心慌，小二不大明白這道理，在機房工作時專心一志，甚麼也不想，只有眼前的機器和手上的工具，小二出名手藝好，阿發喜歡他跟他，把事情說過了，就算，小二會花時間去想如何完成。他在家裡，也是那誰也來請求幫忙的一個，母親大人在他臨行前的表情，他記得，寫信回去給弟弟們，用了平生的力氣把話寫得清清楚楚，錢要好好用，母親大人要吃甚麼，千萬要買給她吃，記得啊！小二用的是瘦瘦長長木桿斑馬牌藍色原子筆，船上供應，他每次用上一陣，又到物資部領取，如此這般，留下好一堆，他希望有機會帶回家鄉，給弟弟們及同鄉們。只是，不明所以，小二有時會感到做甚麼事情也不起勁，他想起高師傅，師母，雷先生，雷太太，美莉修女，琼姐，那長長寬寬的大理石樓梯，那一面看得見雨景的大窗，那近乎家裡的雨景。小二感到心情鬱鬱的，黃昏時到餐廳喝酒，也是不明所以，漸漸地，心情好起來，小二知道，啤酒是好東西，越來越好喝。

利物浦有很大的船員宿舍，Liverpool Sailor’ Home，公司安排的住宿，就在那裡。因為船上的機件故障，泊岸後，有一星期時間停留，除了當值三天，其餘時間算是假期。小二喜歡利物浦港，那裡有新世界酒樓，有唐人街，有許多喝酒的地方，還有走不完的路。小二感到世界很大，怎麼也想不到，由鄉間的山路可以走到利物浦海港，他隱約感到世界的奇妙，怎麼可以用一雙腳，會走到地球的另一邊。他想起先前看過的雜誌，美麗的圖片，愉快的笑靨，他喜歡看這些笑靨。在這麼一個夏天，在藍得不見一絲雲的晴空下，小二想着如何用去這難得的陸上假期。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把船上寫好給家鄉的信送到公司的郵遞服務處。小二抬頭，看見一架直升機在空中盤旋，他感到自己的心情也高高如在空中，看見世界很大很大。